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偉鐸 莊貴陽
(1.上海社會科學院,上海 200020;2.中國社會科學院,北京 100710)
當今世界正處于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國際秩序進入動蕩調整期。①陳須隆:“在世界大變局中推動國際秩序演變的方略和新視角”,《太平洋學報》,2021年第1期,第35-42頁。新冠肺炎疫情的全球大流行,加速了國際大變局的進程,當前世界格局或將呈現出中美歐三個超大經濟體、多個中等強國并存的“三超多強”架構。②張宇燕:“后疫情時代的世界格局:‘三超多強’?”《世界經濟與政治》,2021年第1期,第1頁。疫情防控常態化背景下,應對全球氣候變化成了世界主要經濟體重點關注的議題。歐盟正在加緊落實《歐洲綠色協議》(European Green Deal)的相關政策,中國以內外一致的邏輯推進2030年前碳達峰、2060年前實現碳中和目標愿景,美國也在拜登政府上臺之后正式重返《巴黎協定》,全球氣候治理再次呈現中美歐三方鼎立的格局。
當前在全球氣候治理領域,大國博弈的特征凸顯,而中國、美國和歐盟再次成為主導全球氣候治理走向的“三駕馬車”。美國重返《巴黎協定》,意味著中美歐三大經濟體在致力于實現長期目標方面達成共識——將全球平均氣溫上升幅度控制在2℃以內,并努力控制在1.5℃以內。本文在國內外學界對全球氣候治理已有研究的基礎上,以“美國重返《巴黎協定》”為切入點,試圖回答以下問題:當前階段,美國拜登政府爭做全球氣候領導者的動因是什么?中美歐三大經濟體如何體現氣候領導力?中美歐三大經濟體圍繞全球氣候治理可能進行合作的領域是哪些?
《巴黎協定》的簽署和生效意味著世界各國應致力于實現達成共識的長期目標,這需要全球碳排放快速達到峰值,且2030年全球溫室氣體排放量與2010年相比要降低45%,并在21世紀中葉達到凈零碳排放量。①“Global Warming of 1.5℃,”IPCC,https://www.ipcc.ch/sr15/,訪問時間:2021年4月27日。中國、美國和歐盟作為推動《巴黎協定》達成的重要力量,在國際氣候治理領域的利益訴求各有差異,因而在推動《巴黎協定》目標及實施細則落實方面存在博弈。
全球治理更多體現為國際政治和世界經濟中為了應對各種全球性問題而設立的各種規范、規則、程序和機制。②謝來輝:“‘一帶一路’與全球治理的關系——一個類型學分析”,《世界經濟與政治》,2019年第1期,第34-58頁。全球氣候治理是針對全球氣候變化問題而開展的國際集體行動,最終目的是穩定大氣中的溫室氣體濃度,而這是一種典型的加總型公共物品,因為各國全部減少溫室氣體排放努力的結果才能導致全球大氣溫室氣體濃度在特定水平維持穩定的結果。③謝來輝:“領導者作用與全球氣候治理的發展”,《太平洋學報》,2012第1期,第83-92頁。而對于加總型公共物品來說,大國領導是達成集體行動推動全球公共物品供給的關鍵。④Daniel Arce,“Leadership and the Aggregation of International Collective Actions,”Oxford Economic Papers,Vol 53,No.1,2001,pp.114-137.
第一,基于集體理性的多邊主義本應是氣候領導者達成氣候共識的根本倫理原則。冷戰結束以來,新興市場國家群體性崛起和發展中國家在全球溫室氣體排放中的份額不斷提升,使得發展中國家成為全球氣候治理進程中問題“引爆者”“發源地”“重災區”的疊加效應明顯,提高多邊機制代表性的可能性和必要性迅速增強。⑤吳志成、劉培東:“促進多邊主義與全球治理的中國視角”,《世界經濟與政治》,2020年第9期,第23-44頁。而隨著全球氣候風險的逐漸凸顯,氣候風險對于人類來說,已經超越了國家界限。應對全球氣候變化,一國利益難以同人類共同利益進行徹底分割。對全球氣候治理領導者來說,“人類”身份的“共同性”和氣候責任的“共同性”是相伴相生的,基于這一身份產生的共同理性和生存理性是達成氣候基本共識的理論基礎。⑥張肖陽:“后《巴黎協定》時代氣候正義基本共識的達成”,《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18年第6期,第90-100頁;華啟和:“氣候政治博弈對倫理共識的訴求”,《中國地質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3期,第15-19頁。多邊機制要求國際合作以互利為目標取向,以共贏推動多邊合作的持續發展。多邊主義的互惠性實現了個體利益的相容性蛻變,使國家間互動由競爭性零和博弈轉向合作性正和競爭。
第二,基于個體理性的單邊主義和保護主義帶來的氣候領導者博弈,使得全球氣候治理進程存在諸多不確定性。個體理性是當今世界西方民族國家世界秩序觀的理性基礎,個體理性強調行為體的行為動機是追求個體利益最大化。⑦郭樹勇、于陽:“全球秩序觀的理性轉向與‘新理性’——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理性基礎”,《世界經濟與政治》,2021年第4期,第4-32頁;高奇琦:“全球共治:中西方世界秩序觀的差異及其調和”,《世界經濟與政治》,2015年第4期,第68-70頁。個體理性觀導致戰后冷戰思維與零和博弈主導世界秩序,而冷戰結束后,基于個體理性的全球氣候治理觀依然在全球氣候治理進程中發揮重要影響。基于個體理性導致世界各國的談判立場存在的差異難以協調,全球氣候治理出現“囚徒困境”的情況。基于個體理性的單邊主義、保護主義愈演愈烈,領導者“退群”、設置“碳關稅”等霸權主義行為對全球氣候治理多邊談判體制帶來嚴重沖擊,造成全球氣候治理進程的混亂和失序。
第三,發展階段的“南北分割”導致氣候治理領導者的談判立場沖突。全球氣候危機產生的本質是人類不合理的發展方式造成的“公地悲劇”。盡管在《聯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下文簡稱《公約》)談判階段就已經形成了發達國家陣營和發展中國家陣營,而全球氣候治理興起之時正值冷戰結束,西方發達國家處于壓倒一切的支配性地位,全球氣候治理初始階段的進程由西方國家的目標、優先考慮和利益所主導。氣候政治博弈的核心是國家、集團之間的利益紛爭,以及“權力話語”的爭奪,而如何分配未來溫室氣體排放空間成了兩大陣營氣候分歧的焦點。發達國家自工業革命以來排放的溫室氣體累積構成了當前大氣層中溫室氣體的絕大部分,一些國家在《公約》談判階段已實現碳達峰;而發展中國家由于發展權的需要,碳排放至今仍在增加。在國際氣候談判中,“南北分割”現象日益明顯。美國、歐盟等發達經濟體利用其政治、經濟、科技、傳播等方面的雄厚實力與話語權優勢,根據自身利益、標準及知識制定規則,從大國競爭的角度出發“積極”推動發展中國家落實減排責任。①李昕蕾:“全球氣候治理中的知識供給與話語權競爭——以中國氣候研究影響IPCC知識塑造為例”,《外交評論(外交學院學報)》,2019年第4期,第32-70頁。而發展中國家強調發達國家應該為當前的氣候變化問題承擔主要責任,但來自發展中國家的科學理性聲音和公正性訴求往往被邊緣化、被削弱,領導力供給過程缺乏有效的互動及多元話語的爭鳴。
