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中元
(1.中國社會科學院,北京 100007)
“一帶一路”沿線國家現代化需求旺盛、城鎮化建設步伐加快,這給國際產能合作帶來了難得的機遇。國際產能合作鼓勵中國企業走出國門,推動沿線國家的工業化進程、技術進步和產業結構升級,增強沿線國家經濟發展的自生能力。在“一帶一路”產能合作中,中國企業更深入地參與到全球價值鏈和區域價值鏈中,構建“一帶一路”價值鏈成為加強沿線各國企業之間經濟技術聯系和利益的紐帶,產能合作通過滿足各參與方的利益訴求,提高人民生活質量,更好地應對技術與收入分配兩極分化,支持“一帶一路”建設的可持續發展,使部分沿線國家的跨越式發展成為可能。
但長期內,在全球價值鏈中占主導地位的發達國家企業壟斷了企業社會責任標準的制定,給發展中國家企業經營活動帶來了較強的限制。在西方模式主導下的傳統產能合作中,以競爭效率為核心的倫理價值觀長期占據主流地位,導致經濟權力過度掌控在主導企業手中。而且越來越多的社會組織試圖以相互競爭的方式為自己獲取意識形態話語的主導地位,各社會行為體有意或無意地利用自己掌握的話語權,以有利于自己的方式界定自己與其他社會行動者的差異,將其作為獲得權力的載體和創造話語霸權的機會。因此,在產能合作參與方多極化的情形下,當前傳統的國際產能合作治理遠遠不能解決產能合作實踐中出現的許多問題。
為了破解產能合作治理實踐和發展的困境,中國對企業行為選擇背后的倫理價值觀進行了深度思考,在堅持義利關系辯證統一的價值內核基礎上,從建設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目標出發,提出了正確義利觀。正確義利觀強調取之有義、以義統利、見利思義、義利統一等價值理念,對現代企業管理倫理價值觀與現代產能合作治理的重塑具有極其重要的價值。正確義利觀超越了傳統西方產能合作治理中“非義即利”的簡單對立,強調平等基礎上的利益交匯和共同參與中的利益分享,引導企業在實現自身利益、促進自身發展的同時,要兼顧東道國本地利益,既保持了對民族國家核心利益的真實關切,又強調人類整體利益和互利共贏的重要性。正確義利觀為“一帶一路”產能合作提供了價值引領,有助于中國企業打破西方國家主導的產能合作治理給中國和沿線國家帶來的不利影響。
隨著越來越多的發展中國家以可持續性發展理念來指導自己的發展政策,“一帶一路”產能合作聚焦于沿線國家的可持續發展,高度重視實現各國獲得平等的增長機會,注重沿線國家實現能力建設導向的可持續性產業合作。
“一帶一路”產能合作優先支持能夠有效拉動當地就業、增加當地居民收入的民生產能合作項目。參與“一帶一路”產能合作的中國企業立足主業優勢,加速融入當地產業鏈中,為東道國經濟發展與社會進步提供助力。企業不只局限于自身盈利上,還注重當地民眾的利益需求,在沿線發展自身業務的同時,對當地員工開展技術培訓,培養當地管理人員,給當地老百姓帶來提升技能、創造就業等發展機會,讓當地人切實得到實惠與尊重。企業通過設立公益基金、捐資當地基金會等方式,積極參與海外公益事業。例如,斯里蘭卡科倫坡港口城是由中國港灣投資建設運營的大型城市綜合體開發項目,項目公司與斯里蘭卡政府協商,推出“漁民生計改善計劃”,分期總計提供5.5億盧比(約330萬美元)費用用于幫助當地漁民改善醫療、教育、衛生等方面的生活條件。為了配合計劃實施,斯里蘭卡政府也專門成立了“漁民生計改善協會”并提供專門款項。這一計劃得到了尼甘布當地漁民的強烈擁護,他們對項目的態度也從最初的抵觸轉變為理解和支持。①“中國交通建設集團有限公司:在斯里蘭卡講好‘一帶一路’履責故事”,國務院資產管理委員會網站,2021年1月12日,http://www.sasac.gov.cn/n4470048/n13461446/n14398052/n1646 0319/n16460417/c16495887/content.html,訪問時間:2021年2月17日。
