郭宇軒 曾柏榮 王理槐
(湖南中醫藥大學第一附屬醫院腫瘤科,湖南 長沙 410000)
李中梓,字士材,號念莪,明末華亭(今上海市)人,生于明萬歷十六年(1588年),一生重視對中醫理論的研究,論述醫理,兼取眾家之長。所著諸書,深入淺出,通俗易懂,為促進中醫學的普及和發展作出了重大貢獻。其學術思想上繼承張元素,私淑于李東垣,其臟腑辨證思想根源于易水學派[1-2],并發展形成了有影響力的“士材學派”,士材學派是易水學派的分支。同時李中梓也是溫補學派的代表人物之一,其學術思想值得后世學習與借鑒。
李中梓所著《醫宗必讀》成書于公元1637年,為其學術經驗的結晶,是其代表作之一[3],是一部匯集醫學理論、方藥介紹、證候診治和病案的醫學著作。全書共10卷,載藥360余種,書中涉及到腫瘤的藥物有20余種,設有“積聚專篇”,在篇中對《內經》關于積聚問題進行了繼承,并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對于腫瘤的治療更是提出了“攻補兼施”“屢攻屢補”的治療大法,并創“陰陽攻積丸”以供后世應用,分析如下。
積聚、癥瘕在《內經》中均有提及,中醫古代文獻中雖無“腫瘤”一詞,但傳統中醫學對腫瘤的認識已有數千年的歷史,有關腫瘤類證的論述頗為詳盡[4]。現代醫學中,部分腫瘤疾病的臨床表現可歸屬為“積聚、癥瘕”范疇[5]。
《醫宗必讀》傳承了《內經》對于腫瘤形成的病因病機思路,認為腫瘤產生的病機為正氣不足,邪氣積聚。李中梓在書中做了形象的比喻:“積之成也,正氣不足,而后邪氣踞之,如小人在朝,由君子之衰也。”對于腫瘤形成的病因,同樣延續了《內經》的思想:“厥者,逆也。寒逆于下,故生足悗,言肢節痛而不利也。血受寒則凝澀,漸入腸胃……腸外汁沫不散,則日以成積。”李中梓認為,寒邪作為主要病因,入侵機體導致陽氣受損,機體氣血運行不利,氣血津液凝聚而成積。這一觀點在《靈樞·百病始生》中有云:“積之始生,得寒乃生……脛寒則血脈凝澀,血脈凝澀則寒氣上入于腸胃……腸外之汁沫迫聚不得散,日以成積。”[6]可見,李中梓認為腫瘤的產生是由于人體正氣虛弱,陽氣虧虛,氣血凝滯,加之外感風寒濕等邪氣凝聚不散,正氣祛邪無力,邪氣盤踞,久而久之產生積聚。正是《內經》這一思想的影響,以及李中梓對于易水學派溫補思想的繼承,使李中梓在治療積聚的思路上以溫通疏利法為主。
《醫宗必讀》中將正氣與邪氣形象地比喻為“小人”與“君子”在廟堂的關系:“……邪氣踞之,如小人在朝,由君子之衰也。正氣與邪氣勢不兩立,若低昂然,一勝則一負。邪氣日昌,正氣日削,不攻去之,喪亡從及矣。”李中梓對腫瘤邪氣的存在給出了明確的立場,即正氣和邪氣勢不兩立,邪氣的存在會導致正氣漸衰,邪氣必須祛除。而在臨床中,腫瘤并非一日形成,常由多種致癌因素(環境、生活習慣、精神因素等)和遺傳基因的長期影響形成[7-9]。且在就診時已處于疾病的中、晚期,病情復雜,常合并其他兼證,大多有正氣虧虛的情況,形成一種“整體為虛,局部為實”的局面[10-11]。在這種情況下,體虛不受攻伐,補益之法又恐助長邪氣,任何一種單一的治法都不能取得理想的效果。
李中梓對這種情況給出了較為合理的解決方法,將腫瘤分為初、中、末3期,并根據病邪深淺進行扶正祛邪,攻補兼施。《醫宗必讀》云:“然攻之太急,正氣轉傷,初中末之三法不可不講也。初者,病邪初起,正氣尚強,邪氣尚淺,則任受攻;中者,受病漸久,邪氣較深,正氣較弱,任受且攻且補;末者,病魔經久,邪氣侵凌,正氣消殘,則任受補。”李中梓認為腫瘤的形成是一個漸進的過程,在腫瘤的發展過程中,根據正氣與邪氣的強弱將疾病分為3個階段。
2.1 病邪初期,祛邪為主 初期病邪初犯或邪氣初結,病理性質以邪實為主,正氣不虛。在此階段邪氣初起,正氣不衰,人體猶如“開門逐寇,寇去則安”,治療以攻法為主,在初期將邪氣驅逐則正氣得安,人體自然無病。