第四,全球氣候治理中領導力的“赤字”使得該治理進程陷入僵局。當前全球氣候治理沿著兩條路徑進行:第一條路徑是以《公約》為核心的聯合國框架下的全球治理,第二條路徑是聯合國框架之外的全球治理。然而,這兩條路徑都呈現出“碎片化”特征。②李慧明:“全球氣候治理制度碎片化時代的國際領導及中國的戰略選擇”,《當代亞太》,2015年第4期,第128-156頁。鑒于全球氣候治理的全球公地和全球公共產品特性,其更多需要一種基于多邊主義的國際氣候制度,進而形成綠色國際合作領導。由于國家之間實力的差異以及國際制度的分配性和非中性,國際制度設計的過程充滿斗爭與妥協;同時,制度設計的實現需要特定成員發揮領導力,并承擔相應成本,進而引領和協調諸多國家間的合作,③陳琪、管傳靖:“國際制度設計的領導權分析”,《世界經濟與政治》,2015年第8期,第4-28頁。但是,存在領導力供給不足問題是常態。這種領導力赤字既包含對某些國家或國家集團發揮帶頭減排作用的要求和主張,也包含對某些國家或國家集團擔當協調國際合作和引領作用的期待與希望。
綜上所述,大國領導是推動全球氣候治理形成共識的必要條件。而面對全球氣候變化這個人類共同危機,要突破氣候政治博弈的“囚徒困境”,必須增強人類命運共同體意識,實現從個體理性到集體理性的超越。④郭樹勇、于陽:“全球秩序觀的理性轉向與‘新理性’——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理性基礎”,《世界經濟與政治》,2021年第4期,第4-32頁;華啟和:“氣候政治博弈對倫理共識的訴求”,《中國地質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3期,第15-19頁。全球氣候治理的領導者只有通過樹立共同的人類命運觀和共同的人類合作觀,發揮自身的領導力,堅持相互尊重、公平正義和合作共贏的原則,尋找合作的最大公約數但又不推卸共同的減排責任,才能達成向全球零碳目標轉型的共識。
全球治理的領導力是多層面和多維度的。國際環境政治領域對領導力的劃分存在分歧,常用的是“四分法”:結構型、方向型、理念型、工具型,⑤李慧明:“全球氣候治理制度碎片化時代的國際領導及中國的戰略選擇”,《當代亞太》,2015年第4期,第128-156頁;董亮:“歐盟在巴黎氣候進程中的領導力:局限性與不確定性”,《歐洲研究》,2017第3期,第74-92頁。或者是結構型、榜樣型、認知型和企業家型四類。①肖蘭蘭:“全球氣候治理中的領導—跟隨邏輯:歐盟的實踐與中國的選擇”,《中國地質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2期,第91-102頁。除此之外,還有“三分法”:結構型、企業家型和智力型,②Oran Young,“Political Leadership and Regime Formation:On the Development of Institutions in International Society,”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Vol.45,No.3,1991,pp.281-308.或者結構型、方向型和工具型。③Gupta Joyeeta and Grubb Michael,Climate Changeand Euro?pean Leadership:A Sustainable Role for Europe?Kluwer Academic Publishers,2000.在已有研究的基礎上,④董亮:“歐盟在巴黎氣候進程中的領導力:局限性與不確定性”,《歐洲研究》,2017第3期,第74-92頁;寇靜娜、張銳:“疫情后誰將繼續領導全球氣候治理——歐盟的衰退與反擊”,《中國地質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1期,第87-104頁。本文將全球氣候領導力定義為一種影響全球氣候治理集體行動方向,并將自身偏好擴散上升為國際共識的能力,以氣候領導者所依賴的資源和領導的方式為標準,把全球氣候治理領導力劃分為結構型、方向型、理念型和工具型四種類型。其中,結構型氣候領導力是指按照自身的意圖改變其他行為體的運行環境及設定必須遵循的機構規則的權力;方向型氣候領導力是指通過榜樣和示范進行領導,為其他行為體提供示范和前進方向的能力;理念型氣候領導力是指通過提供特定的知識和理論,界定特定問題的概念和解決方案,影響其他行為體認知和偏好的能力;工具型氣候領導力是指運用高超的談判技巧和外交協調手段來達到政策目標的能力。而全球氣候治理的領導者是指為應對氣候變化而運用各種資源引導并推動其他行為體明確治理目標、創設治理制度,最終為實現治理目標而努力的特定行為體(一般是大國)。⑤同①。
分析全球氣候領導力的變遷,可以將這一時期劃分為五個階段。第一階段(1990—1996年),《公約》談判及生效時期。自1990年起,國際社會在聯合國框架下啟動了關于應對氣候變化國際制度安排的談判,1992年《公約》達成,1994年生效。《公約》取得的最重要的三項成果分別是全球應對氣候變化的目標、全球氣候治理的原則和各締約方義務。這一時期,歐盟和美國共同發揮全球氣候領導力。第二階段(1997—2005年),《京都議定書》談判及生效準備時期。《京都議定書》于1997年達成,2005年正式生效。最終達成的《京都議定書》事實上是一個糅合了歐盟堅持的量化減排目標和美國堅持的靈活機制(三個靈活合作機制)的綜合體。由于小布什政府2001年退出了《京都議定書》,這一時期美國(1997—2000年)和歐盟(2001—2005年)各在一段時間內發揮全球氣候領導力。第三階段(2006—2011年),《京都議定書》生效時期。這一階段,歐盟提出將國際航空納入排放交易體系(EU-ETS),但因受到美國、中國等大國的強烈反對而被迫放棄。而在哥本哈根氣候大會上,歐盟也未能實現“全球達成具有法律約束力的氣候協定”的目標。這一時期盡管歐盟的領導力有所弱化,但歐盟仍是主要的領導者。第四階段(2012—2015年),“德班平臺”進程和《巴黎協定》達成。在2015年召開的巴黎氣候大會上,歐盟與非洲、加勒比和太平洋地區國家集團積極協調,并與中國、美國等共同推動《巴黎協定》達成,這成為各國攜手應對氣候變化的政治和法律基礎。這一時期,中國、美國和歐盟作為三大經濟體共同發揮全球氣候領導力。第五階段(2016—2020年),《巴黎協定》生效及完善時代。在這一階段,美國宣布退出《巴黎協定》,全球氣候治理圍繞《巴黎協定》實施細則進行談判,基本達成了《巴黎協定》實施細則。盡管美國主動放棄全球氣候領導力,但歐盟和中國堅定維護多邊主義原則,共同發揮全球氣候領導力。
