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盛龍 徐金龍 張壽橙
(龍泉市林業局,浙江 龍泉 323700)
為確定陸容《菽園雜記》中“五金之礦等乃宋人寫唐宋之事”,我們已從文史資料方面作了大量論證。但因其將動搖許多學科的既有定論,事關我國科技史、礦冶史的重大變動,不可能迅速改變人們對歷史的認知。然而事關麗水地區之歷史大錯,不能不予高度重視。如能予以斧正,可極大提高其保護、開發及文旅價值,也可申報世界級人類文化遺產名錄。現再以明代的礦冶產業發展的曲折歷程,進一步論證大量坑民逃亡進深山以種菇為生等的歷史實情。
唐宋時期,對火爆法礦冶采取鼓勵私采的較自由寬松政策,銀、銅、鉛、錫、鐵、朱砂等礦冶業發展已成規模。宋初有金、銀、銅、鐵、鉛、錫監冶場務201所,由官府置場監管,坑冶由豪民承包并組織礦戶開采冶煉,產品20%上繳官府作為礦稅,其余80%按規定價格賣給官府,再由官府統一出售。宋太祖開寶三年(970),以“不奪人之利”之名,地方一度廢場監,聽任民眾采冶售賣,只需向官府納稅即可。宋仁宗皇祐年間(1049—1054)“每年得金課1.5萬余兩,銀課21.9萬余兩,銅課510余萬斤(宋秤每斤約640克),鐵課724萬斤,鉛課9.8萬余斤,錫課33萬余斤,水銀(液態的汞)課2 000余斤”。宋英宗治平年間(1064—1067),諸州坑冶增至271所。浙江西南礦冶在此階段獲得較大規模發展。
元朝基本延續宋代對礦冶產業的開放政策,整個礦冶產業比較平穩。元初,朝廷在各路設立礦冶總管府,掌管礦冶業,頒布礦業法規,以保護官辦礦場和恢復稅收。鐵、銀、金礦有較大發展,銅、錫、鉛等鑄錢用金屬的生產則遠遠落后于宋代。但在礦稅及管理上,又有變化。如固定礦冶分配制,據《徽州府志》卷3關于金錁的記載:某地于至元十八年(1281)規定坑戶自備工本開采,每年每戶交銀1錢,之后每年定額增加,到至元二十七年(1290)戶交即達5.5錢,此年收銀946兩。以后還采用宋代分成辦法,官方得三,坑戶得七,也有官方得二,戶得八。至元二十一年(1284),朝廷在建寧、南劍等處設立銀場提舉司,調集民夫、囚犯開山煽煉。
至明洪武元年(1368)朱元璋建國之時,對前朝的政治和軍事革故鼎新,并采取一系列恢復和發展社會經濟的措施。而銀、銅等礦冶業作為一種人員高度集中,“蓋恐奸民結聚為患”的產業,官方對其常持反對態度,認為投入勞力多,產出礦銀少。遂下令停辦官鐵冶,讓民間自由開采,官府只管收稅,稅率為“三十分取二”。這個稅額比宋元時期三七或二八的分成還要低,所以民間積極性比較高。如福建各地礦場歲課僅2 670余兩,浙江歲課為2 800余兩。
巨大的礦冶利益,對各地都是巨大的誘惑。到了洪武末年,浙江溫州、處州(現麗水市),福建浦城等地,皆有銀場,每年征其稅課,數額逐年增加。明成祖永樂年間(1403—1424)和明宣宗宣德年間(1426—1435),礦禁松弛,開始采掘新礦,礦稅也隨之增加。永樂時,每年銀課福建提高到3.28萬余兩,浙江提高到8.207萬余兩;到宣德時,福建增至4.027萬余兩,浙江增至9.404萬余兩。
