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ado

上崗第一天,首先要統一形象。換上工服,掛上工牌,黑色運動褲、黑色運動鞋,頭發編起來,別上女員工統一的頭花,襯衫系到最上面一個扣子,袖口挽起來,圍裙拉平,耳機調好頻道,抄起拖把,我開始向大廳前進。
我一邊清掃一邊認桌號,看到地上有水就把拖把推過去,有油就蹲下去用紙擦。耳機里通知哪個桌收臺了,就趕緊去工具間把拖把換成掃把。小哥掄起麒麟臂,把抹布甩成了廣場舞大媽的手絹,貼在桌面上飛來飛去,桌上的辣椒皮、花生、牙簽、虎牙脆渣等,甩得遍地都是。等他擦完,耳機里傳來一聲:“××臺,上人!”
人來之前這幾秒就是我的了。揮起掃把快速掃一遍,垃圾幾乎剛收到簸箕里,門迎組的小哥就帶著客人來了。
耳機里不停地傳來各個環節的服務生和經理的聲音,催菜、收臺、擦臺、擺臺、待客……所有環節銜接得十分緊湊,沒有一位服務生有休息時間。而我,作為一名剛上崗的保潔員——被公認為最沒有技術含量、最“不用操心”的工種,聽到哪里收臺、哪里有水、哪里要掃一下,都要立馬小跑起來……
負責工具間旁邊幾桌的服務生小哥很愛笑,他問我來海底撈之前做過保潔員嗎?說我“熟練得讓人心疼”,還說“這將是你人生中最黑暗的一周”。他說自己也做了兩天保潔,后來發現自己“不配做這個工作,太累了”。剛來海底撈工作一個多月,他就瘦了16斤。
看到客人桌上剩下的西瓜,聞到那股清甜的香味,我居然會對這種常見的水果有如此深切的渴望。但工作時間禁止進食,我連去廁所的時間都沒有,忙到喝口水都是奢侈。手表此時是我唯一的慰藉。剛開始感覺時間過得好慢,后來則是忙到根本沒空看表,而等到晚上9點之后,時間仿佛停止流逝了,我已經累到走不動路,別說見到同事和客人打招呼了,連頭都不想抬,挨到10點已經是最大的盼頭,然后把家伙一扔,換衣服回家。
來這里之前,負責聯絡的小哥特地囑咐我:很累,做好準備。向來對自己的體力頗有信心的我那時并沒在意,此時只有“無語凝噎”。到家一開門,狗子歡快地朝我撲來,舍友在沙發上看著日常很少扎頭發的我梳著服務生的發髻一臉慘淡,笑得在沙發上打滾,我立馬就跪在地上再也不想起來了,邊笑邊哭。
春節幾天,海底撈的服務生們一直是通班,從早上9點上到晚上12點,沒有午休時間。大年初一那天,有服務生姑娘累暈倒了。當天,我在保潔間換拖把時,旁邊餐臺的服務生小哥捂著眼睛走過來,小聲問我還有沒有熱毛巾。我怕燙,不敢去拿,他便自己伸手在裝滿燙毛巾的鐵皮箱里拿了一塊,敷到眼睛上,笑著說熱油濺到眼睛里了。我說應該去后廚沖一沖水,他只是搖頭,一邊擦著眼睛,一邊回到自己負責的餐臺旁。
有位服務生小哥一直沒有休息,一天打破四五個碗碟。后來才知道,他今年剛滿19歲,中專畢業,來這邊一天工作15小時,大概能掙170元,時薪比我這個小時工還低。有客人過生日,他看我剛好路過,便拉住我一起,說人多熱鬧。我站在一旁和著音樂拍手,看著他笑著站在那里,舉著閃閃發光的生日快樂燈牌搖來搖去,沒人看得出他已疲憊不堪。聽到他唱“對所有的煩惱說byebye,對所有的快樂說hi hi”,我突然十分想哭。
到了晚上9點,我快要累暈了。看了看表,從下午5點開始,我已工作4小時,在自己負責的大堂后區繞了2萬多步。發毛巾的大姐笑我:“這才哪兒到哪兒,我們一天得走4萬來步。”是啊,論工作強度,這里沒人比我更輕松,他們普遍工作12小時。幾天下來,我的右手中指和無名指疼得幾乎握不住手機,或者說疼得除了掃把什么也握不住了——因為掃把必須握。
假期最后一天晚上是我在這里工作的最后一晚,我吃了頓員工餐。旁邊負責手部護理的姑娘今年23歲,她說之前聽說海底撈待遇不錯,面試的時候還納悶,怎么會招這么多人——和她一起來的有100多位服務生,來了才發現,所謂“待遇好”是建立在如此累的基礎上,所以流動性也很大,她說自己也快撐不下去了。
而在這里“撐”了最長時間的,無疑是店長。他在海底撈工作了16年,門店40多個崗位全都做了一遍,到了如今的位置,背后諸多血淚。他說自己“把青春全都奉獻給海底撈了”,十幾年過年沒回過家,就在這里看店。
短短一周,我沒有機會認識這里的每一位同事,擦肩而過時說一句“辛苦了”,是我與他們的全部交流。客人們也一樣,我看得清他們,他們看不清我——當然,也沒多少人會想看清一張服務員口罩后面的臉,我每天掛在嘴邊的“您好”,也幾乎聽不到幾個回音。
在海底撈,我看到有人邊吃火鍋邊錄抖音視頻,對服務員提出各種匪夷所思的要求;看到有客人對大堂經理無理取鬧、頤指氣使,經理卻要低聲下氣地一遍遍道歉、解釋……這讓我困惑,服務行業要對客人如此縱容嗎?
也許吧,想要得到,總要先犧牲些什么——比如我的兩根手指,這已經是最輕量的付出了,而我已經得到了很多,比如,我想要感受的忙碌和熱鬧;比如,懂得感同身受、尊重和體諒;比如,看到很多服務員姑娘和小哥們摘下口罩后的樣子,他們幾乎都比我小,疲憊的、迷茫的、樸實的、真誠的,都是認真工作、努力生活的模樣。
//摘自中國青年雜志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佟毅/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