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素琴

當肖軼縫好最后一針,將手術器械遞給洗手護士時,身體往后晃了一下,臺下的巡回護士見狀,趕緊上前用肩膀頂著他的后背,幫他支撐著。她不敢去扶肖軼的胳膊,那里是無菌區,碰觸的禁地。
肖軼用力閉了一下眼睛,深吸一口氣,慢慢回神。
“沒事了,剛才有點頭暈。”抬頭看墻上鐘的時針已經指向十點,他站在手術臺上足足十個小時,此時近乎虛脫。
“低血糖了吧?”巡回護士心疼地說著,回頭繼續清點器械和敷料。
“小姜,敷料要貼平整嚴實,頸部的引流管一定要固定好,不能有毫厘的差池,不然這十個小時的手術白做了。”
“小于,器械數量對不對?老天保佑,千萬別告訴我少一枚縫針。”肖軼大聲問巡回護士。
巡回護士小于清點完最后一根針,看了一眼記錄本。“200枚縫針,數量核對無誤!肖主任,你這是慶國慶,清庫存吶,我們的庫存都快被你用完了。”
聽到各種手術器械和敷料的數量都準確,肖軼長舒了一口氣,“縫針都要使這個月的耗材比超標咯。”
“那絕對值,你為這條已經亮起紅燈的生命博取了最后的希望。”
“是啊,真值了。”肖軼自言自語了一句。讓助手醫生處理最后的收尾工作,他轉身下臺。
肖軼脫下血淋淋的無菌手套,手上的皮已經被汗水泡皺了。長時間拿著手術器械,手指關節都處于功能位,握不起來了,肖軼甩甩手腕,活動手指。眼睛看向手術室一角,三個敷料桶沿上掛滿了染血的紗布,一大塊藍色手術大方巾鋪在地上,也整齊地擺了三長溜紗布,被血液浸濕的地方呈現深色的暈染。
肖軼低頭看了一眼患者老吳的臉,深藍色的手術鋪巾將他的身體遮得嚴嚴實實,如同一尊雕塑躺在那里。胸部、大腿部、頸部的切口已經縫合得整整齊齊,呼吸機輸送的氣體讓胸廓有規律地起伏,嘴巴里的氣管插管蒙著水汽,監護儀規律地發出“嘀嘀”的聲音,液晶屏上顯示的各項生命體征指標顯示著目前情況穩定。
肖軼俯下身,在老吳的耳邊輕輕地說了一句:“老吳,手術做好了,你可以安心了。”
他想起了十天前的那個情景。那天,肖軼的門診來了一個消瘦的男患者,顴骨高凸,臉色蠟黃,戴著一頂黑色的帽子,脖子用一塊紗布遮蓋得嚴嚴實實。身后跟著面色憔悴的兩位女子,看樣子是母女,手里提著一摞黃色的放射片袋子。患者脫下帽子,走到肖軼面前,朝他深深鞠了一躬。肖軼趕緊站起來,扶他坐下。
患者把自己的掛號單遞給肖軼,肖軼低頭看了一眼,病人姓吳,65歲。他剛要開口,只見病人從褲兜里掏出一張折好的紙條,打開鋪平,慢慢推到肖軼面前,上面寫著幾個蒼勁有力的字:“肖主任,我要手術!幫幫我!”他指了指自己的脖子,示意站在一旁的妻子解開脖子上的紗布。
肖軼抬頭看他,一雙渾濁的眼睛里充滿著近乎祈求的神色。紗布被緩緩取下,肖軼被眼前的景象驚到了,盡管二十年的行醫生涯,見過各種稀奇古怪的病例,但這個病人讓他的心里咯噔了一下,手不由自主地微微握拳。
老吳的下頜處長著一塊巨大的菜花狀腫瘤,就如一個猙獰的惡魔死死地吸附在那里。灰白色的瘤體中間有血在慢慢滲出來,旁邊還有黃色的潰爛粘膜。瘤體下方一個金屬喉管上粘著一些壞死物,散發出一種難聞的惡臭味。
“肖主任,我爸三年前查出喉癌,在當地醫院做了喉部分切除術,去年發現了腫瘤已經有了復發,但是由于實在是畏懼手術,一直拖著,五個月前,脖子這里長出這么一塊東西,越長越大,去做了PETCT,醫生說腫瘤已經可疑轉移到了縱膈和腋下。我們做了放療和化療,都失敗了……醫生說只有找肖主任才有希望。”老吳的女兒陳述著爸爸的病情,把手里的放射片子遞過來。
肖軼把片子放到讀片機上,眼睛湊到跟前,仔細審閱著每一張圖片,片子上顯示腋下和縱膈部位,分布著數個大小不一的黑色團塊陰影。腫瘤從舌根蔓延至頸段食管,從椎前潰爛至突出皮膚,肖軼想起一個詞:兇多吉少。
肖軼把他所有的影像片子都仔細看了一遍,還有一疊厚厚的病歷。低頭思酌了片刻,然后,轉過身子,正視著老吳的眼睛:“老吳,你這個手術,難度非常大,而且意義真的不大。對不起,我恐怕……”眼睛余光看到他身后的家屬低下了頭,長嘆一聲。