“一帶一路”產能合作在促進中國企業成長的同時,也促進了沿線國家進行自生能力建設,使經濟增長惠及更多的國家、更多的民眾,使沿線國家分享經濟發展成果?;A設施建設是“一帶一路”高質量發展的重點所在,推動基礎設施重大項目順利完工能夠更好惠及沿線國家和人民?;A設施互聯互通作為“一帶一路”建設的優先領域,對沿線國家的能力建設與經濟起飛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在“一帶一路”基礎設施重大項目建設過程中,中國政府引導企業算好“政治賬”和“經濟賬”,在合作中盡可能考慮到“一帶一路”沿線國家的實際困難,對那些既有戰略意義、又有經濟價值的項目建設給予優先支持。一些企業主動提供基礎設施,參與社區發展計劃,改善所在社區的生活條件,化解當地矛盾沖突,減少經營活動的負面影響。
在“一帶一路”產能合作中,中國企業注重保護生態環境,堅持可持續發展、遵循共贏理念。中國走出去的企業在追求經濟利益的同時,注重環境保護,主動構建資源節約型、環境友好型綠色企業。①“央企‘一帶一路’履責情況分析”,國務院資產管理委員會網站,2019年3月25日,http://www.sasac.gov.cn/n2588025/n4423279/n4517386/n10745109/c10803539/content.html,訪 問 時間:2021年2月17日。在共建“一帶一路”過程中,依靠企業重大工程和優勢產業追求環境可持續發展。②“中交集團發布中國企業首份‘一帶一路’專題社會責任報告”,國務院資產管理委員會網站,2018年5月28日,http://www.sasac.gov.cn/n2588025/n2588124/c9056819/content.html,訪問時間:2021年2月17日。在穩步推進工程建設的同時,采取相應措施為當地環境保護貢獻力量,獲得了當地社會和媒體的認可。③“土耳其‘一帶一路’建設項目積極履行海外社會責任”,“一帶一路”網,2020年9月30日,http://ydyl.china.com.cn/2020-09/30/content_76766780.htm,訪問時間:2021年2月17日。中國政府鼓勵企業在項目建設中積極回應當地社會訴求,注重保護環境等社會責任,與“一帶一路”沿線國家產能合作的各方實現共贏和共同發展。2017年5月,環保部發布了《“一帶一路”生態環境保護合作規劃》,規劃推動實現可持續發展議程環境目標,并對落實一系列生態環保合作支持政策進行了系統規劃,全面提升了“一帶一路”建設中生態環保合作水平。
新冠疫情的暴發和全球保護主義的進一步升溫,成為推動“一帶一路”產能合作持續健康發展面臨的主要挑戰。中國企業能否成功應對產能合作過程中面臨的社會、制度壓力,關系到跨國企業經營能否融入當地社會,甚至決定著中國在“一帶一路”沿線產能合作的成敗。
國家對企業的非監管(如資源控制、行政要求或規范、意識形態影響)影響至關重要,如何應對和管理這些非監管權力關系到參與產能合作企業的生存和發展。企業利用各種途徑尋求與國家的合作,履行企業社會責任以滿足東道國的期望,以用來加強與東道國的關系。目前,中國企業與沿線國家產能合作主要集中于礦產、能源、基礎設施建設等極易對當地環境造成影響的領域?!耙粠б宦贰毖鼐€國家大多正處于工業化發展的初級階段,法律尚不健全,造成生態破壞和環境污染的事件時有發生,從而造成沿線國家愿意降低標準、犧牲環境吸引中國企業投資的表象。沿線部分國家的政策、立法也存在很大不確定性,有時東道國政府為了應對社會、民眾的壓力,不愿與或無法兌現政府的政策承諾,從原先支持項目投資發展,到削弱支持力度甚至限制項目投資,隨意采取的規制措施使得政策性支持投資項目極易橫生變故。“一帶一路”沿線較多國家處于政治地緣分裂地帶,一些產業(如采礦業)的經營活動可能會強化一個國家現有的權力不對稱,加劇沖突。中資企業面臨著地區復雜政治經濟環境誘發的治理政治不穩定、政治審查等風險,導致中國企業的潛在投資風險也隨之增加。
