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爻悄悄

耳鳴持續整整一周后, 男朋友曉宇帶我去耳鼻喉科看了專科醫生。然而耳鳴不僅沒有消失,還急轉直下。
“很有可能是曉宇對你說了什么重話。”微信對話框里的韓茜一副輕描淡寫的口吻,“不礙事,能重新聽見的,我馬上預約掏耳人為你清潔耳朵。”
“掏耳人?”
“嗯。”
周日午后,我按韓茜預約的時間來到了掏耳人的店。路的盡頭立著一間刷著白漆的商店,巴掌大的木牌上寫著“耳語”二字。
我推門入內,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人坐在屋子里。女人的笑容緩解了我的緊張,我指指耳朵,她立馬拉我在沙發上坐下。接著,她從包里掏出一個銀質挖耳勺和一個透明的袋子。
女人的確是清潔耳朵的好手,我不但沒感受到任何不適,還獲得了一種奇妙的平靜和舒坦。我一邊享受著掏耳服務,一邊仔細地打量這家店。每面墻邊都擱有一個大木柜,上面擺著很多玻璃瓶。讓我驚詫的是瓶子里的東西:玻璃碴,小石子,魚刺,梧桐葉,蝴蝶翅膀,甚至有一塊燒紅的炭……
“ 干嗎把這些東西裝進瓶子里?”我太過驚訝與好奇,全然忘了自己聽不見這一事實。
“ 里面可不是普通的東西。”挖耳勺離開我耳朵的那一刻,我不僅聽到了她的聲音,還辨識出她溫柔而絲滑的音色。
“我能聽見了!”
我驚叫道。
“ 它們是愛情的語言。”她的語氣淡淡的。
“戀人的語言從來都不止是語言,它們有各自的形狀、溫度和重量。它們通過耳朵,抵達內心后會變成各種事物。畢竟愛情看不見、摸不著,它發生時,需要證據;消失時,需要遺跡。當然,出問題時,需要提示。”
我沉默片刻,問道:“所以你從我耳朵里掏出了什么?炮彈碎片?”她朝我晃了晃手里空空如也的透明袋子。
“一袋空氣?”
我的男朋友是個灰調子的人。印象中,他從未大笑或大喊過,也沒做過夸張的動作。他沉靜內向,不茍言笑,但彬彬有禮。他是一抹灰色,能稀釋熱情過度的色彩。在我眼里,這種性格特質充滿魅力。
在韓茜的婚禮上見過曉宇后,我便開始向他展開大肆進攻。我積極地約他聊天,請他吃飯并贈送禮物。和他成為戀人那天,我躺在床上,徹夜難眠。
剛和男朋友在一起時,我的生活充滿了甜蜜和幸福。但一個月后,我隱約覺察到我倆關系里的不和諧。曉宇的性格像一壺達不到沸點的水,他幾乎不說情話,取悅與逗樂我的行為也一概沒有。我像一個索要擁抱卻只得到握手,期待親吻卻只換來擁抱的人。
他被愛情打動過嗎?確切地說,被我打動過嗎?掏耳人說,愛情發生時, 需要證據, 可他從沒對我說過“喜歡你”“想念你”之類的話。之所以掏出一袋空氣,其實不是他的話無足輕重,而是根本就無話可掏吧?
