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云杉
作為拉康精神分析學說的忠實學生,齊澤克通過吸收黑格爾、馬克思、阿爾都塞等大家的思想,建立了獨具創造力的政治哲學學說。即使齊澤克的研究范圍十分廣泛,涉獵哲學、政治學、心理學、文藝學、社會學,但其最為人稱道的仍是他的意識形態理論及建立在此基礎上的當代資本主義批判,其廣闊的研究領域也基本上都是以此為核心或目的而展開的,這也就構成了他意識形態—資本主義批判的政治哲學線索。在吸收并批判以往意識形態理論的基礎上,齊澤克依據拉康的理論,立足于當代資本主義體現出來的全新表征,尖銳地指出,在當代,意識形態的存在方式和作用形式發生了深刻變化,與此對應的則是社會政治主體的新變化,并帶來了資本主義社會運行關系形式的巨大變化。在這種境況下,一種全新的無產階級激進政治謀劃就變得十分重要。齊澤克的政治哲學思想獨到,極富創造性,是當代資本主義批判話語的最新表達,對我們認識當代資本主義新變化及其實質,解讀馬克思主義的當代闡釋,具有重要的啟發意義。
《意識形態的崇高客體》是齊澤克思想歷程啟航的奠基之作,也可以作為他討論政治哲學問題的邏輯起點。作為領域哲學的政治哲學并不是要割裂的關注一般的社會政治現象,而是通過一系列反映在政治層面的整體性事實或內在本質為嵌入點,以指向超越政治現象本身的總體性批判。而這種政治批判的表達恰恰是同政治實踐密不可分的,“無論是資本的邏輯、權力的邏輯還是話語的邏輯,都是一個邏輯,而不是多個不同的邏輯”(1)王新生:《馬克思政治哲學研究》,科學出版社,2018年,第53頁。。齊澤克正是觀察到自20世紀五六十年代以來資本主義意識形態發生的越來越隱性、多元、實體化的新變化,開始認識到以福山為代表的“意識形態終結論”的欺騙性和馬克思意識形態理論傳統解讀話語的局限性和時效性,認為既有的傳統意識形態理論已經無法解釋當代資本主義意識形態和社會現實了,必須建構新的意識形態批判。這一批判的對象有兩個:一是傳統意識形態批判理論,二是當代資本主義意識形態本身。這種二重性批判旨在有效指涉話語—實踐與理論—現實的一致性關系,是一種試圖以新的理論邏輯把握當代資本主義意識形態現實邏輯,以一種新的話語邏輯闡發在意識形態幻象中的自覺實踐邏輯的政治哲學。
在分析斯洛克迪基克的《犬儒理性批判》一書時,齊澤克對其觀點表示稱贊。他認為,當代資本主義意識形態并沒有消亡,而是通過轉變為一種“結構著我們社會現實本身的(無意識)幻象”(2)孔明安,等:《當代國外馬克思主義新思潮研究》,中央編譯出版社,2012年,第708頁。。借助拉康的理論,齊澤克區分了“幻覺”和“幻象”,指出,意識形態已經從以往的那種漂浮于社會現實之上的非真實“幻覺”轉變成為實在界被建構的“真”。這就與馬克思關于意識形態是有別于社會現實的虛假觀念的看法產生了區別。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將意識形態觀念下的被驅使者形容為“他們雖然對之一無所知,卻在勤勉為之”(3)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5年,第90-91頁。。齊澤克認為,在當代,意識形態已經不再是純粹的幻覺,而是已經通過其受眾設想為作為意識形態自身的現實,“正是它的存在暗示出了參與者對其本質的非知”(4)斯拉沃熱·齊澤克:《意識形態的崇高客體》,季廣茂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02年,第28頁。,是一種“社會有效性”,是一種被虛假意識支撐的社會存在,即意識形態幻象。
