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宇宙最美的比喻

顧正宇

1

我戴著耳機，面對著空蕩蕩的地鐵軌道。有人拿指頭，彈琴鍵一樣，輕敲了兩下我肩膀。我轉頭一看，是一個清瘦的、頭發卷卷的十二三歲的男孩。

“我丟了一樣東西，請問你看見沒有？”“丟了什么？”

“一個比喻。”男孩一動不動地凝視我，“其實，也不是我丟的。是很久以前，我爸爸丟的。”他的目光非常柔軟，像雛鳥的絨毛，含有沿著軌道旋轉的行星般的沉靜。

我不習慣回絕別人，但是也不習慣面對這樣的情況。遲疑幾秒，我含糊著吐出一句：“對不起，沒看見。這個東西可能不太好找。”

他笑笑，朝我點點頭，又朝不遠處一個穿粉色裙子的女孩走去。女孩有些錯愕，然后，慌忙躲遠。

2

地鐵進站了。我從最近的車門進了車廂。剛才那個男孩說他爸爸丟了一個比喻，我突然希望那是真的，并且，真心祝愿他能找回來。我爸爸也丟了很多東西，要只是丟了一個比喻該有多好啊。

在我還很小的時候，媽媽就拋棄了爸爸和我。這么多年，爸爸一直靠開出租車養活我。前年夏夜，爸爸送人去機場，回來的路上，找不到洗手間，無奈之下，他把車開下高速，在綠地邊上停下，打開車門急急忙忙跳下去，結果摔進草地邊剛挖的坑里，摔斷了一條腿。

爸爸沒時間自怨自艾，不能再開車的他，在家附近的小學門口開了一家小文具店。平時，他總是泡上一大杯茶，端坐在店門口。顧客們必須自己找東西、裝袋、付賬。別人以為這個老板很懶或者孤僻，其實真實的原因，是他不想讓人發現曾經的運動健將成了一個跛子。

3

我出了地鐵，斷斷續續地想著。這些年，爸爸沒丟的只有臉上的笑容了。要是他的笑容丟了，我一定會像那個男孩一樣，到處尋找：“請問你有沒有看見我爸爸丟失的笑容？”

進了家門，我發現爸爸倒在廚房的地上。

“你怎么了？爸。”沒等我沖過去，他已經支撐起身體，爬了起來。

“哎，沒事。你不是喜歡味噌湯嗎？爸爸在網上找了視頻跟著學。”爸爸舉起一只摔爛的西紅柿，“沒想到，這家伙從臺子上滾下來，爸爸踢了那么多年球，不管什么圓的東西掉下來，都喜歡拿腳去停球。結果忘了腿腳不管用了。你安心去寫作業，一會兒飯就好了。”爸爸硬把我推出廚房，拿起勺子，慢慢攪拌起鍋里咕嘟咕嘟煮著的味噌湯。直到我關上房門，他才彎下腰，使勁揉起自己的膝蓋。我從門縫里瞥到了這一切。

4

周末下午，我去超市購物回來，拎著購物袋經過街心廣場。廣場上，聚集了很多玩滑板的男孩。一個滑板少年的身影吸引了我的目光。他的動作輕盈嫻熟，行云流水，隨心所欲。

他朝我直駛而來，摘下遮住半邊臉的大墨鏡，原來是那天在地鐵站遇見的那個男孩。他伸手抄起滑板，夾在自己的腋下，“謝謝你那天對我說的話，要找到一個比喻確實很不容易。”

我發現他的臉有些浮腫，脖子上有兩道青紫的痕跡。他順著我的目光，伸手摸摸脖子，苦笑著說：“不是每個人的態度都像你那樣。只是問一個問題而已，他們為什么要那么激動？”

“這些天，你一直在找比喻？”

“嗯。再找不到我就回去了。”

“你家住在哪兒？”

他用手指了一下天空，“那個方向，英仙座。其實，那個比喻不是一般的比喻。爸爸說那是全宇宙最美的比喻。”

“全宇宙？最美？你爸爸到底是什么人？”

“我爸爸呢，年輕時是一個星際旅行家，我小時候，很長一段時間都看不到他。他被宇宙里各種各樣的夢幻的星云、紫色的渦旋、明滅的光環所深深吸引。他不能停下腳步，因為那最神奇、最了不起的風景一直在宇宙的某一角落等著他到來。有一天，他突然回來，然后守在我身邊，再沒離開。我問爸爸，你看到宇宙里最了不起的風景了嗎？他告訴我，爸爸啊，找到了宇宙里最美麗的比喻。我當時沒有追問，而是讓他給我講起了旅途見聞。那以后，他一心一意陪在我身邊，好像之前只是為了收集那些故事，好回來講給我聽一樣。”