在社會層面,一些西方主導的社會組織利用話語權優勢抹黑“一帶一路”產能合作。隨著國家通過公共政策,以明示或默示的授權方式,將各種治理職能和權力下放給非國家行為體,加強了非國家行為體權力的重要性。越來越多的跨國公司和全球非國家機構在制定全球商品可持續生產、貿易跨國規則方面發揮著重要作用,除了大型主導企業、全球貿易商、分銷商等參與者群體,其他諸如關注環境和社會問題的非政府組織、行業標準制定者、媒體和社團的影響也與日俱增,多元行為體對全球產能合作治理規則和互動方式的塑造能力也大為增強。④Stefano Ponte and Timothy Sturgeon,“Explaining Governance in Global Value Chains:A Modular Theory-Building Effort,”Review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al Economy,Vol.21,No.1,2014,pp.195-223.在“一帶一路”產能合作過程中,中國走出去企業除了面對來自東道國的制度約束外,還要面對來自第三方(如發達國家主導的國際組織)的規則、標準等方面的壓力。這些非政府組織、工會、媒體對企業施加壓力,要求企業制定企業行為準則或遵守預先確定的道德準則。但一些西方社會組織憑借自身的專業性以及相對獨立的身份,在塑造和引領產能合作規則、規范方面具有較大的優勢,他們更多的是將產能合作治理作為一種技術手段,把推進產能合作治理作為自己獲得表達權和話語權的過程,試圖壟斷產能合作治理的界定和內涵解釋以謀取私利。例如,中國以國企為主的投資主體結構,企業的正常投資行為就常常被一些國際社會組織惡意誤導為背后有國家力量支持,是反應中國政府意志和意圖的戰略行為。少數西方大國為維護、鞏固和擴大自己的利益,利用其控制的社會組織肆意挑撥中國與沿線國家的關系,給“一帶一路”投資項目貼各種標簽,煽動沿線國家部分民眾的民族主義、民粹主義。當地民眾在媒體的宣傳攻勢之下,往往會很容易接受媒體宣傳中所攜帶的誘導性觀點,并把媒體的觀點不自覺地轉化為自己的觀點。
在傳統的價值鏈治理中,國家、社會和全球機構在制定適用于全球市場規則方面能力有限,①William S.Laufer,“Social Accountability and Corporate Greenwashing,”Journal of Business Ethics,Vol.43,No.3,2003,pp.253-261.,②Marina Prieto-Carrón,Peter Lund-Thomsen,Anita Chan,Ana Muro and Chandra Bhushan,“Critical perspectives on CSR and Development:What We Know,What We Dont Know,and What We Need To Know,”International Affairs,Vol.82,No.5,2006,pp.977-987.來自發達國家的跨國公司在全球價值鏈中占據主導地位,治理責任轉移到了跨國公司身上??鐕臼褂枚喾N工具來管理其全球供應鏈和價值鏈,包括但不限于行為準則、合同和旨在監督其內部社會和環境狀況的監督審查等??鐕臼芾骝寗?,利用其在價值鏈中的支配地位,在其供應鏈內執行產能合作行為準則,往往強調保護財產收益,以加強發達國家主導企業的地位,并限制發展中國家供應商轉向高附加值生產的能力,從而剝奪了發展中國家獲取價值的機會,導致中國與沿線國家企業在產能合作中受到極大的擠壓。
“一帶一路”建設不僅需要利益共享,而且還需要價值共識。2013年10月,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國周邊外交工作座談會上明確指出:處理對外關系要“找到利益的共同點和交匯點,堅持正確義利觀”。③習近平:“堅持親、誠、惠、容的周邊外交理念”,《習近平談治國理政》(第一卷),外文出版社,2018年第2版,第299頁。在2014年年底,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央外事工作會議上再次強調:“要堅持正確義利觀,做到義利兼顧,要講信義、重情義、揚正義、樹道義?!雹芰暯剑骸爸袊仨氂凶约禾厣拇髧饨弧保读暯秸勚螄碚罚ǖ诙恚馕某霭嫔?,2017年第1版,第443頁。2016年4月29日,習近平在中共中央政治局第31次集體學習時強調:“要堅持正確義利觀,以義為先、義利并舉,不急功近利,不搞短期行為。要統籌我國同沿線國家的共同利益和具有差異性的利益關切,尋找更多利益交匯點,調動沿線國家積極性。我國企業走出去既要重視投資利益,更要贏得好名聲、好口碑,遵守駐在國法律,承擔更多社會責任?!雹萘暯剑骸巴七M‘一帶一路’建設,努力拓展改革發展新空間”,《習近平談治國理政》(第二卷),外文出版社,2017年第1版,第501頁。