其中,歐盟作為全球氣候治理的主導者,體現在多個階段的氣候治理進程中。在第一階段,歐盟(歐洲共同體)是氣候治理的領導者,《公約》基本采用了歐盟提出的“穩定排放”的目標要求。歐盟(歐洲共同體)是全球氣候變化議題的提出者,為《公約》的成功簽署提供了結構型領導力。在第二階段,歐盟是碳市場機制的最早實踐者,于2005年1月1日開始實施溫室氣體排放配額交易制度。歐盟通過落實《京都議定書》為歐盟各成員國規定減排目標,率先在全球探索市場化減排機制,為全球提供參照模板和經驗,展現了強大的方向型領導力。在第三階段和第四階段,歐盟展現了強大的理念型領導力。歐盟將“全球平均氣溫不應高于工業革命前水平2℃”目標從一個科學標準轉化成為《哥本哈根協議》《坎昆協議》和《巴黎協定》等全球限制和減排努力的指導標準。在2015年《巴黎協定》談判期間,歐盟聯合79個非洲國家、加勒比與太平洋地區國家,組成“雄心壯志聯盟”(High Ambition Coalition),成功將“全球升溫控制在1.5℃”目標納入《巴黎協定》。在第五階段,歐盟在2019年馬德里氣候大會期間公布了實施《歐洲綠色協議》的全文,明確提出2050年“氣候中立”目標,展現了歐盟強大的方向型領導力。
美國的全球氣候治理領導力隨著執政黨的輪動而呈現明顯的波動性變化。作為民主黨前總統,克林頓政府1998年簽署了《京都議定書》,極大地推動了全球氣候治理的進程。而在第二階段,小布什政府退出《京都議定書》的同時,開始嘗試《公約》外氣候治理機制,從《公約》制度之外挑戰歐盟的領導權,如建立亞太清潔發展與氣候伙伴關系(APP),參與主要經濟體能源安全與氣候變化會議(MEM)等。而在奧巴馬任期內美國氣候領導力得到快速提升,逐漸成為全球氣候治理的引領者。美國通過建立主要經濟體能源與氣候論壇(MEF),弱化了歐盟在《公約》中的領導權。在第四階段,奧巴馬第二任期美國氣候變化政策實現了重要的調整和升級。2013年《總統氣候行動計劃》的頒布為全球碳減排市場的建立提供了方向,提升了美國在碳市場方面的方向型領導力。美國在這一階段倡導“自下而上”的溫室氣體減排模式,這與中國提倡的基于共同但有區別的責任原則和各自能力原則,共同為《巴黎協定》的達成提供了重要的制度支撐,展示了美國的結構型領導力。①莊貴陽、薄凡、張靖:“中國在全球氣候治理中的角色定位與戰略選擇”,《世界經濟與政治》,2018年第4期,第4-27頁。在第五階段,特朗普政府2017年6月1日宣布退出《巴黎協定》,導致美國的全球氣候領導力迅速衰減。其后果不僅僅是美國國內溫室氣體減排進程的減緩,還撕裂了傳統的跨大西洋伙伴關系,導致美國的全球氣候領導力進一步下降。特朗普政府退出《巴黎協定》,還導致其他國家的氣候雄心也發生了動搖。博索納羅(Bolsonaro)在2018年當選總統后,巴西放棄了第25屆聯合國氣候大會的承辦國資格,氣候大會的主辦權由智利接手,但由于智利國內的騷亂問題,最終將主辦地轉移到西班牙的馬德里。②寇靜娜、張銳:“疫情后誰將繼續領導全球氣候治理——歐盟的衰退與反擊”,《中國地質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1期,第87-104頁。
綜上所述,大國的全球氣候領導力在不同時期的表現形式不同,大國的領導力變遷對全球氣候治理進程產生了顯著影響。作為全球唯一的超級大國,美國政府對待全球氣候變化問題的政治態度是影響全球氣候治理進程的重要變量。美國政府既可以發揮自身強大的結構性領導力,推動全球氣候治理機制變革,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拖累全球氣候治理進程,這背后的原因是美國的氣候政策是執政政黨基于個體理性而作出的有利于自身競選成功的戰略選擇。美國拜登政府重新以領導者的身份出現在全球氣候治理舞臺,必然會對全球氣候治理格局帶來新的調整。
隨著美國重返《巴黎協定》,美歐兩大經濟體作為全球氣候治理的領導者,都將應對氣候變化問題與自身發展戰略深度融合,凸顯自身的全球氣候治理領導力。而在這個過程中,美歐雙方存在明顯的氣候博弈。美國學者羅伯特·基歐漢(Robert O.Keohane)認為,大國博弈并不遵循類似經濟中的自由主義原則,而是傾向于現實主義邏輯,占據主導地位是在大國博弈中實現目標的最有效路徑。①楊成玉:“反制美國‘長臂管轄’之道——基于法國重塑經濟主權的視角”,《歐洲研究》,2020年第3期,第1-31頁;Robert O.Keohane,“International Relations,Old and New,”A New Handbook of Political Science,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6,p.462。盡管美歐兩大經濟體氣候戰略的主要目的是落實《巴黎協定》既定承諾,最終實現全球凈零碳排放,但美歐兩大經濟體依據自身不同的發展階段和利益訴求,制定了不同的氣候轉型戰略,這背后體現的是在不同價值觀導向下對全球領導力的追求。從大國戰略博弈角度來看,拜登政府通過將氣候變化作為外交政策規劃和國家安全考量的中心,極力恢復和鞏固二戰后美國主導的“自由主義秩序”;歐盟以《歐洲綠色協議》為框架打造零碳歐洲,展示了歐盟氣候戰略的全球領導力。
美國總統拜登執政的精神內核是帶領所有美國人“重拾美國的靈魂”(Restore American Soul),重建美國世界燈塔的地位(America is a beacon for the globe),恢復并鞏固二戰后美國主導的“自由主義秩序”②The White House,“Inaugural Address by President Joseph R.Biden,Jr.,”January 20,2021,https://www.whitehouse.gov/briefing-room/speeches-remarks/2021/01/20/inaugural-address-by-president-joseph-r-biden-jr/,訪問時間:2021年2月27日。。拜登競選總統提出“更好地重建美國(Build Back Better)”計劃以及其執政以來實施的《美國就業計劃》都體現了這個內核。