老吳神色一黯,低頭看著地面,一只手在褲腿上來回摩擦。突然,他右手用力撐著桌面站起來,臉部抽搐了一下,左手扶著腰,走到肖軼面前,雙膝一曲。
肖軼趕緊前傾身子,阻止他完成下一個動作。“老吳,這是干什么呢?千萬別這樣。”
老吳眼里噙著淚水,右手食指壓住金屬喉管的洞口,想講話卻怎么也講不出來,掏出紙和筆寫著:“救救——我,求你——救我!”左手緊緊握住肖軼的手,那是一雙被癌痛的利齒咬噬得干瘦的手,手背上的青筋暴露著,使皮和指骨之間有一點點間隙,觸手冰涼,但卻非常有力。肖軼感覺得出,老吳在集中力全身的氣力,用這只手來傳遞求生的欲望。
當老吳雙手顫抖地拿著那張住院單時,一滴淚水滴在紙上,慢慢地暈開,像一朵無色的小花。
兩天后,老吳如期入院。科室里的醫生看了老吳的病情后,都不解,肖軼為何要收這樣的病人,收進來治療的意義是什么?而同病房的病人看見老吳脖子上的“花菜”,都嚇得拉起床簾隔開,不敢同他有半句交集。老吳也不以為意,安靜地半靠在靠窗邊的床上,看著遠處江面寬大的錢塘江,一看就是半天,仿佛總是看不夠。
每天查房的時候,肖軼都一遍遍告知,手術的風險和意義之間的懸殊差距,他希望老吳能想明白,選擇放棄,甚至幻想著,明天老吳一家收拾行李,說回家了。
可是老吳的妻女都含著淚,“肖主任,不管怎樣,我們要救他,以后,以后再說,我們要救他。求你,不要把我們趕回去。”
老吳則不停地在紙上寫著“我要手術,救我!錢,我有!”
老吳的手術在科室里引起巨大的爭議,進行疑難手術大討論時,它首當其沖。大家聽完詳細病情,一度沒人開口。
肖軼先說:根據老吳的情況,手術即使能將頸部腫瘤切除干凈,但由于已經發生了可疑的全身轉移,長期存活也很不現實。但患者目前的狀況,頸部惡臭,生活質量極差,吞咽也出現了問題,我們如果能把頸部腫瘤切除并有效修復,至少能提高他有生之年的生活質量。
異議接踵而來。
“按這個方案,沒有八個小時,這臺手術是做不下來的。你花這么大力氣做這個手術,能確定提升病人術后的生存率嗎?”
“風險這么高,萬一手術失敗,家屬鬧事,咋辦?”
“手術不是兒戲,尤其是他這個手術,你簡直是拿著自己的聲譽在冒險啊。”
七八位同事,一半都有異議。爭論點主要是病人的術后恢復不樂觀:舉個例子,不手術生存半年,術后也是半年。
肖軼還是決定為老吳冒險一次,“他腫瘤腐爛處非常難聞,還流血水,他每天都聞著這種味道,生活質量和意志力受到極大摧殘。我和他們有過多次溝通,老吳和家人特別堅決:哪怕活一天也要做手術。他從最開始害怕手術,到現在哪怕醫生勸他放棄,也要做。可見這種摧殘已經到了他的極限。”
肖軼對團隊成員說,如果不做手術,也許幾個月內他的生命就終結了,而且會全身惡臭陪伴余生。“手術成功至少可以換來一身干凈,而且減輕腫瘤負荷后利于后續化療對遠處轉移灶的控制。”
老吳的手術的確極大考驗了肖軼和他的團隊,老吳的腫瘤和頸總動脈粘合在一起,這是不能被損傷的大血管,剝離難度很大。就像在一個墻里面挖出水管,還不能挖破。從頸部大動脈處找到分支血管,進行皮瓣移植也很難。
以前做手術,助手會幫忙切除腫瘤,但老吳這個手術,從頭到尾都不假人手。
就在大家準備長舒一口氣的時候,沒想到在最關鍵的手術環節,意外不期而至。
肖軼和助手醫生繡花一樣把頸橫動脈接上的時候,竟然發現預期中的靜脈血沒有流過來。這意味著手術得重新來過,等于把一件做好的衣服全部拆了重做,而且手術還得再延遲2個小時。這樣的挑戰,無論是對醫生還是患者,都是極大的考驗和折磨。
時間已經過去了八個多小時,每一個人都已經筋疲力盡了,所有的眼睛都盯著那塊慘白的皮瓣,空氣瞬間凝固。
肖軼的背上感覺絲絲涼意,心跳在加速,但他馬上深呼吸,很快冷靜下來。腦子里像過山車一樣快速回憶手術過程中的每一個環節。
“會不會是動脈吻合口有問題?”肖軼馬上探查了吻合口,沒有問題。
“小姜,你仔細回憶一下,剛才切取皮瓣離開供區的時候,皮瓣血供是否正常?”