齊澤克并沒有將自身的觀點同馬克思對立起來,而是深刻解讀了馬克思這句“他們雖然對之一無所知,卻在勤勉為之”。他認為,馬克思的這句話已經揭示了意識形態幻象的機制,說明意識形態幻象是一種觀念—實踐的二重性現實。他通過馬克思對商品拜物教的分析類比了這個觀點:馬克思指出的“商品形式在人們面前把人們本身勞動的社會性質反映成勞動產品本身的物的性質,反映成這些物的天然屬性,從而把生產者同總勞動的社會關系反映成存在于生產者之外的物與物的社會關系”(5)《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23頁。,本身就是形容了勞動產品異化成為商品的基本步驟,社會關系就是這樣從人與人的關系變成了物與物的拜物教關系。這種關系的形成并不是簡單的替代,而是一種對現實社會的重新制造,它已經成為一種社會存在。用巴里巴爾的話說,齊澤克正是“應該在拜物教理論之后的思想中去尋找受商品邏輯或價值的象征性所操控的現象學和‘日常生活’,同時去分析由金錢和法律的‘語言’構成的社會空想”(6)埃蒂安·巴里巴爾:《馬克思的哲學》,王吉會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113-114頁。理論運動中的一員。齊澤克利用精神分析學說深入解讀了當代意識形態與社會現實的虛擬化的高度融合,揭示了意識形態觀念—實踐的二重性。
齊澤克認為,意識形態幻象本身就是在人們對此有所知的前提下仍舊的“勤勉為之”,即“寄身于對幻覺的視而不見之中,這樣的幻覺正是構建我們與現實之間的真實、有效的關系。而這一被忽略了的無意識幻覺,可能正是被人們稱為意識形態幻象的事物”(7)斯拉沃熱·齊澤克:《意識形態的崇高客體》,季廣茂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02年,第45頁。。這種幻象主要體現在人們的認識是“清醒”的,但行動依舊像是被欺騙一樣不自覺地被支配,呈現出“知”與“行”的分裂。所以,齊澤克認為,當代資本主義“意識形態不僅存在于我們的認知層面上,也存在于我們的行動層面上,所以對意識形態進行批判也要從認知和行動兩個層面出發”(8)孟獻麗,崔贊梅:《齊澤克的意識形態幻象理論及其評析》,《世界哲學》2020年第2期。。
那么,“知”與“行”的分裂如何在現實中構成一套完整嚴密的機制呢?齊澤克利用拉康的幻象公式對意識形態的現實性及其運行機制做了進一步分析。在拉康看來,幻象結構著主體現實感,從而也就建立起關于意識形態的社會現實,而且在其自身結構的象征界和大他者社會的實在界之間樹立起一道屏障,“幻象一方面建構了象征界的社會現實,另一方面則隔開了主體與實在界的直接相遇,從而為主體的社會存在奠定了基礎”(9)孔明安,等:《當代國外馬克思主義新思潮研究》,中央編譯出版社,2012年,第710頁。。在主體體驗中,“知”與“行”的分裂就是通過幻象在中間進行彌合的。一方面,幻象通過結構現實制造主體處在的象征界;另一方面,幻象則是對實在界的隔絕。在幻象結構的象征界中,意識形態本身就是社會存在本身,雖然它有別于實證主義意義上的社會物理存在,但它早已經通過包裹在其中的主體實踐將世界改造成一種關乎服從性的現實。這時,意識和現實之間傳統的對立模式就被重構成為意識本身,形成了新的現實,兩者生產出了同構性。人們在其中泰然處之,而且也別無選擇,只能夠無意識的“行”。這種幻象就具備了現實合法性。
意識形態幻象之所以能夠實現自身的社會運作,在齊澤克看來,是它將拉康所分析的欲望的對象同樣也結構化了。齊澤克在作品中列舉了大量的例子分析這種“意識形態皈依”,指出“外在的習俗是物質支撐物,它總在支撐著主體無意識”(10)斯拉沃熱·齊澤克:《意識形態的崇高客體》,季廣茂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02年,第39頁。。無論人的真實欲望如何,在意識形態幻象中都會被生產出某種潛在意識,以服從于現實社會結構的利益,并且使人們樂在其中。同樣,這也指涉了意識形態幻象的再生產過程。主體就是在這個過程中同幻象融合在了一起。