(1)拜登氣候新政的戰略考量
第一,新冠肺炎疫情導致美國經濟迅速陷入衰退,如何解決制造業萎縮的問題,為百萬失業人口創造就業成了拜登政府的首要任務。《美國就業計劃》是涵蓋基礎科學研究、供應鏈支撐、基礎設施鞏固等領域的投資計劃,在8年內每年投資1%的國內生產總值(GDP)來更新國家基礎設施,激活制造業,總額近2萬億美元。③The White House,“Fact Sheet:The American Jobs Plan,”March 31,2021,https://www.whitehouse.gov/briefing-room/state?ments-releases/2021/03/31/fact-sheet-the-american-jobs-plan/,訪問時間:2021年4月27日。拜登在白宮演講中提到,“在基礎設施方面,我們在世界排名第38位——從運河到高速公路到機場等等,我們需要做而且能夠做讓我們在21世紀有競爭力的一切事情”④The White House,“Remarks by President Biden before Meet?ing with Labor Leaders to Discuss the American Rescue Plan and Infra?structure,”February 17,2021,https://www.whitehouse.gov/briefing-room/speeches-remarks/2021/02/17/remarks-by-president-biden-before-meeting-with-labor-leaders-to-discuss-the-americanrescue-plan-and-infrastructure/,訪問時間:2021年2月27日。。為了應對氣候風險,當前基礎設施的智能化、低碳韌性轉型是世界的主流趨勢,拜登政府在2021年1月27日公布的《應對國內外氣候危機的總統行政令》⑤The White House,“Executive Order on Tackling the Climate Crisis at Home and Abroad,”January 27,2021,https://www.white?house.gov/briefing-room/presidential-actions/2021/01/27/executive-order-on-tackling-the-climate-crisis-at-home-and-abroad/>,訪問時間:2021年2月27日。和同年3月31日公布的《美國就業計劃》中,對智能電網、新能源車和可再生能源發電等領域進行了重點規劃。
第二,美國的高科技產業優勢明顯,需要通過“新工業革命”維持產業競爭優勢。技術霸權是美國的全政府策略,具體手段主要包括貿易保護和技術壁壘策略、經濟制裁和司法干預策略、限制交流與技術封鎖策略、政策脅迫與技術聯盟策略,根本目的是維護美國的全球領導力。⑥蔡翠紅:“大變局時代的技術霸權與‘超級權力’悖論”,《人民論壇·學術前沿》,2019年第14期,第17-31頁。21世紀以來,以美國為核心的全球地緣科技格局并未改變,而且美國的核心地位不斷鞏固和加強。⑦段德忠、杜德斌、諶穎:“知識產權貿易下的全球地緣科技格局及其演化”,《地理研究》,2019年第9期,第2115-2128頁。當前,全球大部分的清潔技術投資仍然集中在美國。⑧蔣佳妮、王文濤、王燦、劉燕華:“應對氣候變化需要以生態文明理念構建全球技術合作體系”,《中國人口資源與環境》,2017年第1期,第57-64頁。美國通過為相關技術發展提供財政支持、與盟友在相關產業建立聯盟或國際組織,從而制定行業規則并掌握話語權,與傳統能源大國形成聯盟、共謀改革,尋求以提供資金和技術援助的方式向發展中國家提供幫助等,維護自身在清潔能源技術等領域的領導地位。
第三,積極應對氣候風險、促進公正轉型,是美國民主黨的價值觀追求。重視價值觀和民主人權問題,是美國民主黨政府外交政策的傳統,如克林頓執政時期采取的“民主擴展”(Democratic Enlargement)戰略。①Douglas Brinkley,“Democratic Enlargement:The Clinton Doctrine,”Foreign Policy,No.106,1997,pp.116-120.全球氣候變化問題是民主黨長期關注和支持的領域之一,拜登政府將價值觀置于其外交政策的中心,深化“自由世界”成員之間的合作,而建立更加緊密的“民主國家聯合體”也符合民主黨的價值追求。美國的拜登政府高度重視氣候變化問題,認為這一問題給美國帶來“日益加劇的威脅”,稱將大力應對氣候變化等問題所體現的“環境不公正”(environmental injustice)挑戰。②Umair Irfan,“We Asked Joe Bidens Campaign 6 Key Ques?tions about His Climate Change Plans,”Vox,October 22,2020,ht?tps://www.vox.com/21516594/joe-biden-climate-change-covid-19-president,訪問時間:2021年2月27日。在2020年,美國遭受了22個損失超過10億美元的氣候災害,對家庭、商業和公共設施造成的損失高達950億美元,《美國就業計劃》明確提出要將40%的氣候和清潔基礎設施投資收益給弱勢群體。
(2)拜登政府發揮氣候領導力的具體行動
第一,拜登政府將氣候變化作為外交政策規劃、外交和國家安全考量的中心,通過構建雙邊、小多邊和多邊機制,積極修復特朗普政府時期單邊主義和孤立主義對美國全球領導力帶來的破壞,重振美國工具型領導力。在美國主辦的“領導人氣候峰會”上,拜登提出了美國溫室氣體排放到2030年比2005年減少50%~52%水平的新目標,并推動日本、加拿大、英國提出了新的減排目標。③The White House,“FACT SHEET:President Biden Sets 2030 Greenhouse Gas Pollution Reduction Target Aimed at Creating Good-Paying Union Jobs and Securing U.S.Leadership on Clean Energy Technologies,”April 22,2021,https://www.whitehouse.gov/briefing-room/statements-releases/2021/04/22/fact-sheet-president-biden-sets-2030-greenhouse-gas-pollution-reduction-targetaimed-at-creating-good-paying-union-jobs-and-securing-u-sleadership-on-clean-energy-technologies/,訪問時間:2021年4月27日。