2.2 病邪中期,攻補兼施 中期以邪氣漸深,正氣受損為主。此階段隨著邪氣積聚日久,漸漸深入,正氣受到損傷,身體氣血運化功能出現損傷,陰陽失調,此時正氣尚未受到極大損傷,尚耐攻伐。當抓住機會,不失其宜地進行祛邪,佐以補益,以助正氣祛邪,防邪氣更深。這一階段若不抓住機會祛邪,待邪氣日久耗傷正氣太過,則為時晚矣。若專以攻伐,仍會對自身正氣造成損傷,不利于祛邪,反而會造成邪氣漸深,久留不去。同樣,若專以補益,則邪氣不去,甚至會助長邪氣的發展。
2.3 病邪末期,補益為主 末期邪氣根深,正氣虧虛,病理性質以虛實夾雜,正虛邪戀為主。此階段多見于腫瘤中、晚期患者,此時病邪盤踞日久,耗傷正氣,導致正氣極度虧虛,無力抗邪,邪氣日盛,出現多種變證,此階段亦是臨床腫瘤發生轉移、惡病質、并發癥階段。此時正氣極度虛衰,不耐攻伐,且邪氣日久根深蒂固,病久及血,痰濕血毒瘀結日久,多以血分為主,日積月累,祛除邪氣更加困難,不可圖速,當長久謀之,人體猶如“窗門洞開,家徒四壁”。當以補益為主,增強正氣抗邪能力,防止出現脫證變證,同時佐以祛邪,在維持人體正常功能情況下,緩祛其邪。
3.1 代表方“陰陽攻積丸” 李中梓在《醫宗必讀》中列載了許多方藥,其中涉及主治腫瘤的藥物有20余種,李中梓最擅長應用并推崇的藥物有巴豆霜、花椒、干姜等[12]。其中代表方劑為“陰陽攻積丸”,用于治療各種積聚,謂“治五積六聚、七癥八瘕、痃癖蟲積、痰食,不問陰陽皆效”。方用吳茱萸(炮)、干姜(炒)、肉桂(去皮)、川烏(炮)各一兩,黃連(炒)、半夏(洗)、橘紅、茯苓、檳榔、厚樸(炒)、枳實(炒)、菖蒲(忌鐵)、延胡索(炒)、人參、沉香、琥珀(另研)、桔梗各八分,巴豆霜(另研)五錢,皂角(煎汁)六兩[13]。方中巴豆辛烈下行,攻堅蕩實,三陰之結積非辛熱無以開通;吳茱萸、肉桂入肝經,干姜入脾,溫中散寒開癥瘕;川烏達腎,專取辛烈,以破至陰之固壘;佐以黃連清熱燥濕以消痞結,同時反制川烏、巴豆之溫熱烈毒;厚樸、枳實、桔梗、沉香理氣開痞散積,上下周流;檳榔化滯攻堅;茯苓、橘紅健脾利氣化痰;人參扶元氣,同時助藥力;石菖蒲、半夏通竅門以開結氣;延胡索、琥珀活血散結,更謂之“行血中氣滯、氣中血滯,走而不守,惟有瘀滯者宜之”;皂角通經破積,同時化痰以散痃癖積聚。
3.2 寒熱相佐,攻補兼施 陰陽攻積丸全方以溫通為主,藥用攻逐性猛之品以蕩滌邪實,輔以厚樸、檳榔等以消磨利導之意,此為攻。在攻逐的同時,佐以黃連佐制藥物猛烈攻逐之性,又以人參、茯苓、橘紅等健脾理氣,固護脾胃之氣,攻中寓補,文武兼備,此為補。兩法相合,則與攻補兼施、扶正祛邪的思想相契合。縱觀全篇,李中梓扶正祛邪、攻補兼施的思想貫穿于用藥思路中。其治療積聚的方劑大多寒熱并用,攻補兼施,例如偏溫的方劑“陰陽攻積丸”中佐以黃連;偏寒的方劑“伏梁丸”中佐以肉桂、川烏、干姜[14]。可以看出在其遣方用藥中,總體以溫陽法為主,但是無論偏熱偏寒的方劑中都配伍了佐制藥物,這也正是李中梓攻補兼施、扶正祛邪思想的體現。
4.1 用藥有度 李中梓在創制“陰陽攻積丸”攻補兼施的同時,也對該藥的用法做出了詳細介紹,主要體現在“重視脾胃,用藥有度”上。李中梓重視本草,強調要熟識藥性,例如其對巴豆評價曰:“專主宣通……今世俗畏其辛熱之毒、蕩滌之患,則云劫劑,廢閣不用。不知巴豆為斬關奪門之將,其性猛烈,投之不當為害非輕,用之得宜奏功甚捷。”[15]可知只有對藥性的高度熟悉及掌握才能把握峻下劇毒之品的應用,只有結合病證寒熱虛實靈活運用,才能不至妄投[16]。在用藥有度上強調“藥品稍峻,用之有度,補中數日,然后攻伐,不問其積去多少,又與補中,待其神壯則復攻之,屢攻屢補,以平為期”“每服八分,漸加一錢五分,生姜湯送下”,即服用藥性猛烈之品時,從小劑量逐漸增加,同時在服用一定時日后,予以補益之法,健運脾胃,待人體正氣恢復后,繼續予以攻伐,攻補相間,扶正與祛邪相輔,以不傷正氣為度,追求攻邪與扶正的平衡。
