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逸鯤
信任機制的演進對金融環境的影響與法律調整之路
沈逸鯤
(河北經貿大學 法學院,河北 石家莊 050000)
以區塊鏈技術為代表的去中心化交易模式給營商環境帶來了新的選擇,其以技術理性為基礎而重新構建的新信任機制體系引發對營商環境的傳統信任模式產生顛覆性影響,給傳統的法律監管領域帶來新的挑戰。要想使法律監管在后互聯網時代繼續有效地維護金融領域交易環境穩定,應當從互聯網技術的發展對于金融領域的影響方式入手,逐步分析不同時期法律監管方式以及邏輯的變化,才能找到今后互聯網時代的法律調整之路。
信任機制;去中心化;區塊鏈;互聯網;金融環境
金融科技(Financial Technology,以下簡稱為FinTech),是指運用科技手段提高金融服務的效率、優化資源配置的一種新的金融業態。事實上,一些新興金融科技在出現之初即旨在瓦解科技化程度不高的大型金融企業以及依靠其所構建的舊金融體系。可以預見,金融科技的創新將對既有金融制度產生革命性影響。與區塊鏈相比FinTech是一個更為廣泛的概念,互聯網技術和以互聯網技術為基礎而產生的區塊鏈技術均能被認定為FinTech的范疇。雖然二者均為金融領域帶來了巨大影響,但是筆者認為互聯網技術所帶來的影響力遠不如區塊鏈技術的潛力更大,其原因在于去中心化的概念是對于傳統營商環境核心信任機制的變革,而互聯網技術僅僅是對于傳統的信息傳輸速度和傳輸范圍的擴大化。簡單來說,互聯網技術對于金融領域所帶來的僅是量的積累,而區塊鏈技術所帶來的才是真正意義上質的變化。
法律視角下的交易成立是以合意為核心的,而借鑒信息哲學觀能夠進一步揭示出交易合意達成之基礎乃是以信息為媒介的信任機制[1]。因信息傳遞的障礙導致交易雙方信息不對稱而影響信任機制,進而無法達成合意,也就無法使交易成立。在前互聯網時代以銀行為代表的信任中樞,逐漸充當起交易雙方的信任媒介,中心化模式的信任機制得以形成并占據了共識機制的主導地位。因為中心化信任機制為基礎的金融交易關系具有中介性和銀行主導性特征,所以形成的傳統法律調整邏輯普遍圍繞對于中心的管制與調整。而互聯網的出現極大地降低了信息傳遞成本,使得信息可以在全球范圍內以極低的成本自由傳輸,信息的交換不再是一件困難的事情。這是互聯網技術給金融領域所帶來的最大影響和變革。
交易的達成在法律視角下被認為是“合意”的達成,而能夠達成合意的前提是“信任”,進一步深入來講,雙方產生信任的根本是掌握信息的對等性,只有交易雙方能掌握對方的信息的數量和可信度達到一定的標準才能夠產生交易信任,進而達成“合意”,最終使交易成為可能。這里所指出的信息對等性并不是完全的對等,而是相對的,而何為對等則受到每一場交易的自身特點的影響。因此,要使一筆交易成為可能要達到三層標準:第一層標準為“意思”,是指交易雙方的交易意愿,這可以解釋為法律層面的意思表示。第二層標準為“信息”,是指交易信息的對等性和真實性,只有交易雙方能夠完全對等地了解對方所提供的信息,以及確信其所接收到的信息是真實且完整的,才會表達出繼續交易的意圖。第三層標準為“信任”,是指只有交易雙方互信才會最終使交易成功。這三層標準是遞進關系,如果不能滿足前一層面的條件就無法進行到下一個層面,交易過程也就因此夭折。
在前互聯網時代,陌生的交易個體之間要想獨立地完整達成上述三個層面是十分困難的,其核心緣由在于“信息”層次的堵塞,因為信息無法做到在交易雙方之間自由平等的傳遞,因此很難使得任意的交易雙方在任意場景下進行交易(在熟人社會之間并無此問題,熟人社會借助其信息溝通優勢自發生成一種基于情感因素的人身性信任機制,使得交易合意可以便捷達成)。因此如何解決交易雙方信任問題就成為了前互聯網時代金融領域的難題。
互聯網起源于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美國。1950年,金融對于信息交流的迫切需求,促進了分布式網絡、包交換、排隊理論的研究。1969年,ARPA網把美國四所大學連接了起來,被視為因特網的起點。其后經過約半世紀左右的發展,互聯網成功將大多數存量計算機納入到網絡中,同時互聯網上出現了越來越多的商業應用。互聯網的快速發展要歸功于互聯網沒有中央控制,以及互聯網協議非私有的特點,這使互聯網迅速傳遍了世界的每一個角落,極大地降低了世界范圍內的信息傳遞成本。