美國還推出旨在支持發展中國家實現凈零目標的“全球氣候雄心倡議”(Global Climate Ambition Initiative),推出由美國和加拿大主導的國際組織“綠色政府倡議”(Greening Government Initiative),與重要的油氣生產國形成“凈零生產論壇”(Net-Zero Producers Forum),與印度建立2030年美印氣候和清潔能源議程伙伴關系(U.S.-India Climate and Clean Energy Agenda 2030 Partnership),支持拉丁美洲和加勒比海地區國家的清潔能源發展,發起包括澳大利亞、博茨瓦納、加拿大和秘魯在內的能源資源治理倡議(Energy Resource Governance Initiative),加入或創建新能源汽車、小型模塊化反應堆等具體行業或技術的相關國際聯盟等。
第二,重視凈零碳技術的研發及應用,確保美國在關鍵脫碳技術創新方面的方向型領導力和理念型領導力。《美國就業計劃》中,涉及新能源的直接投資約為3 270億美元,包括電動汽車(1 740億美元)、聯邦采購清潔能源(460億美元),以及重點支持農村制造業和清潔能源(520億美元)、解決氣候危機的相關技術④其包括碳捕集與封存、氫、先進核能、稀土元素分離、海上風電、生物燃料/生物產品、量子計算和電動汽車等。突破(550億美元)。美國在領導人氣候峰會提出,通過與瑞典、英國和阿聯酋等國分別達成雙邊合作伙伴,努力在工業、電力和農業等關鍵部門開展全面脫碳,加快清潔技術在美國經濟部門中的投資和應用,到2035年將美國建筑庫存的碳足跡減少50%,在2030年底前部署超過50萬個新的公共充電站,到2035年實現100%零碳電力。
第三,美國通過擴大國際氣候融資規模,增強方向型領導力和工具型領導力。美國制定的“美國國際氣候融資計劃”(U.S.International Climate Finance Plan)提出,美國打算到2024年,與奧巴馬—拜登政府下半財年(2013—2016財年)的平均水平相比,每年向發展中國家提供的公共氣候財政翻一番。⑤The White House,“U.S.International Climate Finance Plan,”April 22,2021,https://www.whitehouse.gov/wp-content/up?loads/2021/04/U.S.-International-Climate-Finance-Plan-4.22.21-Updated-Spacing.pdf#:~:text=Meeting%20U.S.%20international%20climate%20finance%20pledges%20and%20commitments,mobilize%20and%20align%20capital%20at%20the%20scale%20required,訪問時間:2021年4月27日。2021年6月召開的七國集團峰會啟動了美國主導的、名為“重建更好世界”(B3W)的新全球基礎設施倡議,幫助發展中國家縮小基礎設施建設領域所需的高達40萬億美元的資金缺口。拜登政府認為B3W是由“主要民主國家領導的、以共同價值觀為導向、高標準和透明的”基礎設施伙伴關系。①The White House,“Fact Sheet:President Biden and G7 Leaders Launch Build Back Better World(B3W)Partnership,”June 12,2021,https://www.whitehouse.gov/briefing-room/statementsreleases/2021/06/12/fact-sheet-president-biden-and-g7-leaderslaunch-build-back-better-world-b3w-partnership/,訪問時間:2021年6月27日。
第四,實施基于自然的解決方案,增強方向型和理念型領導力。在領導人氣候峰會上,美國提出實施基于自然的解決方案的倡議,主要包括三個方面:(1)投資熱帶森林,推動實現凈零的世界;(2)資助以自然為基礎的沿海社區和生態系統復原力方法;(3)促進南大洋(Southern Ocean)的復原力。基于自然的解決方案倡議得到最不發達國家和廣大小島嶼國家的支持與追隨,塞舌爾、加拿大、哥斯達黎加、秘魯、印度尼西亞和加蓬等國還提出了本國在保護陸地和海洋方面的新目標。
氣候中和(Climate Neutrality)作為展示歐盟普世價值體系的重要抓手,在歐盟多個成員國具有強大的民意基礎。2019年12月發布的《歐洲綠色協議》提出,歐盟力爭到2050年成為世界第一個氣候中和的大洲,打造氣候中和的經濟體,這也為《巴黎協定》實施細則的談判提供氣候雄心,向全球展示了方向型領導力。
(1)零碳歐洲目標下歐盟的戰略考量
歐盟在各個領域推行綠色化、去碳化政策,需要投入巨額資金,客觀上將增加歐盟及其成員國的經濟發展成本。歐盟推出綠色新政的戰略考量主要有以下三點。
第一,發源于歐洲的所謂普世價值體系陷入困境,2050年零碳歐洲倡議是歐盟重振普世價值觀的抓手。在歐洲,以應對氣候變化為代表的綠色議題是公眾表達民主訴求的重要空間。20世紀70年代開始,公眾在反核、環境保護等問題上的抗議活動對全球有引領作用,并催生了綠黨的崛起。西方國家倡導并極力推廣一系列所謂普世價值觀,包括民主、人權、法治、自由貿易,以及自由市場經濟等,這被視為西方主導的全球秩序的基石,但是這套普世價值觀正在遭受來自歐盟內部及其他國家的質疑。②張健:“大變局下歐洲戰略取向及其影響”,《現代國際關系》,2021年第1期,第10-20頁。當前,綠黨在歐洲議會、德國、法國、英國、芬蘭和愛爾蘭等都是重要的黨團,積極應對氣候變化作為“政治正確”的價值觀,具有強大的民意基礎。歐盟推出《歐洲綠色協議》,體現了歐盟希望再次領導全球氣候治理的訴求。