齊澤克明確指出,當代資本主義粉飾的民主、平等、自由等所謂現實都是意識形態幻象。一方面,這種意識形態消解了以前那種作為虛假意識的舊意識形態存在方式,也就消解了舊的意識形態批判;另一方面,人們借助這些意識形態幻象宣揚意識形態終結論乃至歷史終結論,實則這些幻象并不僅僅單純是社會意識,更是被現實結構起來的社會存在,其中沒有意識形態和現實的對立,只有服從,人們正是在這種社會存在中無意識地接受這些幻象。
意識形態幻象理論作為齊澤克分析資本主義的邏輯和歷史起點,從理論邏輯上自然會導向主體的存在問題。作為一名激進左翼思想家,齊澤克正是在對資本主義意識形態幻象分析的基礎上重新思考作為政治主體的階級的問題。作為一種政治哲學觀點,齊澤克的政治主體觀同樣效仿了馬克思定義無產階級這一政治主體的思路,試圖從邏輯起點包含整個結構性運動的統攝性概念。齊澤克在馬克思思想的基礎上建構了“新無產階級”理論,對資本主義政治、經濟等基本關系進行了全新的分析。
基于資本主義市民社會的發展,馬克思將無產階級定義為“是指沒有自己的生產資料,因而不得不靠出賣勞動力來維持生活的現代雇傭工人階級”(11)⑤《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400頁,第15頁。,并將無產階級看作實現人類解放的政治主體。在馬克思看來,隨著機器大工業的發展,無產階級的規模將會隨著勞動力的剩余而變得越來越龐大,他們的利益也越來越一致,屬性也越來越接近,由此形成的就是作為政治主體的聯合起來的無產階級。馬克思認為,作為政治主體的無產階級,由于自身同資產階級本質上的對立性和資本主義發展的內在限度,從而在歷史規律上具有徹底的革命性,以完成從“通過人的完全回復才能回復自己本身”(12)⑤《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400頁,第15頁。的哲學使命到實現人自身在革命中獲得自我解放的政治使命。從20世紀初開始興起的西方馬克思主義直到法蘭克福學派,將20世紀資本主義社會中的無產階級解讀為一種受限的自我意識,從而將理論和實踐批判的陣地逐漸轉移到了文化和意識形態領域,淡化了作為階級的無產者的革命性。20世紀中后期興起的后現代主義雖然同馬克思主義關系密切,但其注意力已經完全放置于微觀政治批判,例如拉克勞、墨菲的多元決定論。馬克思所構建的無產階級革命批判的整體性和無產階級作為革命階級的主體性被消解掉了,左翼不再從革命中尋求解放,而是轉向從文化中構建理解。
齊澤克將這種資本主義的進化稱作“自然化”過程,并且指出,這個“自然化”過程就是意識形態幻象的結果,很多左翼甚至變成了資本主義社會的參與者和共謀者。面臨資本主義意識形態幻象和左翼理論革命性的逐漸式微,擺在齊澤克面前的一個重要問題就是要解決革命主體在哪里的問題。他選擇重新回到馬克思。齊澤克分析了馬克思筆下的“無產階級”和“工人階級”,認為這兩者雖然被認為在馬克思那里使用的含義基本上是一致的,但實際上馬克思是將工人階級作為一個“社會存在的簡單范疇,‘無產階級’則是有關真理的范疇,指名副其實的革命主體”(13)斯拉沃熱·齊澤克:《歡迎來到實在界這個大荒漠》,季廣茂譯,譯林出版社,2015年,第93頁。。這種區分明顯表達出,在齊澤克看來,作為一種社會存在的工人階級深陷資本主義意識形態幻象之中,已經喪失了革命主體性。但這并不意味著革命主體的消亡,無產階級以另一種形式在當代呈現。而問題就在于, “在傳統工人階級之后,究竟應該由誰來填補無產階級位置的空缺,成為革命性的政治主體?齊澤克的回答是‘被排斥者’”(14)③胡順,吳冠軍:《政治主體:黑格爾、馬克思與齊澤克》,《國外理論動態》2020年第3期。。