從“ 耳語” 回家后, 我并沒有把恢復聽力這件事告訴曉宇。我決定裝聾作啞,以旁觀者的角度分析他的話。自從我“耳聾”后,男朋友變得體貼不少。他每天烹飪一日三餐,還一人包攬了刷碗、拖地和整理房間。我們之間的一切“對話”都通過紙筆和手勢傳達,他在我面前幾乎不再開口說話。
“ 你可以用嘴說話的, 沒關系。”一個清晨,我在筆記簿里寫下這句話,舉給坐在對面的曉宇看。他微笑了一下,搖了搖頭。
“這不變成一個聾子,一個啞巴了嗎?太奇怪了。”我再次舉起筆記簿。
曉宇寫道:“明知道你聽不見我還說話,這才奇怪吧?語言就是互遞信號,雙方都接收得到才有意義。”
我思索片刻, 決定大膽開口:“我覺得戀愛也像是傳遞信號讓對方接收,但我一直接收不到你的信號。有人告訴我,戀人的話有溫度、形狀和重量。可你從沒有說過一句讓我感動的話。難道我從來都沒打動過你?”他鎖著眉,沒有開口,只是沉默。我等了片刻,失望地從餐桌邊站起來。
男朋友的行為從那以后變得古怪起來。很多次他拉過我的手,欲言又止。有時他會抓起筆記簿和簽字筆,下一秒卻神經質地扔得老遠。
一天傍晚,我把衣物放進洗衣機后,耳邊忽然再次發出“嗡嗡”的聲響。我意識到耳鳴卷土重來。
未經預約便匆匆踏進“耳語”,掏耳人有些吃驚。我說:“打擾了,可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我需要你的幫助!”
“我能幫你清潔耳朵,”她一如既往地耐心說道,“但在這之前,你的核心問題永遠得自己解決。”我默默點了下頭。
“看見那個裝木炭的玻璃瓶了嗎?”掏耳人指向墻邊的木柜,“它來自一個20歲的小伙子。愛情來臨時,他的感覺太過強烈,對方說的每句話都會影響到他。我從他耳朵里掏出一塊燒紅的木炭。”
“昨天來的一個姑娘,耳朵之所以聽不見,只因她問男朋友‘你是不是不愛我了,對方選擇了沉默。我從她耳朵里掏出來一堆玻璃碎片。”
我回憶起男朋友不喜開口的性格和如謎般的沉默,終于明白了使我“耳聾”的緣由。我猛地站起來,奔到木架前逐層尋找,直到發現左側柜子上擺放的空玻璃瓶。
“這里面裝的不是空氣,是沉默。與戀人相處的過程中,該說話的時候不說,該回應的時刻沒有回應,也是一種傷害。沉默也是一種傷害。”
我的耳鳴越來越嚴重。某天晚上,我從睡夢中醒來,隱約覺得有目光盯著我,是曉宇。他穿著睡衣,坐在地板上,見我醒來,他便將目光輕輕擱在我臉上。
“伍瑤,我害怕。”他忽然開口,眼神空洞而疲倦,“我一直都害怕。你還記得韓茜婚禮那天嗎?婚禮上那么多人,偏偏是你走向我的時候,周圍的聲音都消失了,我只能聽到你的腳步聲。你當時留著毛茸茸的短發,左邊耳垂上有顆痣,你離我越近,細節便越清晰,我甚至看到了你白裙子袖口上的線頭。這難道不讓人害怕嗎?”雖然他的聲音聽起來很小很遠,但確鑿無疑地落進了我的耳朵里。
“或許對很多人來說,愛情是甜蜜,是溫暖,是狂喜。不是的,愛情是恐懼,是失控,是不解。每次聽到你甜蜜的話,我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回應。我會想,我值得嗎?我嚇壞了。所以很多時候,我寧愿選擇不說。前不久,韓茜推薦我去了一家很特別的店。店里的老板說,戀人的語言是活的,它們通過耳朵,抵達內心后會變成各種事物,她從我耳朵里掏出來這個。”
我緊張地盯著曉宇手上的玻璃瓶,仿佛他捧著的是一枚定時炸彈。他擰開蓋子的一瞬,洶涌的聲音沖進了房間:你的眼睫毛好長,好可愛呀!曉宇,你一定是上天派發給我的禮物!縱使氣象萬千,有你就是艷陽天……
“雖然我膽小又被動,但你一直都在打動我。”他的話來到我的耳邊,像悶雷隆隆作響,“對我來說,愛情就是你的聲音。”
我拼盡全力用心去聽,連什么時候站起身也未察覺到。
//摘自“ONE·一個”,遠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