第二,《歐洲綠色協議》將加大減排力度,有助于歐盟達到《巴黎協定》履約目標,保持或提升歐盟在全球氣候變化治理中的領導力。歐盟是《巴黎協定》的主要推動方之一,然而,按照現行的歐盟《2030年氣候與能源政策框架》,2050年歐盟的溫室氣體排放量相當于1990年的60%,無法完成對《巴黎協定》的履約。③張敏:“歐洲綠色新政推動歐盟政策創新和發展”,《中國社會科學報》,2020年5月25日,第1932期。歐盟實施《歐洲綠色協議》,通過調整減排目標,加大減排力度,力爭在落實《巴黎協定》上發揮積極表率作用,有助于歐盟進一步鞏固其在全球氣候治理中的主導權。
第三,《歐洲綠色協議》將成為歐盟增強內部凝聚力的共同行動綱領。歐盟內部問題逐漸累積,南北經濟分化形成的鴻溝難以彌合,價值觀矛盾沖突加劇,民粹主義、國家主義思想泛濫,歐盟層面的民主赤字與成員國民主的被限制、被剝奪更是形成難以克服的巨大沖突,這些都嚴重削弱了歐盟的凝聚力和行動能力。《歐洲綠色協議》作為歐盟一項長期發展戰略,為歐盟及其成員國不斷凝聚共識、增進互信,提高內部凝聚力和團結性提供了政策保障。
(2)歐盟發揮氣候領導力的具體行動
《歐洲綠色協議》是歐盟于2019年12月首次推出的新增長戰略,為歐洲氣候戰略提供了總體框架。圍繞《歐洲綠色協議》,歐盟近期在應對氣候變化方面的主要政策有以下五點。
第一,率先提出地區“碳中和”目標,展示方向型領導力。氣候中和作為展示歐盟普世價值體系的重要抓手,在歐盟多個成員國具有強大的民意基礎。歐盟在2019年12月發布的《歐洲綠色協議》中提出,到2050年成為世界第一個氣候中和的大洲,打造氣候中和的經濟體,為《巴黎協定》實施細則的談判提供氣候雄心。它的總體目標是于2050年過渡到氣候中和、環境可持續、資源高效及具有韌性的經濟,以及到2030年至少減少55%溫室氣體排放量,并且保護、維持并增強歐盟的自然資本。
第二,打造全球綠色價值鏈,展現工具型領導力。為了支持綠色轉型,促進負責任和可持續的價值鏈,歐盟委員會利用自身的國際貿易主導地位,在多個領域開展首要行動:與非洲國家合作,將氣候和環境問題納入雙邊關系的核心;與占全球溫室氣體排放80%的二十國集團(G20)國家進行接觸,推動共同應對全球能源和氣候挑戰;在波茲南峰會之后,為西巴爾干地區制定了綠色議程;與拉美、加勒比、亞太等伙伴國家和地區建立綠色聯盟。與此同時,歐盟議會通過碳邊境調節機制(CBAM)議案,成為全球第一個以碳邊境稅作為貿易工具的國家集團,對全球貿易的脫碳進程將產生深遠影響。
第三,推動氣候變化立法,展示方向型領導力。歐洲議會于2020年3月4日出臺了《歐洲氣候法》(European Climate Law)草案,2020年3月10日公布了《歐洲新工業戰略》(A New In?dustrial Strategy for Europe),翌日歐盟又頒布了《新循環經濟行動計劃》。這些政策和行動計劃旨在幫助歐洲經濟向氣候中和與數字化轉型,提高其全球競爭力。2021年4月21日,歐洲理事會發表公告稱,歐洲理事會、歐洲議會及各成員國議會已就《歐洲氣候法》達成了臨時協議。2021年6月28日,歐盟正式通過了《歐洲氣候法》,這意味著歐洲在2050年實現“碳中和”的承諾已寫入法律,為其他國家提供立法參考。①European Commission,“European Climate Law,”March 4,2020,https://eur-lex.europa.eu/legal-content/EN/TXT/?qid=1588581905912&uri=CELEX:52020PC0080,訪問時間:2021年4月27日。
第四,歐盟提出可持續金融的歐盟分類體系,展示了方向型領導力和理念型領導力。《歐盟分類條例》(EUs Taxonomy Regulation)于2020年7月12日生效,《分類條例》確立了六項環境目標:減緩氣候變化、氣候變化適應、水和海洋資源的可持續利用和保護、向循環經濟的過渡、污染防治、保護和恢復生物多樣性和生態系統。②European Commission,“Sustainable Finance Package,”April 21,2021,https://ec.europa.eu/info/publications/210421-sus?tainable-finance-communication_en#taxonomy,訪問時間:2021年4月27日。歐盟在2021年4月21日原則上通過了《歐盟氣候授權分類法》(EU Taxonomy Climate Delegated Act),為確定對減緩和適應氣候變化有重大貢獻的活動提供了第一套技術標準,將會成為歐洲金融領域新監管框架的制定基準,為歐盟2050年實現氣候中和提供了工具。《歐盟分類條例》及相關法律為參與者及公司進行氣候風險披露提供了分類標準,為全球氣候投融資提供了參考標準。
第五,歐盟發布能源系統一體化戰略和氫能戰略,展示了方向型領導力和理念型領導力。③European Commission,“EU Energy System Integration Strate?gy,”July 8,2020,https://ec.europa.eu/commission/presscorner/detail/en/fs_20_1295,訪問時間:2021年4月27日。2020年7月發布的《歐盟能源系統一體化戰略》(EU Energy System Integration Strategy)包括三個支柱:(1)一個以能源效率為核心的更“循環”的能源系統;(2)加強最終用途部門的直接電氣化;(3)對于那些電氣化困難的部門,該戰略提倡清潔燃料,包括可再生氫氣(綠氫)、可持續生物燃料和沼氣。同期發布的《氫能戰略》(EU Hydrogen Strategy)則提出了綠氫的分階段發展路徑。④European Commission,“EU Hydrogen Strategy,”July 8,2020,https://ec.europa.eu/commission/presscorner/detail/en/fs_20_1296,訪問時間:2021年4月27日。歐盟建立一個更加高效和一體化的能源系統,為能源脫碳和2050年實現碳中和提供了戰略支撐。
對比美國和歐盟對氣候領導力的博弈,可以發現,美國重返《巴黎協定》之后,美歐兩大經濟體在全球氣候風險認知方面實現了“局部”的統一。美國和歐盟都通過發揮自身在應對氣候變化領域的科技和投融資優勢,增強自身在全球氣候治理中的方向型領導力和理念型領導力。美國還將歐盟作為“自由世界”的重要成員,通過主辦多邊氣候領導者論壇、提出新的氣候倡議來增強自身的工具型領導力,強化自身作為全球氣候領導者的重要地位。然而應該看到,美歐兩大經濟體追求氣候領導力的背后,將應對氣候變化問題與國內發展戰略深度融合,搶占低碳技術制高點與實現國內經濟發展的零碳轉型是兩大經濟體的內在訴求。在全球氣候承諾目標日益趨緊的剛性約束下,美歐對爭奪氣候領導力的追求面臨著集體理性與個體理性的沖突,對低碳技術和低碳經濟規則制定權的爭奪成為新一輪國際權力政治的核心內容。①李彥文、李慧明:“全球氣候治理的權力政治邏輯及其超越”,《山東社會科學》,2020年第12期,第168-176頁。