正確義利觀將功利和道義有機地結合起來,主張正確認識和處理義利關系,超越了狹隘功利主義和抽象道義論的局限?!耙粤x為先,弘義融利”突出了“義”的重要性,在國際合作中講求道義和公平正義,堅持道義為先;“義利兼顧,義利共贏”強調了義利統一,將功利和道義有機地結合起來;“義重于利,公道正義”,強調在義與利發生矛盾的情況下,堅持道義當先,不以利害義,必要時舍利取義??傊?,正確的義利觀從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價值理念出發,為建構公平正義、合作共贏的新型國際產能合作提供價值基礎和道德基石,從而有利于加快構建中國特色商業義利觀,克服產能合作中的治理赤字。
正確義利觀倡導的共同價值超越了單純的自利或效用最大化,而是激勵企業在關系網絡中建立各種合作方式,在公平規范的范圍內運作,從參與中獲得利益。能力建設導向對沿線國家來說非常重要,通過培養能力,避免發展中國家陷入“中等收入陷阱”和“低收入陷阱”,對經濟增長產生持久的推動作用。①李曉華:“能力建設導向的包容性國際產能合作”,《經濟與管理研究》,2019年第5期,第20頁。“一帶一路”產能合作聚焦發展問題,提倡“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重視推動沿線國家經濟發展自生能力的提升,旨在同沿線各國分享中國發展機遇,實現共同繁榮,切合各國迫切需要。在“一帶一路”產能合作中,正確義利觀強調企業追求“利”的行為必須受“義”的約束,做到先義后利,提高了產能合作中參與者的合作傾向和能力,有利于在利益相關者之間建立責任結構。
首先,正確義利觀有利于塑造合理化的政府、企業、社會關系,克服了產能合作治理中政治、經濟和社會領域的嚴格分離。在全球化時代嚴格分離社會的私人和公共領域,可能是不成立的。②Frederick W.Mayer and Nicola Phillips,“Outsourcing Gov?ernance:States and the Politics of a‘Global Value Chain World’,”New Political Economy,Vol.22,No.2,2017,pp.134-152.在當前企業和非企業參與者爭相界定產能合作治理的含義和范圍背景下,對于公共和私人治理是否或如何能夠形成一個互補的體系,關鍵在于企業、社會、國家是否實現協同治理(collaborative governance)。正確義利觀關注國家在產能合作治理過程中的積極作用,國家并不局限于正式規則和硬性法律,也不僅僅是傳統的、層級意義上的政府監管。國家通過規范企業在法律規范之內追求自己的“私利”,企業作為社會成員,有責任為改善社會條件作出積極貢獻,有利于在企業與公共利益之間形成共贏的伙伴關系,實現促進國家、社會“公利”的目標,在企業—社會—國家關系網絡中,實現企業的“私利”與社會的“公利”的統一,從而有助于獲得政治認可和國家支持。
其次,在“一帶一路”產能合作中,正確義利觀還要求企業在追求自身利益時兼顧其他相關者的合理關切,不斷擴大共同利益匯合點,把自身利益和國家、社會利益有機地結合起來。在發達國家跨國企業主導的全球產能合作治理中,企業把產能合作治理看作是促進企業經濟利益的有效的工具和手段,產能合作中的主導企業出于維護自身競爭力和主導權的目的,過度強調履行高水平的產能合作治理標準,借以削弱發展中國家在國際貿易中依賴低勞動成本帶來的競爭力,限制發展中國家供應商轉向高附加值生產的能力,從而剝奪了發展中國家獲取價值的機會。傳統的產能合作治理工具往往無法產生預期的結果,也無法在產能合作參與者中獲得合法性。③Patrick M.Erwin,“Corporate Codes of Conduct:The Effects of Code Content and Quality on Ethical Performance,”Journal of Busi?ness Ethics,Vol.99,No.4,2011,pp.535-548.而在正確的義利觀中,“義”和“利”本質上是合一的,正確義利觀承認商業企業的經濟價值偏好,尊重企業運行的商業邏輯和市場邏輯,不以道德倫理要求代替企業的經濟價值偏好,但也不用社會邏輯替代商業邏輯和市場邏輯;而是承認企業與社會之間存在“雙贏”的潛能,從根本上激勵企業內生出參與解決社會問題的動力。