回答這個問題,齊澤克是從對當代資本主義內在結構進行政治哲學分析開始的。他在分析當代資本主義呈現的一系列內在矛盾時指出,所謂的資本主義永恒論會在四種不可調和的對抗形式之下無法避免的徹底崩潰,它們分別是:放任市場化,從而失去環境可持續發展能力的生態危機;非物質的智力勞動的私有化危機;新技術帶來的社會倫理危機;社會權力空間區隔形成的“被排斥者”的危機。齊澤克認為,第四種矛盾決定了前三種矛盾可以共同實現對資本主義的顛覆性,因為,“被排斥者”就是新的無產階級、新的革命政治主體。被排斥者在不同的場域內被創造,生態問題、智力勞動私有化和新興技術不僅僅對應著其自身領域內的事實問題,而且共同構成了生產新無產階級的價值問題。齊澤克以奈格里和哈特的共有物概念分析了資本邏輯對于外部自然、文化、內在自然共有物的侵占,認為,“資本主義對這些領域的私有化將人與他自身的內在本性剝離,這一過程是以大多數人的無產化為代價的”(15)③胡順,吳冠軍:《政治主體:黑格爾、馬克思與齊澤克》,《國外理論動態》2020年第3期。。這種資本邏輯對共有物的占有意味著資源高度集聚和社會分配相對墮距的不斷拉大,社會發展創造的處于資源支配地位的新要素都被資本所有者占據,而帶來的負面后果則要大多數被排斥者承擔,也正因如此,他們被加深了被排斥者的身份,也就創造了在整個社會分配中愈來愈邊緣化的被排斥者,也就是在價值上的被剝削者。
齊澤克將被排斥者作為新無產階級,正是巧妙運用了馬克思對無產階級的分析,區分了被排斥者與工人階級的歷史性區別以及新無產階級的可能性。
首先,被排斥者生存于現實的資本增殖體系中。與以往的工人階級不同的是,他們主要由難民、貧民和流浪者群體組成。隨著現代科學技術變革和社會分化的變化,文化資本和金融資本的高度集中造成了大量平民被拋出成為難民和流浪者,這不僅表現在資本主義國家內部資本循環之中,也體現在資本循環地位不平衡的國家關系中,導致難民、流浪者和貧民相互混雜,在都市中被隔絕出他們的生存空間。齊澤克認為,這個混雜的群體是由資本主義世界體系內在邏輯所造就的,來源于發達資本主義世界為生產更多的剩余價值進行全球布局從而對其社會內部產業的破壞,難民、貧民和流浪者正是被這種破壞拋棄的產物。但是,齊澤克指出,并不能將這些人天然等同于無產階級,因為他們并不是馬克思筆下的“流氓無產階級”,他們也不會因為他們的苦難而天生成為無產階級,只能說他們具有成為無產階級的革命潛力。
其次,工人階級在政治經濟上已不完全是社會底層,取而代之的是被排斥者,他們取代工人階級成為一無所有者,從而具有徹底的革命性。這個革命性的形成同被排斥者的“身份政治”密切相關。雖然被排斥者的身體生存于現實社會的資本增殖體系中,但他們處于邊緣地位并越來越邊緣化,甚至被排除在資本主義體系之外。齊澤克在這里創造性地發展了無產階級的內涵,分析了被排斥者身處的微妙的關系結構。他認為,“被排斥者”的身份本身就意味著除身體之外的全部身份的抽離,“被排斥者”是一種沒有政治身份、處在資本主義社會經濟關系之外的“過分自由”的存在,他們除了自身的肉體一無所有。與馬克思對作為無產階級的工人階級進行科學而嚴格的定義不同,齊澤克的“被排斥者”更像是一種松散的異質性群體,這個群體是靠“決定性特征是社會政治性的”(16)斯拉沃熱·齊澤克:《視差之見》,季廣茂譯,浙江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433頁。體現出他們在社會政治關系上被邊緣化的現實地位,因而他們實際上是缺乏革命性的。
最后,被排斥者作為新無產階級意味著資本主義勞動關系對抗性的現實轉化和階級來源的復雜化。在馬克思的語境中,工人階級處于勞資關系中的被剝削地位,生產剩余價值供資本增殖,是勞動關系對抗性中受壓迫的一方。而在齊澤克看來,當代工人階級由于生活水平的提高、勞資關系的緩和以及意識形態幻象的籠罩,并且也不再是社會最底層,已經融入當代資本主義自我維持的體制之中,當代工人階級已經不能再作為革命階級而存在。齊澤克認為,當前這種勞動關系恰恰正是被排斥者渴望進入的,因為只有這樣,才能意味著他們獲得身體之外的政治符號。