明宣德年間(1426—1435),福建、浙江兩地大規模采銀,福建每年收銀4萬余兩,浙江9萬余兩。從洪武至宣德的80年間,五金礦產開發在全國取得很大發展,處州各縣無數礦洞便是這一時期開發的。明正統元年(1436)英宗即位,處州各地礦產開發常發生官府課稅加重,坑主與坑戶矛盾激化,甚至發生坑戶與官府械斗的事件。為穩定時政,明英宗下詔“封礦坑,撤閘辦官”,這是對礦冶政策的一項極端性的大變革,其對閩、浙、贛山區實行封鎖,并派兵駐守,嚴禁私人開礦,并規定“民間私煎銀20兩者,處以極刑,家口遷移化外;聚眾偷挖銀礦者,發兵追剿,獲首賊梟首示眾,當房家小發云南邊衛充軍”。這次封禁對以龍泉、慶元、景寧、云和,以及閩西北一帶主產區的打擊很大。然而到正統九年(1445)閏七月,又復開福建、浙江銀場,云和縣黃家畬銀礦就是在正統礦工起義被鎮壓后,于那時重開的。正統十四年(1450),明英宗在宦官王振的慫恿下,率五十萬大軍討伐北方蒙古瓦剌部,大敗被俘。
景帝即位后,在景泰三年(1452)開處州銀場;景泰四年(1453)開建寧銀場。后英宗于1457年復辟,改國號為天順,礦冶業重新抬頭,一些老礦迅速擴大,產量上升。天順二年(1458)三月,其下詔開云南、福建、浙江銀場,分遣內臣監督浙江、云南、福建銀課。天順四年(1460)全國產銀18.3萬兩,其中云南約10萬兩,超過總量的一半。朝廷為統一地方礦稅,派出一批太監以內臣欽差身份駐礦督辦。欽差持皇命辦礦,作威作福,《牡丹亭》作者湯顯祖時任遂昌縣令,但因無法處理開礦帶來的社會問題與繁重的礦稅難題而離職。
清康熙二十九年(1691)的《云和縣志》對明代礦稅及太監作為中使之監管給地方帶來的重負有所記載:“明代礦稅盛行,天順間,中使四出,地方騷動,知縣劉潔以無術自經”。云和黃家畬礦重開后,也由朝廷專設礦局監管,此類礦局密集分布于龍泉、慶元、云和、景寧各縣礦區。“礦官局,在五都,離縣二十里,乃管坑內臣治事之所,舊名太監局,黃家畬太監局,在三都,去縣三十里。” 可以想見,如此密集的分布,會對地方夫役、糧食等帶來怎樣的重負。雖欽命難違,然則地方實在無能為力,乃至時任云和知縣的劉潔走投無路而選擇自殺。這種嚴厲管控,極大地激化矛盾,增添了礦工造反的風險。處州各縣諸礦的恢復與發展都在太監的管控之下。如云和黃家畬礦留有石碑:“欽差內官阮料在于黃家畬坑管采辦煎銷課銀官局”,表明此礦乃天順年間由陸料主持重起,卻非此時開始開采。天順五年(1461)詔罷浙江、福建各新舊礦洞,取回添設巡礦官員。天順七年(1463),詔寬恤已行各銀場,廢坑銀冶。
明武宗正德二年(1507)開浙江、福建、四川銀礦。萬歷前期,明朝廷對銀礦采取封禁態度,萬歷二十八年(1596),開采之端起,“銀礦大興”。
明陸容《菽園雜記》卷十一,記錄了從洪武至弘治120年間的明代浙江銀課。從中可知,在應用火爆法采冶五金之礦后,浙西南地區提取的銀銅數量十分可觀,成為我國五金礦業的冶煉中心。隨著開采與封禁政策的反復,其記載的稅收數量也發生如下變化。
洪武年間(1368—1389),歲辦二千八百七十余兩。
永樂年間(1430—1425),礦禁已松,增至七萬七千五百五十余兩。
宣德年間(1426—1434),增至八萬七千五百八十余兩后,鎮守太監李德、兵部尚書孫原真奏:坑戶實辦銀二萬五千七百九十余兩,陪納六萬一千七百八十余兩。正統間減數止辦三萬八千九百三十余兩。
景泰七年(1456),實得一萬六千零六十五兩。