一方面,美國和歐盟在全球氣候領導力方面存在競爭關系。美國在特朗普政府時期,一度放棄了全球氣候治理的領導權,歐盟與中國密切合作,共同發揮全球氣候領導力。而中美博弈對世界政治發展的“牽引力”②袁鵬:“新冠疫情與百年變局”,《現代國際關系》,2020年第5期,第3頁。上升,導致歐洲在世界政治中趨于邊緣化。歐洲人發現,自己正在成為地緣政治的角逐場而非角逐者,③Jacopo Barigazzi,“Borrell Urges EU to Be Foreign Policy‘Player,Not the Playground’”Politico,December 9,2019,https://www.politico.eu/article/on-foreign-policy-josepborrell-urges-eu-tobe-a-player-not-the-playground-balkans/,訪問時間:2021年2月27日。面臨選邊站隊的強大壓力。而隨著美國重返《巴黎協定》,并提出重新發揮氣候領導力,歐盟需要在戰略上適應美國的氣候戰略,而歐盟傳統的全球氣候領導力有可能被削弱。
另一方面,美國和歐盟在對中國清潔技術投資方面存在競爭關系。盡管在出口清潔能源產品和技術領域,歐洲與美國類似,在知識產權保護、市場開放、所謂不公平競爭及價值觀等方面對中國則有相似的訴求。④張健:“大變局下歐洲戰略取向及其影響”,《現代國際關系》,2021年第1期,第10-20頁。但美國和歐盟對于爭取中國市場存在明顯的利益沖突。歐盟認為,“美國在2020年初與中國達成第一階段經貿協議的做法,損害并嚴重擾亂了市場秩序,是典型的單邊主義和利己主義”⑤Paul Taylor,“In Defense of the EU-China Investment Deal,”January 8,2021,https://www.politico.eu/article/europe-atlarge-eu-china-investment-deal/,訪問時間:2021年2月27日。。而美方認為,“歐洲率先與中國達成《中歐全面投資協定》,就意味著美國將在中國市場面臨損失,美歐就面臨在利益面前被中國‘分而治之’的風險,并且可能由于缺乏團結喪失更多對華要價權”⑥Hans Binnendijk,Sarah Kirchberger,and Christopher Skalu?ba,“Capitalizing on Transatlantic Concerns about China,”August 24,2020,https://www.atlanticcouncil.org/in-depth-research-reports/issue-brief/capitalizing-on-transatlantic-concerns-about-china/,訪問時間:2021年2月27日。。
盡管中國、美國和歐盟三大經濟體都把全球氣候治理作為施展自身領導力的“舞臺”,然而當前中國、美國和歐盟在兌現《巴黎協定》承諾時,任何一個領導者都無法主導全球氣候治理的方向。當今世界各國已經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利益格局,隨著全球氣候風險日益凸顯,客觀上為中美歐合作應對全球氣候變化提供了抓手。盡管中國、歐盟和美國三大行為體依據自身的不同發展階段和利益訴求,制定了不同的氣候轉型戰略,在全球氣候治理領域存在諸多博弈,但他們氣候戰略的主要目的是落實《巴黎協定》的現有承諾,最終實現全球凈零碳排放。中國在提出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時反復強調“一國的安全不能建立在別國的動蕩之上,他國的威脅也可能成為本國的挑戰”⑦陳明琨:“人類命運共同體思想的多重超越”,《經濟社會體制比較》,2018年第6期,第9-17頁。。因此,如果各國能從集體理性的角度出發,堅持多邊主義合作方向,中美歐三方存在合作的客觀條件。全球氣候治理領導者需要通過加強領導者合作,深化全球氣候共識,克服自身在全球氣候治理中面臨的困難。
2020年12月2日,歐盟委員會發布了《全球變局下的歐美新議程》,為美歐在跨大西洋與世界范圍內開展全球合作提供了方向。2021年3月9日,美歐發表聯合聲明指出,“美國堅持不遲于2050年實現溫室氣體凈零排放的目標,歐盟堅持在2050年實現‘碳中和’”①“Joint Statement:The United States and the European Union Commit to Greater Cooperation to Counter the Climate Crisis,”The U.S.Department of State,March 9,2021,https://www.state.gov/joint-statement-the-united-states-and-the-european-union-commit-to-greater-cooperation-to-counter-the-climate-crisis/,訪問時間:2021年4月27日。。這將使氣候中和成為格拉斯哥氣候峰會(COP26)籌備階段的新全球基準。具體來說,美歐未來的合作可能從以下四個方面開展。
第一,提出新的跨大西洋綠色貿易議程,其中應包括世界貿易組織(WTO)內的貿易與氣候倡議以及避免碳泄漏的措施。在氣候變化問題上,中美兩國因地緣政治的因素難有深度的合作。2021年3月10日,歐洲議會投票通過設立“碳邊界調節機制”的決議,提出構建與世界貿易組織(WTO)兼容的歐盟碳邊界調整機制,以避免碳泄漏。未來以跨大西洋碳定價和關稅為基礎的美歐“氣候俱樂部”,是美國與歐盟為此類措施設定全球標準的合作機會。
第二,借鑒歐盟分類法的經驗,共同擬定可持續金融全球監管框架。歐盟和美國是主要的金融中心和監管者,在可持續金融監管框架中開展跨大西洋合作,讓私營部門了解什么是綠色投資。這種私人融資對投資合適的技術、給予創新者與公司先發優勢方面至關重要。歐盟和美國兌現氣候融資承諾對廣大發展中國家十分重要。美歐的共同支持,可以幫助發展中國家在最新的科學發現和最優技術上取得進步。
第三,建立跨大西洋的綠色技術聯盟,以確保在開發清潔和循環技術以及領導市場方面加強合作。歐盟和美國應利用其經驗和專業知識,通過新的綠色技術聯盟領導市場,并在清潔和循環技術方面進行合作,例如可再生能源、電網儲能、電池、清潔氫,以及碳捕獲、封存和利用。這將補充歐盟—美國能源理事會(EU-US Energy Council)的工作,為跨大西洋投資提供肥沃土壤,并支持伙伴國履行各自的氣候承諾。