再次,正確義利觀承認義與利是現代市場經濟社會中企業不可回避的問題,它將企業層面的目標(重視投資收益)與國家層面的目標(贏得好名聲、好口碑)有機結合起來。這一理念將“義”的思想從道德領域引入經濟領域,通過企業與政府、社會部門合作參與解決面臨的合作問題。正確義利觀既強調企業正當利益的實現,又突出企業的政治責任維度、國家戰略導向;既倡導經濟發展中的廣泛合作、互利共贏,又保持對民族國家核心利益的真實關切,在“經濟責任”“政治責任”與“社會責任”之間尋求動態平衡,并以此來引領國際社會的合作發展。在正確義利觀導向下,既不是見利忘義,也不是單純地強調以義制利,而是倡導企業要見利思義、義利兼顧,更是強調在不損害社會利益和國家利益的前提下,要弘義融利、義以生利。在“一帶一路”產能合作實踐中,中國企業在“走出去”和“引進來”的過程中不斷合理化企業的價值訴求,按照正確義利觀的指引,搭建“共享、共商、共建”的價值分配結構,能夠改善東道國社會對企業的認知和評價,提高了社會對企業的形象、聲譽、影響力的認知水平,從而利于其國際化行動,也減少了供應商的機會主義行為。
總之,傳統產能合作治理中重利輕義的狹隘功利論,以自我利益為本的利己主義,割裂企業、國家、社會的思維,無法正確認識當今世界格局中的義利關系,也無法為建構健康有序的當代國際產能合作治理做出進一步的貢獻。正確義利觀提倡政府、企業與社會尊重與優化各自運作規律,通過平等互動釋放各自積極價值創造潛能,既是對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的豐富和踐行,也是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價值追求,對矯正傳統國際產能合作治理中由市場自發治理、政府主導性治理和社會監督調節性治理的碎片化所帶來的問題和缺陷具有重要意義。
以正確義利觀理念指引“一帶一路”產能合作治理,不僅決定了“一帶一路”建設的合法性,而且還決定了它發展的可持續性,成為中國跨國企業健康發展的關鍵支撐。把正確義利觀這一理念落實到“一帶一路”產能合作實踐中,使之具有可操作性,既需要全面把握正確義利觀在產能合作下的具體表現形式,又需要探索符合正確義利觀理念的“一帶一路”產能合作治理結構與運行機制,讓更多的國家認同中國的和平發展道路,提高中國的“軟實力”。①李向陽:“‘一帶一路’建設中的義利觀”,《世界經濟與政治》,2017年第9期,第12頁。在“一帶一路”產能合作治理中,企業實踐正確義利觀的模式可分為主動實踐和被動(或強制)實踐;在考慮政府發揮引導、監管、協調作用的基礎上,本文提出在“一帶一路”產能合作治理中三種互補的治理形式:便利型、監管型和分配型治理。
在“一帶一路”產能合作中,企業是主要參與者,因此基于市場原則(平等交換)的經濟合作仍是國際產能合作的主要原則。在產能合作中,帶動力強的中國企業經過技術改造升級,在“一帶一路”沿線進行產業布局、轉移先進產能,積極尋找與沿線國家產業合作切合點,通過發揮比較優勢形成自生能力,幫助沿線經濟體實現產業、經濟發展的可持續性。中國跨國企業在沿線市場經營管理活動中,企業以自愿的方式參與合作,尋求利用商業資源來補充服務自身業務的發展。據《中央企業海外社會責任藍皮書(2019)》顯示,65%的中央企業把培訓作為促進當地產業發展的助推劑,82%的央企投身當地社區的文化建設,與當地社區進行共建的意識進一步增強。企業不僅多維度構建企業海外品牌形象,獲得了提升自身生產力并擴大市場的機會,而且為東道國企業和當地社會創造共享價值,樹立優秀國家形象和企業形象,提高了自身的合法性。
在企業能夠主動實踐正確義利觀的情形下,政府對“一帶一路”產能合作可采用便利型治理,在國家層面則可對企業提供一些便利條件和激勵措施,促進企業、國家與社會形成良性互動,通過便利性治理所帶來的包容性、凝聚力和多樣性,進一步提升企業獲得競爭優勢,良好社會評價、品牌價值和凝聚力的能力,以實現企業、社會和國家多贏的局面。近年來,不斷擴展的產能合作治理使國際社會的關注度已經從單個生產商延伸到整個供應鏈、產業鏈,一些議題也擴展到廣泛的社會領域,讓參與沿線產能合作的中國企業很難跟上節奏。由于部分中國企業在進入沿線市場時,對于當地文化、利益群體以及社區訴求缺乏了解,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產能合作治理的績效。便利性治理的目標不是參與或推動更廣泛的產能合作治理議程,也不是強迫企業承擔更多社會責任,而是通過經濟激勵幫助企業解決面臨的具體和緊迫的社會問題。