天順六年(1463),三萬零四十八兩。
成化三年(1467),奉敕辦銀二萬一千二百五十兩。
成化五年(1469),減數一萬零二百三十七兩有奇。因太監盧永之奏也,未幾又有敕照天順六年三萬零四十八兩。
成化十九年(1484),又因太監張慶之奏,照成化三年二萬一千二百五十兩。以后額辦處州府所屬各縣二萬一千二百五十兩。溫州府泰順縣九百九十一兩八錢,共二萬二千二百四十一兩,比之成化三年額數多九百九十一兩。
弘治二年(1489),減免一萬一千四百兩,止辦解一萬零八百四十一兩,又禁取額外耗銀三千余兩,從巡按御史暢亨之奏,而刑部侍郎彭公韶覈實其事,今人全歸功于彭,非也,暢后以事調外任,而其功不可泯故記之。
一兩銀子在明朝謂何價值?明朝米價,在洪武二十八年(1395)以后,一兩銀子可以購大米二石(讀dàn,明代一石折合現在94.4千克左右)。《明史·食貨二》記載:“于是戶部定:鈔一錠,折米一石;金一兩十石,銀一兩二石。”陸容將當年某些太監及官員據實申奏,為減輕地方課銀負擔做了好事,值得后人敬佩。
明正統七年(1442),曾在處州府衙當隸役的慶元人葉宗留,迫于生計,不顧朝廷禁令,與王能、鄭祥四、葉希八等數百人,冒險在浙江、江西、福建三省交界的仙霞嶺、銅塘山一帶私開寶豐場、少亭坑諸銀礦謀生。仙霞嶺是當時朝廷明令封閉的礦區,嚴禁流民進山采礦。為了應對官兵追捕,葉宗留利用銅塘山的險要地勢,組織武裝保護流民開礦,并公開反對明政府對礦業的壟斷和封禁,要求自由經營。
明正統九年(1444)六月,朝廷下令,收民礦為官有,禁止民間采礦。對私自開礦者處以死刑,家屬發配邊疆,“如有不服追究者,即調軍追捕”。對于官兵的恐嚇,葉宗留和礦工們不但沒有屈服,反而向其發起挑戰:倘若要戰,可約定某日大戰一場。七月,福建參議竺淵率官兵千人入礦區,葉宗留等率眾起義,殺竺淵,傷都指揮劉海,威聲大振。自此,葉宗留正式提出起義口號,他對礦工說:“與我取于山,既無所得,孰若與爾取于人,一撐而有余矣!”此話立刻在礦工中引起強烈反響和一致贊同,從此便不再開礦,而是在葉宗留的率領下,于政和縣正式揭竿起義。起義軍兵分兩路,一路攻福建浦城,另一路進攻江西入閩要道車盤嶺(今江西省鉛山縣東南)。閩浙一帶礦工、農民集聚,轉戰于閩浙贛三省邊界,與福建鄧茂七起義軍互為呼應。
明正統十三年(1448)秋,朝廷派大軍進攻鄧茂七部,都御史張楷統軍六千、騎兵數百進擊,鄧茂七義軍在閩、贛邊界迎擊官軍時,死傷大半,葉宗留也在江西鉛山黃柏鋪中流矢身亡。葉宗留起義被鎮壓后,朝廷認為“開礦必當聚眾,聚眾必當妨亂”,對礦冶業采取一律禁封的政策,對起義礦區坑戶進行殘暴的屠殺,許多村莊人被殺絕后,成為“火燒坪”。閩、浙、贛三省邊區各縣,嚴密搜捕起義礦工,對起義軍主要根據地銅場封禁數十里,即使山田,也不得耕種。
因此,幸存下來的坑戶只能躲進閩、贛、皖地區的深山老林避禍,卻沒有條件以農耕謀生,只能以斧頭、柴刀為工具,搭建菇寮作為屋舍,砍伐“雜柴”采些香菇謀生。在深山老林里,砍伐那些被稱為“雜柴”的殼斗科雜木種香菇,在歷朝歷代都是被允許的,后來栽培量大了,才有必須和山主簽訂契約后方可砍伐的規定。