這就意味著,在齊澤克的語境中,資本主義社會內在的對抗性從勞動關系內部的對抗性已經轉變為勞動關系內外之間的對抗性,所以,被排斥者才是更徹底的失去者,他們不光失去了生產資料,更失去了一切政治性身份。需要注意的是,齊澤克的新無產階級組成結構的被排斥者群體,與馬克思筆下高度組織、團結與極具行動力的工人階級不同,是由貧民、非法移民、難民以及一些激進主義者組成的復雜結構,是“不再局限于單一的社會行動主體,而是各種不同的行動者所構成的爆裂式混合體”(17)胡順,吳冠軍:《政治主體:黑格爾、馬克思與齊澤克》,《國外理論動態》2020年第3期。。他們不僅缺乏革命性,也沒有組織能力和直接的革命動機,甚至其內部也是互相斗爭的。在這個意義上,被排斥者還無法同工人階級一樣成為徹底的革命階級。齊澤克也承認,被排除者如果想要真正成為現實的政治主體,還需要進一步的激進政治謀劃才能得以實現。
由于被排斥者作為政治主體具有很強的特殊性,因而在理論建構中,齊澤克并沒有預設一個天然的政治主體以供政治實踐,而是旨在通過政治實踐最終實現政治主體,以展開他的激進政治謀劃。
形成“新無產階級”和政治主體革命性。在齊澤克看來,重構無產階級概念,意味著在當代資本主義的新條件下利用被排斥者對資本主義秩序進行反抗和革命,才可能實現被排斥者本身改變自身單純的否定性,塑造出一種關乎新秩序的建設性或肯定性。因而,被排斥者作為新無產階級實際上是未完成的。他們的革命性在齊澤克看來,恰恰來自他們被排斥的徹底性,即作為新無產階級的被排斥者的形成是同他們自身革命意識的形成相一致的。就像是韋伯所論述的現代理性對傳統的祛魅一樣,在齊澤克看來,只有對意識形態幻象進行祛魅,使得人們可以將被顛倒的夢與現實重新顛倒過來,才具備革命的主體性生成的可能。當代資本主義創造了一系列癥候,“后現代危機并非極權政治對人的侵襲,而是滲透到個體之中的集權思想對人的侵襲……系統愈加完備,人們自動化的傾向就愈加嚴重”(18)劉芳:《齊澤克“新無產階級”思想評析》,《漢語言文學研究》2020年第4期。,人們在這種虛假且真實的幻象中生存。被排斥者也同樣受到這種幻象侵蝕,但他們恰恰由于一無所有的“無實體的主體性”,反而可能成為革命性的起源,承擔起破除意識形態幻象的任務,進而實現新無產階級的自我建構。
反對“偽行動”。21世紀以來,齊澤克開始更多地關注左翼的使命與行動。通過對巴托比政治哲學的分析,齊澤克的“巴托比政治”思想也逐漸發展成熟并且與大多數左翼理論背道而馳,但這仍然可以看作他激進政治謀劃的一部分,并且可以認為是對他新無產階級理論的側面補充?!鞍屯斜日巍北辉S多左翼思想家批評的核心就在于“什么都不做”的空想實踐觀。而在齊澤克看來,“如果將‘肯定’理解為對象征秩序的接受,那‘肯定’的反面并非‘否定’,因為‘否定’也被銘刻在象征網絡之中,‘否定’以反面的方式證明了‘肯定’的存在?!隙ā嬲姆疵媸且环N更原初性的‘拒斥’或‘拒絕參與’”(19)③張一兵,等:《當代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157-158頁,第160頁。。齊澤克認為,在意識形態幻象中,肯定并接受這種極權固然不正確,但對其進行批判的行動本身并不能真正觸及資本主義社會的結構,反而對這種結構起到維持作用。齊澤克通過精神分析學解讀了這種現象:就好比示威游行或者反現代化生活方式這樣的抵抗,都是一種強迫型神經官能癥的“偽行動”,都是資本主義體系內部允許甚至鼓勵的。所以,齊澤克指出,“人們總是在介入,在做某事,學者則在進行一些無意義的辯論,或諸如此類。真正困難的事情是后退一步,撤離”,因此,他倡導“不行動的行動”。(20)③張一兵,等:《當代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157-158頁,第160頁。齊澤克在這里對辯證法的運用顯然和他在定義被排斥者為新無產階級時的運用同出一轍,都是強調現存秩序關系之外的反抗性。在齊澤克看來,“不行動”本身就是超越在統治主體所接受的框架內行動的行動,這是一種對“壓抑”的解放和對象征秩序的否定。他以對“占領華爾街”運動的批判為例,認為這不單單是左翼學者的任務,也強調了“巴托比政治”在群眾運動中的重要性和新無產階級所要完成的使命。