互聯網技術的出現使得“信息”這一層級的滿足變得更加容易,交易雙方可以主動地獲取對方的交易信息而不受到任何事實上的限制。中心化金融模式下的銀行在交易信息量上的優勢事實上蕩然無存,但銀行的中心化地位在金融領域并沒有因此被撼動,原因在于互聯網時代信息高度發達,而信息真實性制約著信任的傳遞,因而互聯網應用目前面臨發展的瓶頸。因此仍然需要銀行機構作為第三方主體作為信息來源可靠性的保證。
金融交易很難被簡單歸入到某一傳統法律部門的調整范圍之中。各個法域都是運用多種法律手段來進行綜合調整。我國法律的傳統調整途徑大致可分為如下三方面。
一是嚴格控制準入條件加之市場調節。突出表現為在金融機構設立上實行嚴格的核準主義,如《銀行業監督管理法》第19條、《證券法》第122條、第169條之規定,國務院銀行業監督管理機構、國務院證券監督管理機構負責嚴格審批金融機構、證券公司的入市條件。而到目前為止,金融交易中的市場調節機制發揮作用的空間仍存在很大的局限性,仍然是以準入監管原則為主要監管方式。從法律監管邏輯可以看出其中對于中心化管理的認可,而并不認可分布式的市場調節方式。
二是公法立法監管為主,輔之以私法調節。例如,《銀行業監督管理法》第44條規定了要承擔被取締、沒收違法所得、罰款以及可能的刑事責任。再比如,針對證券市場的內幕交易行為,也多是采用行政處罰的方式進行規范,但對于資金受損者的彌補則顯得略有不足。綜上所述,公法為主的缺點在于只注重對于秩序的保護而忽視了利益損失個體的賠償保護。
三是以穩定運行為主。《銀行業監督管理法》第1條《私募投資基金監督管理暫行辦法》,相較于對金融風險防范的重視,現有金融監管環境對于金融創新總體上持較為謹慎的態度。例如,2014年12月18日中國證券業協會發布的《私募股權眾籌融資管理辦法(試行)(征求意見稿)》仍然將股權眾籌限定為“非公開發行方式”,并設立了較高的投資者門檻,投資人數上限的規定也不可突破,這種思路顯然與股權眾籌作為互聯網金融應有的公開、小額、普惠特性不符。2015年十部委發布的《關于促進互聯網金融健康發展的指導意見》中雖然表明了“鼓勵創新”的立場,但由于缺乏對監管與創新的有效平衡,客觀上導致了互聯網金融的亂象叢生[2]。
法律的設立對于金融的監管總體呈現打壓式、限制式的。而為了迎合政策和時代發展的潮流所作出的鼓勵創新的規定卻因為缺乏經驗和對于鼓勵創新所帶來的不安定因素的恐懼,使得條文的制定顯得投鼠忌器,漏洞百出。
總的來說,以上三個方面都可以歸納為對于處于“信任”中心化地位的機構,如銀行,進行監管和制約,畢竟金融體系十分龐大,要想對每一個金融參與主體進行普遍性的約束顯然是不切實際的,但是,因為傳統金融交易相對方無法對收集到的信息達到“信任”的高度這一缺陷,使得法律可以承擔作為“信任”保證主體的銀行或類銀行機構進行監管成為明智之舉。
有學者提出,區塊鏈將會成為第二代互聯網,會深刻改變現有互聯網的結構模式,進而對人類社會產生難以估量的重大影響[3]。區塊鏈通過對傳統互聯網的兩個層次的突破,徹底改變了互聯網的系統架構模式:第一個層次區塊鏈技術創造了加密互聯網,第二個層次區塊鏈技術創造了分布式與非中心化的互聯網。
區塊鏈技術所獨有的分布式記賬法加之已有的技術融合,創造出一種不需要中心擔保機構而能夠實現互相認證的獨特證實機制,這種體系在人們不能互相信任的前提下,還可以從事價值交換活動,依靠其去中心化、去信任化、集體維護、可信數據庫四大優勢,從根本上排除中心化信任模式下,充當信用擔保主體的銀行等機構因自身原因帶來的風險。正因為區塊鏈的技術特性,使得互聯網技術進入新的發展時代,筆者將其稱為后互聯網時代,其獨有的去中心化分布式記賬法概念的提出,正是仰仗于密碼技術和哈希算法的現實應用,解決了互聯網時代無法解決信息可信度的問題,而這一問題的解決正是突破了上述的交易三層關系的第三層“信任”,至此交易三層關系全部被技術所替代,以銀行為代表的中心化信任機制的核心地位因此被撼動。
支持者們認為通過傳統的信任模式本身具有各種弊端,比如為了增強這種“人為”信任會設置各種組織機構,而這不僅可能會導致壟斷,也會徒增權力尋租等腐敗機會,更為嚴重的是,這些信任機制的設立本身依賴于人性這一變化莫測的黑暗之洞。暫且拋開人性本善或性本惡這一永恒無定之話題,單純就人性本身具有善變性這一無爭議的特點,就可窺見傳統信任機制的弱不禁風與岌岌可危。區塊鏈技術如何實現去中心化?專業而言,是基于分布式存儲及P2P技術,區塊鏈的每一個節點的信息都是通過點到點進行傳遞,且每一個節點都是平等的,都可以根據共識機制對數據進行存儲、記錄和更新。故此,區塊鏈的每一條數據都具有可追溯性和不可篡改性。用戶在通過區塊鏈處理信息時,也就不需要依賴于中心化第三方來確定信息真實與否。換言之,區塊鏈通過共識算法和機制使得任何節點都可以擁有全網總賬本,任何個人都無法控制整個系統,這種點對點的平等關系去除了中間環節,使得“中間商賺差價”的空間徹底泯滅,區塊鏈也因此形成一種新型的“去信任化”的信任機制。