“我們三個人都檢查過皮瓣血供,沒有發現問題。”助手小姜很篤定地回答。
“那怎么回事呢?奇怪了?”
所有人停下手里的動作,面面相覷。
“那最后一個可疑的原因就是微循環的問題。”肖軼若有所思地看了下監護儀上的各項生命體征指標。
“會不會是藥物的緣故?剛才患者低血壓,我給他用了麻黃堿升壓,這個藥對微循環有影響。”臺下的麻醉師抬頭看著肖軼。
“有可能。”老吳是惡液質,入院的時候全身情況極度差,奄奄一息。這么長時間的手術,對他的體質也是巨大的考驗。
“小于,馬上把室溫調高到28度(原來是22度),準備溫熱鹽水紗布,覆蓋皮瓣移植區。”肖軼果斷地交代巡回護士。
肖軼放下手里的血管鉗,脫下手套,下了手術臺走到休息室,喝了一口水。用手揉了揉太陽穴,閉眼回憶自己的每一個手術步驟,每一步操作都是謹小慎微,不大可能出現紕漏。
十分鐘后,肖軼再次回到手術臺,打開溫鹽水紗布,奇跡出現,動脈再次充盈,皮瓣恢復血供良好的狀態!
臺上臺下凝重的氣氛一下子舒展了。
全程喉咽部重建及血管吻合都用手一針一線縫合打結完成,肖軼的每一次縫合都仿佛在腦海繪制好模型,不帶有一絲猶豫,依托著耐心和細心,時間就在那針針線線里靜靜流淌著。當這一切都結束的時候,深夜的疲憊充斥在每個人身體上,有個年輕的醫生直接癱坐在地上靠著墻,連手指都懶得動一根。
夜深人靜,肖軼和助手一起走出醫院,撲面而來的桂花香,沁人心脾,秋天的味道,總是那么讓人覺得良心安定。
第二天是周六,肖軼五點半就起床出發來醫院了。他直奔老吳的病房。老吳已經睡醒了,手術的緣故,眼皮浮腫卻炯炯有神,他看見肖軼咧嘴笑了,這是住院以來第一次露出笑容。
肖軼低頭檢查傷口,頸部敷料干燥,皮溫溫暖,六根引流管通暢,引出的血性液體也不多,“老吳,傷口不錯。加油!”
老吳朝他肖軼豎起了大拇指,還在空中連續晃了幾下。
他還很想寫點什么,但被肖軼制止了,畢竟手術結束才10個小時不到,他太虛弱了。
一縷橘色的陽光從窗玻璃投射進來,照在老吳的臉上,溫暖柔和。
離開病房前,肖軼把一張住院繳費的發票放在老吳妻子的手里。老吳妻子詫異地看著那上面的數字,那是他們術前死活要塞給肖軼的“心意”,沒想到,他竟然打到老吳的住院費里了。她正想開口說,肖軼笑著說:“我的工資夠用了,謝謝你們的信任。”
查房結束后,年輕的醫生們問起肖軼當時為何堅持手術,他說:“對于一個疾病后期的患者,其他醫生,包括我,不建議進一步積極治療。經驗告訴我們希望家屬能早做打算,可患者及家屬總是有一線希望在心頭,或者說奢望也好,不想放棄,我們作為醫生更不能放棄,我們雖然不相信會發生奇跡,但是不想給活著的人留有遺憾。”
“這是一種職業操守,曾經聽說過一位業界大咖為什么會成功,是他對于任何疑難雜癥都不放棄希望,在他的堅持下,確實有的生命被挽救了,有的生命得到了延續。這大概就是醫生的天職。”
星光不問趕路人,燈火通明下,希望任何一個生命都值得被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