第四,更廣泛地保護自然和環境。歐盟鼓勵美國加入《生物多樣性公約》,共同致力于領導反對森林砍伐運動并加強海洋保護——從共同致力于達成一項全球塑料條約并規劃南冰洋海洋保護區開始。美國也在氣候領導人峰會上提出要開展基于自然的解決方案。歐盟和美國努力確保達成一項雄心勃勃的協議,以保護世界30%的土地和30%的海洋。
2021年4月15日至16日,中美兩國氣候特使在上海舉行會談并發表《中美氣候危機聯合聲明》,提出中美兩國堅持攜手并與其他各方一道加強《巴黎協定》的實施。未來,中美兩國可能的合作領域有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重建中美氣候變化合作關系,提振全球應對氣候變化的信心。以美國領導人氣候峰會為契機,成立“中美零碳工作組”,推動溝通并建立互信。中美零碳工作組可以設置由行業和技術合作、定期高層政策對話和國內政策對話組成的三方聯動架構,共同推進《巴黎協定》相關機制的落地,加強中美在氣候變化領域的公開透明和對話溝通。中美零碳工作組應將所取得的進展直接融入二十國集團(G20)、主要經濟體論壇(Major Economies Forum),以及一年一度的聯合國氣候大會等國際進程中。中美可以發揮全球氣候領導力,倡導建立“凈零排放聯盟(Net-zero coalition)”,圍繞實現凈零碳排放所需要的貿易政策、投融資政策、科技創新政策等內容,開展制度互認和對接,積極踐行綠色發展承諾,提振全球綠色發展信心。
第二,重新凝聚氣候共識,推動《巴黎協定》實施細則落地。《中美氣候危機聯合聲明》中也提出要啟動制定美國在《巴黎協定》下的“國家自主貢獻”,提高全球氣候雄心。因此,中方可以推動工業和電力領域脫碳、增加部署可再生能源、綠色和氣候韌性農業、節能建筑、綠色低碳交通、非二氧化碳溫室氣體排放合作、國際航空航海活動排放合作等相關議題的交流,爭取在COP26上,推動制定圍繞《巴黎協定》第六條、第十三條國家自主貢獻(NDC)和透明度框架相關的具體實施細則。
第三,圍繞清潔技術和產業升級的政策開展合作,深化中美利益共同點。拜登上臺后,在《美國就業計劃》中更加主張政府扶持基金資助新能源汽車企業、鋪設充電基礎設施和其他燃料電池、固態電池、無人駕駛、第四代核反應堆技術等重大前瞻性技術,推動美國企業向全球出口清潔能源技術。總體看,在基礎材料、關鍵零部件、系統集成等方面,我國新能源電池汽車產業與國際先進水平還存在一定差距。因此,中美清潔能源科技合作與技術交流具有現實基礎。
2021年4月16日下午,中法德領導人視頻峰會在北京舉行,國家主席習近平強調應對氣候變化是全人類的共同事業,不應該成為地緣政治的籌碼、攻擊他國的靶子、貿易壁壘的借口。中法德領導人峰會在美國領導人氣候峰會之前召開,為中歐凝聚共識提供了交流平臺,重新明確了中國和歐盟的氣候領導者地位。中歐氣候合作未來的可能思路有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從戰略層面來看,中歐應從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角度對氣候合作進行整體規劃。氣候變化是全球性問題,在改善、加強全球氣候治理的共同利益方面,中歐雙方要用好中歐環境與氣候高層對話機制,借助中國—歐盟領導人會晤、“27+1”中歐峰會、中國—中東歐國家領導人會議,相互支持中歐舉辦生物多樣性、氣候變化、自然保護國際會議,增強應對全球氣候變化的共識。尤其是在對非洲不發達國家的氣候援助方面,歐盟的利益在于推動非洲提高氣候適應能力,從而阻止新的移民潮,遏制極右翼政黨的復興。這與中國提倡的“南南合作”在利益上有共同之處。
第二,從機制層面來看,中歐應打造具有更廣泛內涵的“綠色伙伴關系”機制。而如期完成的中歐投資協定談判,消除了歐盟某些行業在中國的投資壁壘,包括新能源汽車、云計算服務、金融服務等,這將為歐洲和世界應對氣候風險提供更多市場機遇、創造更大合作空間。中國已經加入國際可持續金融平臺(IPSF),并對綠色基金和債務減免表現出了一定的興趣,中歐可以攜手完善“一帶一路”綠色融資機制。①Michael I.Westphal and Shuang Liu,“In the Time of COVID-19,China Could Be Pivotal in Swapping Debt for Climate and Health Action,”November 4,2020,https://www.wri.org/blog/2020/11/time-covid-19-china-could-be-pivotal-swapping-debt-climateandhealth-action,訪問時間:2021年4月27日。中歐可在碳邊境調節機制政策領域加強溝通,將《中歐全面投資協定》中關于市場準入、公平競爭環境和可持續發展三個方面做出的必要的實質性承諾予以落實。
第三,從行動層面來看,中歐在氣候合作領域存在多個抓手。中歐可以利用好COP26和《生物多樣性公約》第15次締約方會議,加強基于自然的解決方案在城市應對氣候變化中的應用合作,支持中歐可持續金融標準對接,推動“一帶一路”投資的綠色化,共同為非洲國家提供應對氣候變化領域的資金支持,支持發展中國家能源供給向高效、清潔、多元化方向發展,共同發起并參與雙邊、區域和多邊碳市場等。
美國重返《巴黎協定》后的全球氣候治理格局發生了新的變化,中美歐圍繞全球氣候領導力開展的氣候博弈日益凸顯。美國重返《巴黎協定》后,美國和歐盟在爭奪氣候領導力方面的戰略考量和具體行動各有不同。美歐對爭奪氣候領導力的追求面臨著集體理性與個體理性的沖突,對低碳技術和低碳經濟規則制定權的爭奪成為新一輪國際權力政治的核心內容。作為全球氣候治理的領導者,中國、美國和歐盟只有以集體理性為原則,才能推動形成國際社會的氣候雄心和行動,共同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
一方面,要完善全球綠色金融的政策體系,更好地支持發展中國家“綠色復蘇”。推動中美歐綠色金融標準合作和趨同,逐步實現全球主要綠色金融標準接軌。另一方面,針對重點行業開展零碳技術轉型示范,提升零碳技術行動引領的全球領導力。聚焦能源轉型戰略下能源、建筑、交通三大產業數字化、綠色化解決方案,為實現全球零碳能源轉型探索可行路徑。此外,還要完善全球碳交易市場機制的構建,形成搭橋方案,確保格拉斯哥大會達成《巴黎協定》下全球碳市場機制實施細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