5

“真的精彩嗎？”

“那當然。他見過在宇宙間遨游、死后會變成一個藍色星球的星鯨；聽過星云幻鳥的絕美歌聲；遇見過可以帶你去往其他神奇世界的銀河擺渡船……現在他老了，開始喜歡回憶從前。爸爸說，他只有一個后悔的地方，就是找到全宇宙最美的比喻太晚了。”

“這個比喻好像非常關鍵啊！”

“對，我覺得他突然回到媽媽和我身邊就跟這個比喻有關。現在，他的身體已經很虛弱了。他總是懷念那些失去的東西。我沿著他年輕時游歷的路線一路尋找，幫他找回了藍影蟲計時器、生命樹的種子……

現在，就差這個比喻，還沒有找回來。”

“你確定它在我們這兒嗎？”

“根據我爸的星空巡游日記，他就是在你們這個星球想到了全宇宙最美的比喻。我爸說比喻是你們這里最特別、最寶貴的東西，是讓你們區別于別的動物、讓你們成為你們自己的東西。”

“反正也找不到，要不我們來試著想想看吧。”

他的眼里好像亮起了一盞燈。“太好了。你來想，我來判斷。從爸爸那里，我只知道這個比喻，包含兩個名詞和一個形容詞。”

“那先從名詞開始吧，”我伸出手指，列舉起來，“天空、大地、石頭、樹木、山川、書本、街道、燈光、大海、云朵、星……”“等一下。”他激動地揮舞起雙手，“星星。是星星嗎？”

“有一個字對了。”

“行星、星空、群星……”

“對了，就是群星。”

我深受鼓舞，“蘋果、鋼鐵、玻璃、頭發、眉毛、眼睛……”

“有了，就是眼睛！”

兩個名詞確定，還差一個形容詞。“美麗、漂亮、高尚、純潔、寬廣、清澈、芬芳、奔跑……”

“奔跑是形容詞嗎？”

“奔跑的、飛奔的……”

他觸電一樣蹦了起來，“飛奔的，就是這個。”

“群星像飛奔的眼睛。”他興奮地直揮拳，“就是它！ 終于找到了。”

“群星像飛奔的眼睛，”我有些疑惑，“宇宙最美的比喻？”

他對著天空凝視，好像眼前時空置換了，好像變成了另一個人穿越到當年他爸爸的身體里。突然，他的眼睛模糊濕潤了，仿佛變成月光籠罩的林中小湖。

6

我突然也如遭雷擊，一下子想到了。

當年，他的爸爸身在遠方，偶然得知有一個東西叫比喻，就是把一個東西比作另一個東西，其中還要包含想象。他看著頭頂上自己最鐘愛的宇宙星群，他想到了——群星像飛奔的眼睛。

他好像看見自己心愛的兒子，雙眼晶亮，小鳥一樣張開雙臂，快樂地飛奔而來。就在那一瞬間，這個漫游過無數片星空的人被激發了，群星背后藏著飛奔的眼睛，其實不在宇宙的某個神奇的角落，就在自己的家，在自己最愛的人的身邊！他趕回自己兒子身邊，因為自己領悟得不夠及時，而愈加珍惜和兒子相守的每一分每一秒。

他伸出指尖，悄悄抹了一下眼淚。“謝謝你，我得走了。其實我爸爸已經神志不清了，不管跟他說什么比喻，他都會以為就是自己丟的那一個。”

最后，他躍過一叢冬青籬笆，外面是一片露天停車場，我趕緊跑過去，趴在欄桿邊上往下看。他消失了。

7

不知不覺，天空飄起了雨絲，雨越下越大。我只能躲到屋檐下。雨點好像鼓手一樣不斷敲打路面和停在附近的車頂，我不禁有些焦躁起來。

這時，我看見雨幕中出現一把灰色的大傘，就像灰色的太空船向我飛來。爸爸打著那把傘，頂著傾盆大雨，一瘸一拐地走著。附近躲雨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去瞄他的腿，但他眼神堅定專注，邊走邊找尋著，我知道他在找什么……

我的腦海里突然浮現出一個比喻，一個全世界最美的比喻，一個我會日夜珍藏、永不丟失的比喻——爸爸就像一把大傘！

//摘自《中國校園文學》2021年第5期，本刊有刪節，堯耳/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