對于可能缺乏必要的資源、專業知識和社會合法性或權力的企業,單靠企業可能沒有能力解決“一帶一路”產能合作中的系統性問題或發展需要,因此需要政府的幫助或介入。國家利用補助政策這一互惠措施適當干預企業履行正確義利觀的行為,能夠提升企業履行正確義利觀的水平。國家利用積極的激勵手段,針對“一帶一路”產能合作中的國有企業、具有較大影響力的主導企業,通過金融手段(開發性金融)、財政手段(稅收優惠、轉移支付)引導企業的投資方向并承擔一部分政府職能(多予少取、只予不?。?,甚至通過行政手段(組織項目、會談交流)影響企業的預期和行為。通過構建相對穩定的制度安排,引導企業在參與“一帶一路”過程中把企業的目標與國家的目標有機結合起來,通過外交手段(政府間的合作協定)規范企業的跨國行為。
激勵措施不僅關注企業履行在產能合作中的義務,而且也重視企業自身利益。國家可根據企業披露履行正確義利觀的政策、行動方案、正確義利觀實踐成果以及企業面臨的政治風險,作為是否給予企業政府補貼以及補貼力度的重要依據。對承擔戰略任務和促進公共利益項目的企業,政府需要引導企業服務于國家戰略目標和提升公共福祉。對產生良好社會效果,但承擔高水平正確義利觀標準的企業,政府可以出臺相關政策降低企業的經營成本,給予一定的財政、稅收、優惠政策等扶持。便利性治理的政策重點還要為激勵企業進一步實踐正確義利觀創造有利環境,在市場環境下協調促進正確義利觀實踐,例如,國家可以利用主導企業的權力來規范供應商的行為,①Sandra Polaski,“Combining Global and Local Forces:The Case of Labor Rights in Cambodia,”World Development,Vol.34,No.5,2006,pp.919-932.建立信息門戶、提供技術援助和組織專業網絡,提供針對中小企業的信息和培訓方案,幫助資源有限的中小企業管理供應鏈中的社會和環境挑戰;建立獨立的論壇,將政府、企業和社會聚集在一起解決涉及產能合作治理的問題,滿足市場的需求和期望等。
在“一帶一路”產能合作中實踐正確義利觀,對部分還處于起步階段的“走出去”中國企業來說,是一個全新的問題。參與產能合作的中國企業面臨經濟制度的變化,導致企業實踐正確義利觀成本加大;加上部分企業缺乏正確義利觀意識等因素,導致其在實踐正確義利觀上仍缺乏積極性和可行性。特別是一些企業基于市場邏輯導向,在產能合作中沒有踐行包容性和可持續的發展模式,為節約成本采取的排污不達標、勞動合同履約不健全等失責行為,給其他利益相關者造成傷害。在“一帶一路”產能合作中,企業會面臨當地社會組織或國際組織施加給企業履行企業社會責任的壓力,但對于可能缺乏必要的資源、專業知識和社會合法性或權力的企業,單靠企業可能沒有能力解決“一帶一路”產能合作中的系統性問題或發展需要,因此需要政府的幫助或介入;另一方面,單獨的企業自律或私人治理可能不足以確保企業履責的改善,這需要政府采取行動來促進和塑造企業行為,采取產能合作的監管型治理模式。
在產能合作的監管型治理模式中,國家可以在較多的領域對企業進行指導或監管,幫助企業克服產能合作中的社會和環境挑戰,引導企業踐行正確義利觀,滿足政府、行業和非政府組織的需求和期望。首先,建立中國企業在沿線國家實踐正確義利觀的監控體系,構筑和完善保障安全生產、消費者權益、環境保護等方面的監督框架體系,把實踐正確義利觀問題納入法制化、規范化的管理體系之中。其次,對企業實踐正確義利觀的效果進行監督和評估,將中央企業實踐正確義利觀績效納入對外投資管理體制,形成實踐正確義利觀的制度環境。再次,提高中央企業在沿線國家投資的“基準”和“門檻”,通過國內母公司對沿線子公司施加影響,提高中國企業在沿線國家實踐正確義利觀的意識,將當前的實踐正確義利觀活動轉化為未來市場機遇、創新和競爭優勢。