4.2 重視脾胃 在重視脾胃方面,李中梓提出“先天之本在腎,后天之本在脾”,認為脾胃之氣在生命過程中至關重要,在治療積聚末期時,尤其重視固護脾胃正氣,謂“故去積及半,純與甘溫調養,使脾土健運,則破殘之余積不攻自走,必欲攻之無余,其不遺人夭殃者鮮矣”。李中梓的思想根源于“易水學派”,學術思想上繼承張元素、李東垣,吸收了薛己、張景岳、趙獻可等醫家的學術思想精華,因而尤其重視脾腎作用。其同時指出“臨證施治,多事調養,專防克伐;多事溫補,痛戒寒涼”的治法變通[17]。在運用攻逐傷正藥物后,要特別注意固護脾腎,即使是體質較強的患者,在應用攻下之法后也應調理脾腎,以防傷正,并注意用藥后的調理[18]。李中梓在易水學派思想影響下,治療積聚的用藥思路及治法都或多或少體現著溫補派的思想,在攻逐方面也多以溫下法為主,還提出“脾腎互贊”學說,在治療過程中都注意脾腎的固護,始終維持人體正氣強盛,在正氣強盛的背景下施以攻逐之法。這一觀點在現代臨床腫瘤治療中最為常見,劉嘉湘、周仲瑛等國醫大師都強調腫瘤晚期以扶正為本,強調固護脾腎,正氣強盛則猶有可圖[19-20]。
5.1 反對泥古,三因制宜 中醫學認為,腫瘤是有形之邪,有形之邪當為陰邪,以溫陽疏利之法治療確實無誤。《內經》成書于先秦時期,是中華文明的早期階段[21],人類剛脫離茹毛飲血的時代不久,這一時期人類對于自然災害和疾病尚無很強抵抗能力,生產力低下,經歷饑寒戰亂[22],所以疾病的病因多以寒邪為主。《醫宗必讀》中延續了《內經》的觀點,認為積之始生,以寒邪侵襲為主。但是,縱觀中醫發展史,對于疾病的病因病機變化,每個時代都有新的認識和發展。隨著時代的變化,人們生活水平改善,饑寒受凍者罕有,人們多食肥甘厚膩,加之工業化的進展,環境污染(大氣、水)等[23-25],人體素有蘊熱邪毒,寒邪入體化熱者多見,導致如今腫瘤初期或中期證型變化多樣,邪毒積聚者也占有相當比例,溫陽疏利治法已經不能完全照搬[26-28],臨床當因時、因人、因地制宜[29],仔細辨別腫瘤證型,對證施治,審慎用藥。
5.2 屢攻屢補,以平為期 《醫宗必讀》中寒熱并用、攻補兼施法符合臨床常見病機復雜的患者。對于腫瘤正虛邪實的病機,臨床大多數醫家抓住了“邪實”,著眼局部,忽略了腫瘤患者自身正氣虧虛的狀況,臨床上多以清熱解毒、活血化瘀、化痰祛濕等方法治療[30],在腫瘤發生發展的中、晚期出現正氣極度虧虛的惡病質時,才開始重視固護胃氣,保護正氣。且在臨床中發現,相當比例的惡性腫瘤患者在放化療后常出現心、脾、腎陽虛的證候,多見精神不振、神疲乏力、畏寒肢冷、喜熱食、大便溏薄、小便清長、舌淡苔薄有齒痕、脈沉細無力或遲等臨床表現。因此,溫補、固護正氣的思想在治療腫瘤的過程中同樣扮演著重要的角色[31],不能忽視。
對于腫瘤的治療,《醫宗必讀》中提出攻補兼施之法,至今仍有很重要的借鑒意義。臨床需知腫瘤的形成是日積月累導致的,病因病機復雜,很多患者在就診時,已經歷過放化療和藥物治療,機體正氣已經損傷,寒熱互結,在治療過程中若一味攻伐難以取得很好的療效,同時還會損傷正氣,導致患者正氣虛弱難以支撐后續治療。同樣,若一味補益,則有助長邪氣之弊,導致邪氣更勝,邪氣不祛,病難痊愈,正如其謂“若大積大聚,不搜而逐之,日進補湯無益也”。在治療過程中,當仔細辨別病程的長久,病位的深淺,以及正邪的力量對比,扶正與祛邪兼顧,更有益于腫瘤病邪的祛除和患者正氣的保護。《醫宗必讀》中“屢攻屢補,以平為期”正是攻補兼施法的精華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