區塊鏈技術在顛覆傳統的人身性信任機制和制度性信任機制過程中,一種基于技術理性的、由代碼架構定義的全新的共識性信任機制正獲得越來越多的認同。也有學者將其稱為技治主義[4]。雖然區塊鏈技術到目前為止并不十分成熟,畢竟相對于互聯網技術接近一個世紀的實踐和運用來說,區塊鏈技術從提出到具體應用只有短短的十幾年①,因此去中心化這一理念的提出是否真正具有可行性和實際價值還有待時間的考量,但是就目前的情況來看,以虛擬貨幣交易為核心功能的比特鏈和以太鏈的順利運行似乎能夠預示未來區塊鏈技術的穩定發展前景。
對于傳統金融領域的法律監管模式,上文已經進行過分析故此處不再贅述,對于中心化模式的法律監管從表象來看已經不再適合以區塊鏈為代表的后互聯網時代。雖然在互聯網時代,因為互聯網技術無法突破交易關系的第三層“信任關系”而使得銀行仍然處于第三方擔保地位,擔保著交易雙方交易信息的可信性。因此雖然以銀行為代表的交易第三方并不是交易關系的直接相對方和受益方,但卻成為了交易成敗的決定者。因此正如前文所提到的當前法律所采用的監管模式的核心是對于銀行等第三方信用機構控制。但是這種監管模式并不適用于去中心化的后互聯網時代,區塊鏈技術所帶來的去中心化分布式賬本理念使得技治主義成為新的金融理念,交易雙方逐漸將對于第三方銀行所傳遞的信息的信任逐漸轉向對通過密碼和代碼所保存的信息的信任。因此從表象上看,后互聯網時代逐漸通過新興科技的運用將銀行排除在交易關系之外會導致已有的法律監管體系的無用化。但筆者認為,深挖當前法律監管的邏輯可以看出,雖然當前的法律監管大多都是針對以銀行為代表的中心化機構,但是其使用的監管方法卻是通過信息披露的方式[5]。以銀行為例,《中華人民共和國銀行業監督管理法》第4條、第6條原則性規定,第36條信息披露義務,以及《商業銀行法》中對于銀行設立的規定,其本質也可以解釋為通過要求銀行進行信息披露的方式以達到銀行信息對外公開防止暗箱操作的目的。
在區塊鏈技術的驅動下,雖然信任機制發生了演進,使得中心化的信任模式逐漸向去中心化的信任模式發展,從而將銀行排斥在交易關系之外成為可能,但是無論是傳統的第三方擔保式的信任模式還是如今的以信任技術代替傳統信任體系,從本質來說仍然沒有擺脫交易雙方互不信任的本質,因此雖然技治主義提出的是新的理念,但在金融領域方面只不過是將一種信任媒介轉化為另一種轉化媒介,因此筆者認為,雖然后互聯網時代對于金融領域可能產生巨大的變革式的影響,但對于以維持交易環境公平自由的法律監管邏輯來講,只要維持交易活動參與者之間的信息獲得可能性的公平即可,因此,作為后互聯網時代的代表性技術區塊鏈來說,只要將傳統的對于銀行信息的強制披露規定,轉為對取代其中心地位的區塊鏈技術的信息披露就可以實現監管模式的轉型。
以作為比特幣的底層架構區塊鏈技術為例,其技術核心是通過非對稱加密的保密方式,利用智能合約的自動化執行機制以及共識機制與分布式記賬法相結合的信息傳輸模式,一次性同步實現了交易實現三層論的全部要求。以比特幣和以太坊作比較,其四大核心技術(分布式核心賬本、非對稱加密、共識機制、智能合約)是沒有區別的,但是,在具體應用上以智能合約為例,二者所執行的智能合約并不盡相同,支持以太坊技術的區塊鏈因要承載與比特幣相比更多的功能,其智能合約也更加復雜,權限更多。智能合約是區塊鏈系統難以切斷與法律聯系的重要領域。智能合約在支持者眼里已經成為法律監管的替代品。支持者們普遍認為,每次智能合約都能夠完美執行操作,按照合約的既定格式完成交易,并且無法被篡改。那么為何還要被法院所限制呢[6]?此處的錯誤在于忽略了合同訂立這一重要步驟。以太坊和比特幣二者的智能合約在內容上就存在明顯不同,而如果法律不強制性要求公開其智能合約內容,就會出現信息暗箱化,最終產生糾紛。目前學界也對智能合約是否能夠定義為合同有著激烈的爭論[7]。因此筆者認為,只要將新興技術中用于代替傳統金融領域中第三方功能的技術通過法律手段強制其披露必要的技術信息,就可實現對于用新興技術作為信任媒介的技治主義交易行為達到法律監管的目的。
當前區塊鏈技術仍然處于發展的初級階段,在鼓勵支持區塊鏈技術創新的同時,更要提防潛在的金融風險,避免其成為非法金融活動的來源,引導其走向良性健康、規范合法的軌道。特別是吸取網貸行業的經驗教訓,避免監管真空,高度警惕打著“區塊鏈技術”旗號從事非法集資、金融詐騙等非法金融活動現象,守住不發生區域性金融風險的底線。筆者認為法律和監管是上述程序的主要障礙這一觀點是錯誤的。雖然法律過于嚴格會扼殺區塊鏈的創造積極性,但過于松懈同樣會因其發展得不到法律的有效保護進而造成同樣后果[8]。因此合理的態度是將法律與技術融合,用科技促進法律,用法律規制科技。