國家還可以參與各種規則制定以影響和引導產能合作治理的觀點和實踐,國家參與是一種“行為的行為”,其作用不在于決定產能合作中的企業應該如何行動,而在于構建企業可能的行動領域,以塑造企業的經濟和社會行為。相關政府部門為企業制定或提供參與正確義利觀實踐的指南或指導方針,加強對企業正確義利觀的培訓,使企業更便利地了解自己應遵守的規則、條例和國際慣例。例如,2014年9月,中國新修訂的《境外投資管理辦法》中,敦促境外企業重視在東道國的環境保護,樹立環境保護意識,履行環境保護責任,這反映了中國監管部門希望引導企業積極主動實踐正確義利觀的價值取向。此外,還可依托行業協會、媒體和其他社會組織,加強對企業家正確義利觀思想的培訓和學習,相關政府部門可以牽頭組建專家學者組成的團隊為企業提供專業咨詢,開展沿線實踐正確義利觀專項培訓和調研活動,診斷沿線實踐正確義利觀履責問題并提供建議。
加強宣傳,使積極實踐正確義利觀成為沿線企業產能合作的內生價值取向。鼓勵沿線產能合作企業制定實踐正確義利觀的計劃,對秉持正確義利觀理念的企業和企業家加強宣傳和獎勵,通過示范效應使更多的企業意識到積極實踐正確義利觀的必要性。通過政府間的合作,提高中國企業與沿線國家企業的合作傾向和能力,提高中國企業的本地化經營水平。鼓勵企業積極與媒體進行交往,以樹立更好的實踐正確義利觀的形象。由政府指導的方式建立統一的實踐正確義利觀認證和信息披露平臺,真實、動態、及時地披露企業實踐正確義利觀的典型事件和失責行為,加大對企業見利忘義行為的監管力度和處罰的力度,實現企業實踐正確義利觀的方式由借助道德壓力約束逐漸轉化為基于理性的自覺行為,在規則制度的約束下獲取自身經濟利益。
隨著中國海外利益的拓展以及“一帶一路”建設步伐加快,國際上出現了一些批評中國跨國企業只注重追求經濟利益、忽視社會責任的聲音。在很大程度上,這些批評與中國部分企業海外經營經驗不足、管理體制相對落后有關,①馬骦:“企業社會責任與跨國公司政治風險管控”,《外交評論》,2019年第4期,第88頁。也與某些西方國家對于中國的迅速發展及其世界影響力的擴大懷有敵意有關。與西方發達國家的跨國公司主要依靠品牌、服務和技術創新在全球運作不同,目前“一帶一路”走出去企業有一部分是從事生產制造、粗加工和資源開發業務的企業。特別是在一些國家和地區,中國企業對不同產業部門的投資存在嚴重失衡問題,較多的中國企業投資聚集于當地的礦產資源挖掘與開采,招致了其他國家及當地民眾的質疑,有時甚至被誤解為“新殖民主義”、“自然資源掠奪者”等。加上勞工待遇與權利、環境保護等問題是當前全球社會責任運動最關注的主題,一些中國企業在高風險、高污染、高事故頻發行業,容易成為媒體關注的焦點;特別是在某些競爭對手的惡意宣傳與抹黑下,將企業的社會責任泛政治化并與國家意識相聯系,影響了正確義利觀實踐的社會效應。
一些沿線國家由于長期受到西方發達國家的影響以及國際組織的長期援助和政治影響,往往(被動)選擇某些較高標準的產能合作規范和指南作為其落實企業社會責任的依據,而這些標準并沒有考慮到當地的實際發展條件、背景和現實需求,加上宗教、傳統等要素直接影響了各國對產能合作治理的理解與認知,沿線國家對于產能合作治理的方式及最終目標往往與我國企業存在一定的差異,給中國企業在沿線國家實踐正確義利觀增加了額外的困難與障礙。部分發達國家及非政府組織制定所謂的高標準產能合作治理,在市場邏輯主導下演變為保護自己競爭優勢的工具,內嵌了一系列身份歧視、偏見等(如對國有企業),其目的就是為了削弱競爭對手的市場競爭力。②仰海銳、皮建才:“企業社會責任標準差異下我國企業‘走出去’策略分析”,《西安交通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1期,第75頁。在東道國承擔某些社會職能的能力較弱的情況下,跨國企業有時會被認為是類似于國家或“準政府”行為者,③Andreas Scherer and Guido Palazzo,“Toward a Political Conception of Corporate Social Responsibility:Business and Society Seen from a Habermasian Perspective,”Academy of Management Re?view,Vol.32,No.4,2007,pp.96-120.導致東道國賦予企業過度的社會元素,盲目追求企業的社會價值,一般的企業社會責任實踐往往給社會公眾帶來了極大的心理落差,并加劇了公眾對企業社會責任的質疑,導致企業社會壓力不斷加大。