為加強統治,明朝廷于景泰二年(1452),將今浙江麗水和青田的部分地區重新劃分為宣平、云和、景寧三縣,在福建置永安、壽寧二縣增設縣治,燒毀礦區所有生活設施,同時繼續追尋參與起義的坑戶蹤跡。至明嘉靖四十五年(1566),遂安(今淳安縣)發生礦民起義而被朝廷鎮壓,2 700余人被殺。五月初一,欽差總督立“告示碑”,將各山礦場嚴加封禁。如今,在離洪銅山不遠的楓樹嶺鎮新豐村和安陽鄉上梧村、姜家鎮甘塢村,還立著三塊這樣的告示碑。浙、閩二省轟轟烈烈的以火爆法為基礎的礦冶業就此徹底摧毀。
明代在浙江發生的一系列民變、礦工暴動和農民起義中,以葉宗留起義的時間最早、規模最大,入載《明英宗實錄》卷一七二:“浙江處州賊葉宗留偽稱大王,傳寫妖書,流動金華、武義、崇安、建陽、鉛山諸縣。”馮克誠、田曉娜主編的《中國通史》,評價這次起義“體現了時代特征。葉宗留起義反對封建政府對礦業的壟斷統治政策,要求開采自由,使斗爭帶有早期農民反對封建統治的性質”。
唐宋時期以火爆法開采五金,采取積極引導的方略,無論官辦還是民營,均采取開放態度。鑄造銅錢也非常積極,一年的鑄錢量最高峰時為600萬貫。而明朝常年不鑄幣,民間交易采用的是實物貨幣。浙閩地區作為礦冶主產地,乃是唐宋時代筑下的基礎。
宋應星(1587—1666)字長庚,江西南昌府奉新縣(今江西省奉新縣)人,是明朝著名科學家,所著《天工開物》卷十四之五金中有一段話,概括了明初的礦冶形勢:“凡銀中國所出,浙江、福建舊有坑場,國初或采或閉。江西饒、信、瑞三郡有坑從未開。”宋應星這段話中有兩處提到明代礦業開發的時間點,一是“舊有坑場”,二是“有坑從未開”,證實明朝所開之礦,乃是以前留下的老礦場,而且還有些老坑從來沒開過。
明代既有前朝留下的良好基礎,若不是政策時采時封,大可獲得巨大的財富。但是歷代宮廷都逃不過貴重金屬和礦稅的誘惑,為裝飾和賞賜用,每年貴重金屬的需要量都在增加。但地方官員因山高皇帝遠,也會用盡辦法扣繳和少交,于是朝廷在正統礦工起義后,加強了對礦稅的收繳。朝廷派太監等內官為欽差,長駐礦場監管收取,并記錄每日下礦人數、采礦數量、出銀出銅數量等,使得礦頭和地方官員無法私貪,激化中央與地方的矛盾。
銀礦開采歲課在全國礦業中占有重要地位。明代前期出現了我國古代最后一個采銀高潮,主要銀場分布在浙、閩、川、滇四省。明時,浙西南和閩北,尤以龍泉、慶元、景寧、云和、遂昌、淳安一片,是全國主產區,銀礦生產占全國產量的三分之二以上。明朝的銀銅礦冶實際是繼承了宋代大規模開采的技術,但因其統治者的極端反復政策,對礦業時封時采到最后的徹底摧毀,導致明代錯失了將礦冶業發展壯大的歷史機遇。
綜上,明朝礦冶業基本是延續唐宋時期的礦洞遺址和火爆法開采技術,未見有革新之處。明陸容《菽園雜記》所引《龍泉縣志》五條,雖是南宋之志,但實為宋人所著前朝之事,另有《唐書·地理志》可見證:龍泉孝義山和豫章山出銅。反復論證火爆法采礦這一光 輝歷史,十分必要。貧窮、閉塞、落后的菇民區和菇民先人向來被貶視,如民國時期慶元縣長陳國鈞在《菇民研究》中所說:這是一個“形容枯槁,鶉衣百結”的群體。但就是這些人,為中華民族創造了火爆法采礦這項光輝成就。當美洲大陸還未被發現,歐州在17世紀才從中國輸入火藥時,唐宋時期的處州山區人民就已經在大規模地以火爆法提取五金之礦,獲取“十分凈銅與凈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