區塊鏈仍處于初生階段,距中本聰發布比特幣白皮書還不到十年。區塊鏈市場在不斷擴大,路徑依賴問題也并不嚴重,未來可能出現的風險現在擔心還為時過早。區塊鏈技術作為未來金融業的底層技術,已經得到各國央行和金融機構的廣泛認同,正在研究通過區塊鏈技術深化金融改革、提升金融供給、促進金融創新、增強金融信用、防范金融風險。與其他的新興技術不同,區塊鏈是一項足以影響世界的基礎性技術。除此之外,法律與分布式分類賬本可謂互相依存,共生共榮。
① 2008年中本聰第一次提出區塊鏈與比特幣技術,2009年比特幣平臺正式發布。2013年以太坊平臺正式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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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pact of the Evolution of Trust Mechanism on Financial Environment and the Road to Law Realignment
SHEN Yi-kun
(School of Law, Hebei University of Economics and Trade, Shijiazhuang 050000, China)
The decentralized model of trade based on trust, represented by block chain technology, has brought new options to business environment. Its new system of trust mechanisms, which is rebuilt based on technological rationality, has abandoned the traditional centralized trust model, triggered a disruptive impact on the business environment of traditional trust models, and brought new challenges to the traditional field of legal regulation. To maintain the stability of the financial sector’s trading environment in the post-Internet era, it is believed that legal regulation in the post-Internet era should be based on the way in which the development of Internet technology affects the financial sector, and gradually analyze the changes in the legal regulation and logic of different periods in order to find the way of legal adjustment in the post-Internet era.
trust mechanism; decentralization; block chain; Internet; the financial environment
DF4
A
1009-9115(2021)01-0144-05
10.3969/j.issn.1009-9115.2021.01.025
2020-01-09
2020-07-29
沈逸鯤(1994-),男,河北唐山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經濟法專業、企業與公司法。
(責任編輯、校對:王學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