正確義利觀實踐基于可持續發展的理念,這其中也包括了企業自身的可持續發展能力。盡管社會對企業的期望是多層次的、變動的、不斷擴展的,在產能合作中實踐正確義利觀的分配型治理中,實踐正確義利觀不是強迫企業承擔過度的“企業辦社會”職能或企業為“政府買單”,而是通過適當調整政府、企業、社會分工,解決企業行為脫嵌于政府、社會監管之外,糾正企業的原子化傾向,在追求企業利益與社會利益的共同增加的同時,最終形成企業、政府與社會螺旋上升式的共同演化。如果企業不顧自身經濟利益和生存發展,企業“過度”承擔社會責任,這將會影響企業的市場競爭力,最終會被太多的責任拖累,被市場競爭淘汰①靳小翠、鄭寶紅:“國有企業董事長的自戀性與企業社會責任研究”,《管理評論》,2020年第10期,第229頁。。中國政府和企業需要因地制宜,在緊密結合沿線國家社會需求、經濟特點及發展階段的國別特征基礎上,參考國際慣例、指南與規范,指導企業根據自己的發展能力分別踐行不同義務水平的正確義利觀。對于一些盈利能力弱,但已合規經營的企業,在面對部分國家、國際組織制定的過分苛刻或明顯不合理的企業社會責任標準,則不能一味地迎合,企業需要按照自身的能力,履行力所能及的責任,保障企業的合法利益。
總之,在產能合作治理中,便利性、監管性和分配性治理的背景大不相同。國家政策對培育企業正確義利觀產生重大影響,分配性政策涉及分配結果,其重點限制和減輕市場、社會不平影響,便利性和監管性治理主要通過制定和實施國家政策來實現的。在國家有能力通過監管約束企業,并通過便利措施提供政策優惠的情況下,這類政策能夠發揮積極的作用。在“一帶一路”產能合作治理中,通過這些政策促進或限制企業的活動,達到履行正確義利觀的目的。
“一帶一路”建設聚焦發展問題,通過開展產能合作讓沿線各國分享中國的發展機遇。②王飛:“‘一帶一路’背景下的中拉產能合作:理論基礎與潛力分析”,《太平洋學報》,2020年第2期,第66頁。由于“一帶一路”沿線國家在政治制度、文化、宗教信仰等方面的差異,以及大國戰略博弈、地緣政治競爭和意識形態等因素影響,一些沿線國家對“一帶一路”產能合作存在認知赤字、誤讀誤判,阻礙了一些“一帶一路”產能合作項目的推進。當前“一帶一路”下的國際產能合作較多依靠政府間合作機制來推動,尤其是基于國家間良好的政治及經貿關系為前提。正確義利觀實踐意味著政府、企業、社會組織和公眾等主體針對產能合作過程中出現的公共問題進行互動協商,其實踐效果有賴于政府、企業和社會的合力與協同?!耙粠б宦贰备哔|量發展最重要的方面在于國家與企業的獨特融合,③白云真:“‘一帶一路’高質量發展的政治經濟邏輯”,《太平洋學報》,2020年第3期,第12頁。隨著中方企業的大規模走出去,這些企業文化或“軟實力”層面上的考量越來越具有經營管理或“硬實力”層面上的重要性。以正確義利觀為原則開展“一帶一路”產能合作及其治理,強調義利統一、義利并重和先義后利、以義制利等特點,既順應時代發展潮流,規范企業在產能合作中的行為和價值取向,也為建構新型國際產能合作提供了價值基礎和倫理指南。
正確義利觀作為一項獨具中國特色、中國智慧的新倡議,在國際社會的擴散必然是一個長期而曲折的過程。在科學認識和把握義利關系的基礎上實踐正確義利觀,能夠在道義上為世界樹立標準和典范,為國家聚攏軟實力,對中國在新時期推進高質量“一帶一路”建設具有重要意義。讓正確義利觀成為世界共識,成為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重要抓手和價值追求,這要求中國企業、政府在參與產能合作及其治理過程中必須切實做到義利兼顧、實現義利統一;“走出去”企業要身體力行,減少失責事件的發生,充分發揮示范作用。要在“一帶一路”建設中圍繞正確義利觀凝聚價值共識,既要把正確義利觀的精神要義融于各大工程、大項目的產能合作執行過程中,讓沿線各國人民能夠有實實在在的獲得感;也要將其融入貫徹到“民心相通”工作中,增進沿線各國人民對正確義利觀的認同與共識,從而為“一帶一路”建設夯實民意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