重構“階級斗爭”。齊澤克對新無產階級理論建構的目的正是在當代資本主義條件下重拾階級斗爭的可能,要通過新無產階級這一革命主體尋求解放的可能。所以,在斗爭立場上,齊澤克首先就與同屬后馬克思主義的拉克勞和墨菲的多元民主斗爭理論劃清界限。拉克勞和墨菲認為,馬克思的階級斗爭理論中的“階級對立不能使社會總體分化成兩個相互對立的陣營,不能使自身自行成為政治領域分化對立的界限”(21)拉克勞,墨菲:《領導權與社會主義的策略——走向激進民主政治》,尹樹廣、鑒傳今譯,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68頁。,必須要進行多元的、廣泛的斗爭。齊澤克將這種觀點批判為非激進的改良主義策略,認為“他們的問題在于沒有使資本主義再政治化,沒有看到資本主義的當代形式——全球資本主義——仍然提供了理解當今政治現象的根基,為本質主義的終結和多重政治主觀性的擴散創造了條件”(22)莫雷:《政治主體:從激進民主到階級斗爭——拉克勞、墨菲與齊澤克的政治策略的差異》,《山東社會科學》2010年第2期。。齊澤克在相當程度上回歸了馬克思的思考方式,將階級斗爭本身視作一種中心結構,并且認為,所謂的多元斗爭只能作為現象而存在,但不能自為的發生重要作用,多元斗爭只有在階級斗爭的背景下才有意義,否則只會淪為“巴托比政治”批判的那樣成為資本主義框架內部的改良。當然,齊澤克與馬克思在階級斗爭觀上的不同也就體現在他對于階級斗爭主體的重構上:被排斥者和現存秩序的矛盾“一方面是作為無法進入市民社會的市場競爭之失敗者,另一方面又是資本邏輯自我增殖的外圍后備力量”(23)齊澤克,拉克勞,巴特勒:《偶然性、霸權和普遍性——關于左派的當代對話》,胡大平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16頁。。這種狀況存在的必然性決定了資本主義社會不是一個完整、完美的閉環,斗爭的任務要交給這些新無產階級完成。
齊澤克政治哲學集意識形態批判、政治主體重構和激進政治謀劃為一體,是和他整個思想龐大而復雜的體系不可分離的。作為后馬克思主義代表人物,受到精神分析理論、黑格爾與馬克思、西方馬克思主義等思想共同刺激而生的當代資本主義批判話語,齊澤克的思想在馬克思主義發展史上一定占有重要的位置。馬克思說過,只有與理論相結合的實踐才是一種“有原則高度的實踐”(24)《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96頁。。齊澤克無疑在當下踐行著這一點。他的政治哲學包含著從微觀維度到宏觀維度的頻譜,并且善于把握概念背后的現實轉變,盡管其中很多觀點與馬克思并不一致,但也顯示出當代馬克思主義話語的創新和深刻變化。
階級問題的分析是當今左翼在現實和理論場域交織的重要問題。正如馬克思所說: “問題不在于某個無產者或者甚至整個無產階級暫時提出什么樣的目標,問題在于無產階級究竟是什么,無產階級由于其身為無產階級而不得不在歷史上有什么作為。它的目標和它的歷史使命已經在它自己的生活狀況和現代資產階級社會的整個組織中明顯地、無可更改地預示出來了?!?25)《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62頁。齊澤克正是遵循這種思路考察當代階級狀況,而且在資本主義社會結構、無產階級狀況和變化以及革命的可能性等方面建構了一套完整的理論—實踐問題的解答方案,即便這個方案已經脫離了馬克思本人所指稱的理論框架,失去了它傳統的屬性。這種方式從赫斯特、拉克勞和墨菲開始就有著激進的展示,齊澤克則是在多元主義的意義上進一步激進,而在結構學意義上向馬克思有所回歸。這代表了左翼理論的重要趨勢,即在不可避免的學術體系融合和當代資本主義現代性結構高度復雜的條件下,可能會形成更多在階級觀上既擁護馬克思但又“叛逆馬克思”的觀點,這同樣也是資本主義社會及其批判運動所內在要求的。
