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冬

秀秀講他家以前有只狗,個子不高,毛很長,頭發遮住半只眼,看人都是從發絲縫里看。很酷,獨來獨往,像個劍客。后來夏天太熱,被主人把毛剪了,剪完后,那只狗就抑郁了。
土豆也是個兒不高,毛很長,但沒有那么酷,走的是呆萌路線。我一直覺得土豆這種狗應該就是民間藝人雕刻拴馬樁獅子的參考對象,由于獅子在古代很少有人能見到,于是傳到民間藝人手里后,就變成了獅子“狗”,有了人氣。不然你看那些拴馬樁的獅子,個個稚笨呆萌,憨態可掬,寫滿了民間匠人對寵物的愛意。
土豆很會表現,每次我下山一趟,回來時,它都會表現出異常的歡愉,扒著我的腿,嗷嗷亂叫,表情動作都很浮夸。開始我以為它是真的太想我了,喜形于色,后來發現,并不是每一次的興奮都是真的思念。因為有幾次,我回來后,行李沒拿完,要返回一趟(土豆已經歡迎過我一次了),隔了十分鐘再次拖著行李上來時,又看見土豆遠遠等著我,跟第一次一樣,重復著十分鐘之前的動作——扒著我的腿,嗷嗷亂叫。不過第二次動作明顯很僵硬,很勉強,表演的痕跡很重。
狗的心思還是能夠輕易讀出來的,因為如果是下山了好幾天,真的很想我,基本我回來時,只要遠遠露出一個身影,土豆就會狂奔而來,表達出的興奮很真誠,很感人。但如果我只是上午下山買東西,中午就回來了,土豆就會遠遠地看著我(一動不動,感覺在醞釀情緒,想著一會兒怎么表演得更真實),一直等到我越走越近(實在不想動),快踩到它了,它才跳起來,扒著我的腿,表達它的“歡愉”。動作依舊很僵硬,很勉強,表演的痕跡很重。
土豆以前偷吃鵝蛋,現在不偷了—— 不敢偷了。記得那年冬天,土豆剛剛學會偷吃鵝蛋,每次我去收蛋,都只剩旁邊一堆碎殼。這蛋偷得太不專業了,這一堆蛋殼,太暴露了。之后有一天,三只鵝都在外面閑逛,我從屋里出來,剛好看見土豆正撅著屁股在鵝圈里尋摸。這下可逮個正著,于是我躡手躡腳走過去,一腳就把它踹到鵝圈里邊去了。估計土豆正在埋頭啃蛋,一葉障目,以為自己頭在鵝圈里,藏得很安全,沒想過后面會被人發現。看見是我,它嚇得驚慌失措,連滾帶爬,嗷嗷叫著就跑了,追都追不上。
后來一段時間,鵝蛋就沒再丟過了。
一個多月后,我有一個多星期沒收到過鵝蛋,還以為是過了下蛋季,鵝不下蛋了。直到有一天,我在屋里寫字,抬頭看到外面下起了小雪,便放下筆,站起來,走到窗戶前看雪。就在那一瞬間,一個黃白色、臃腫的身影,左顧右盼,從大門進院兒,悄無聲息地走向鵝圈……這下可把我氣壞了,原來還是土豆偷了啊!它竟然學會了叼走藏起來吃,成功躲過了我的視線。于是,我怒氣沖沖地推開門,快步走出去,站到土豆面前。土豆一轉身,噙著一個把嘴巴撐得很大的鵝蛋,看到我,放下也不是,叼著繼續走也不是,很尷尬。
這次它跑不掉了,被我堵住,一頓好打。從那之后,土豆看到鵝蛋,就像看見一塊帶刺的石頭,都是繞著走。
土豆愛吃火腿腸,且吃火腿腸的樣子可以用慘烈來形容。城里的貓狗吃火腿腸,會把皮咬破,把肉吃完,留下皮和兩頭的鐵圈。土豆第一次吃火腿腸時,跟豬八戒吃人參果一樣,竟是連皮帶兩頭的鐵圈一塊兒,一口吞下去了,并且幾乎看不到有咀嚼的動作。我擔心鐵圈拉不出來,塑料皮粘到腸胃,就只好每次喂它之前,把兩頭的鐵圈剪掉,把火腿腸劃成一小截一小截的。為了提高效率,逢年過節想給它驚喜時,我都會挑那種超大號的火腿腸。
我覺得土豆老了之后要是跟別的小狗講當年,一定是這樣的:“我年輕的時候吃過一樣東西,那年是個暖冬,冬大大走了好幾天,回來的時候從包里掏出五根又粗又壯、圓滾滾、紅色包裝的食物。那個東西我以前也吃過,高非叔叔每次來我家,都給我們帶幾根,只是那是小號的,一口就吞了。所以到現在我只記得那個食物很香,太香了,香得到現在只記得香,口感怎么樣卻不記得了。”
“那天冬大大回來,從包里掏出五根超大號的,分給我們吃,每個兄弟都搶到一根。太刺激了,從來沒見過那么大的,比我兩條腿并在一塊兒都粗。那大概是我一生吃過的最好吃的食物了。”
有時候覺得,土狗確實好,免疫力強,也不挑食,給什么吃什么,但像土豆這種寵物狗就很挑食,只要聞見燉肉的味道,寧愿餓兩天盼著那點兒骨頭,也不吃丟給它的饅頭。
土豆不但有狗糧吃,偶爾還會有火腿腸或排骨這種大餐,有單獨的窩,和村里其他人家的狗比起來,活脫脫就是一個地主家的胖兒子。當然,要是跟城里那些寵物狗比,土豆的生活就顯得很可憐了。城里的狗,頓頓都有火腿腸吃,都吃膩了。夏天有人給洗澡,冬天屋里有暖氣,還有柔軟絲滑、毛茸茸的窩。
植物只需要陽光和水就能滿足地活一生,土豆的話,比植物的需求多了一點兒,除了吃好睡好,還得撒歡兒奔跑,還要交女伴,這些都能滿足,就是最好的一生了。正是因為生活中所需極少,土豆的內心似乎永遠長不大,不關心家國天下,其他狗都慢慢變老了,土豆依然還是個孩子。
去年深秋帶土豆下過一次山,一路上都在教它往邊上走一點兒,要躲汽車,跟緊我。土豆除了不怎么會躲車,其他都很配合,左看右看,寸步不離。它像一個穿越到現代社會的古人,看見什么都很緊張好奇、不知所措。土豆身上有很多我要用一生學習的東西,比如,簡單、天真。能在以后的生活里,做到和土豆一樣,吃飽喝好,撒歡兒奔跑,就接近“道”了。所以,以后誰要敢稱“隱”,就讓他和土豆比一比。
去年那次下山,回來后,我一直不確定這對土豆來說是好是壞。因為它的世界本來很大,一座山都是它的,雞、鵝、貓都不是對手,但那次下山,似乎一下子把它的世界給縮小了。
就像我,之前沒出過國,也沒覺得有什么。有一天需要出國時,我卻發現,世界很大,一百多個國家,但我的活動范圍卻只有這一個,在那個終點,有一堵無邊的墻,那堵墻只有一個叫海關的小門,被把守著。于是就有種被禁足的不痛快。
不過現在看起來,土豆好像比我更智慧,應該早忘了下過山這件事了。
//摘自《鵝鵝鵝》,中國華僑出版社,本刊有刪節,堯耳/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