當代資本主義狀況為日常生活轉向批判轉向提供了必然性和必要性,但齊澤克認知到這個過程中發生的存在論和價值論危機。齊澤克所關注的焦點已經從傳統馬克思主義將階級作為一個受壓迫的整體轉向極權對個人的規制和形塑,關注生活世界中受到塑造的個體,這是同西方馬克思主義傳統一脈相承的。同時,他試圖在此基礎上重新建構一種基于日常生活批判的政治哲學。在對資本主義社會中人的境況的批判中,從列斐伏爾將其視為“失去它所有的精髓,成為純粹的符號,流于抽象的表達中,或者異化成為一種幻象”(26)Lefebvre:The production of Space.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1,p.16.,到米切爾的“社會的象形文字”(27)W.J.T. 米切爾:《風景與權力》,楊麗、萬信瓊譯,譯林出版社,2014年,第16頁。和佐金(Zukin)視消費空間為“讓平等原則和等級制相結合,讓快樂和理性結合,去創造一種我們珍視的經驗”(28)轉引自蒂芬·邁爾斯:《消費空間》,孫民樂譯,江蘇教育出版社,2013年,第119-120頁。,存在論批判逐漸消弭于當代馬克思主義話語中,這些本身應用于文本研究的方式逐漸泛濫于社會批判話語中。齊澤克關注到后結構主義這種主觀主義傾向對存在論問題和政治哲學基本問題的解構。在許多作品中,他明確指出,以后現代主義、后結構主義為代表的批判思潮考察“科學、前現代智慧以及其他只是形式乃是不同話語結構的結果,對其考察無需評估其內在的真理—價值,而是關注它們特定的社會—政治狀態及其影響”(29)Slavoj Zizek:“Lacan Between Clutural Studies And Cognitivism,”Umbra:Science and Truth,No.1,2000.,實際上嚴重割裂了存在論和現實問題,只關注現象,而忽視背后的價值。齊澤克也批判了這種思潮對革命的破壞作用。在《視差之見》中,他稱贊詹姆斯的《鴿翼》“把缺乏任何超驗性的倫理實體視為現代性具有的基本的決定性特征,同時又避免唾手可得的倫理相對主義立場”(30)斯拉沃熱·齊澤克:《視差之見》,季廣茂譯,浙江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28頁。,堅持了一種政治哲學意義上的批判自覺。
齊澤克理論中的矛盾與困境反映了如何推進唯物史觀的現代性批判的難題。他執著于拯救以往西方馬克思主義脫離現實、沉迷書齋的理論式探討,意圖將其重建為一種擁有政治主體、進行政治實踐的政治哲學,但他的無產階級革命理論的機制仍然是模糊的。正如司圖亞特·西姆對齊澤克的評論: “馬克思主義可以被重新書寫為一種在多元主義框架內運作的理論,因為我們不一定把馬克思主義的所有傳統屬性視為馬克思主義的約束,并且它的嚴格指示詞僅僅是表示‘馬克思主義’是馬克思主義者共同——和當前——所相信的一切。在此之后,行動的領域似乎是完全開放的:馬克思主義能夠成為馬克思主義者他們想要或者需要成為的東西?!?31)司圖亞特·西姆:《后馬克思主義思想史》,呂增奎、陳紅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263頁。在政治哲學上,齊澤克最為突出的呼吁就是重塑關于無產階級的價值追求,卻準備將其在一個開放的領域中實現;他試圖喚起被排斥者的革命主體性,但沒有提供某種必然性的路徑。這些問題也許將在齊澤克本身那里得到解決,同時對他作品的解讀也可能接續提供不同的答案以及創設這些答案誕生條件的現實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