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林榮
紹興會館的槐樹
1912年5月,魯迅隨教育部到北平,入住宣武門外山會邑館(紹興會館)藤花館。
資料載,紹興會館舊址位于南半截胡同7號,始建于清道光六年(1826年),其規模在北京現存的會館中屬于中等。鼎盛時期,會館內有“仰級堂”“渙文萃福之軒”“藤花別館”“綠竹舫”“嘉陰堂”“補樹書屋”“賢閣”“懷旭齋”等建筑。
魯迅最初居住在“藤花別館”,5月6日“下午以避喧移入補樹書屋”(據魯迅日記)。
據周作人《知堂回想錄》(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介紹,補樹書屋在紹興會館南部第二進院落的西頭,有槐樹藤蔭之美,更為獨立幽靜。書屋舊式裝潢,窗戶上下都是花格糊紙,沒有玻璃,魯迅選擇四間西房中靠南的一間為臥室。由于地方偏僻,一些內急的客人甚至誤以為無人而前來“方便”,魯迅呵斥無效,便自制小弓箭驅趕不速之客。
補樹書屋是一個偏僻幽靜的獨院,傳說院內最初長著一株大楝(liàn)樹,因被狂風刮倒,又補種了槐樹,故名“補樹書屋”。
最早把這棵槐樹寫到文學作品里的,是劉半農。
1918年3月15日出版的《新青年》第四卷第三號刊登了沈尹默、胡適、陳獨秀、劉半農四人的同題白話詩歌《除夕》,劉半農寫的是1918年除夕之夜在紹興會館與周氏兄弟聊天的情形。這首詩流傳甚廣,因為劉半農寫出了“此時誰最閑適?地上只一個我!天上三五寒星!”這樣著名的詩句。但一般讀者并沒有注意到詩歌第一節對環境的交待:
除夕是尋常事,做詩為什么?
不當它除夕,當作平常日子過。
這天我在紹興縣館里,館里大樹甚多。
風來樹動,聲如大海生波。
靜聽風聲,把長夜消磨。
“風來樹動,聲如大海生波”,劉半農的感官非常靈敏,他在除夕之夜聽見了院子里風來樹動而發出的大海波濤一般的呼嘯聲,更加襯托出紹興會館幽靜、閑適的氣氛。錢振文先生在《紹興會館里的樹》一文中對此評論道:“這是一個人心滿意足的時刻,獲得了心靈的安寧和溫馨的時刻。顯然,1918年寒冬里的那個除夕夜,劉半農在紹興會館里獲得了這種心靈的安寧和溫馨。”“事過境遷之后,真正讓他記住的是那天晚上身處其中的外部環境——會館里的‘大樹和會館外的‘寒星”。此論甚當,筆者深以為然。
魯迅的補樹書屋醞釀著新文學的第一聲吶喊,這棵槐樹見證了筆名“魯迅”的誕生,載入了中國現代文學史的典籍,構成了《狂人日記》誕生的地理或生態背景。
魯迅在《吶喊·自序》中生動描寫了會館院子中的環境、與槐樹有關的傳說,以及金心異(錢玄同)為創刊不久的《新青年》一次次來紹興會館催促魯迅寫稿的情形:
S會館里有三間屋,相傳是往昔曾在院子里的槐樹上縊死過一個女人的,現在槐樹已經高不可攀了,而這屋還沒有人住;很多年,我便寓在這屋里鈔古碑。客中少人來,古碑中也遇不到什么問題和主義,而我的生命卻居然暗暗的消失了,這也是我唯一的愿望。夏夜,蚊子多了,便搖著蒲扇坐在槐樹下,從密葉縫里看那一點一點的青天,晚出的槐蠶又每每冰冷的落在頭頸上。
在魯迅的記憶中,紹興會館這個特殊的空間,是由一棵槐樹來定位的,這棵槐樹也成了現代文學史上一個意味深長的意象,正如錢振文先生所言:“紹興會館里的那棵曾經吊死過一個女人的槐樹幫助構成了一個魯迅一生感悟良多的空間形式——暗夜空間。紹興會館里老槐樹細密的枝葉構成了一種籠罩和壓抑的效果,‘從密葉縫里看那一點一點的青天的人是孤獨的、落寞的,蚊蟲的騷擾和槐蠶的驚嚇只是加劇了這種寂靜和落寞。這時候,金心異的出現才帶有真正的動感和溫暖。”
據周作人回憶,1917年張勛復辟失敗后,錢玄同隔三岔五來找魯迅聊天的時候正是盛夏8月,他們關于“鐵屋子”的對話正是在槐樹下進行的。
魯迅這樣描述:
那時偶或來談的是一個老朋友金心異,將手提的大皮夾放在破桌上,脫下長衫,對面坐下了,因為怕狗,似乎心房還在怦怦的跳動。
“你鈔了這些有什么用?”有一夜,他翻著我那古碑的鈔本,發了研究的質問了。
“沒什么用。”
“那么,你鈔他是什么意思呢?”
“沒有什么意思。”
“我想,你可以做點文章……”
我懂得他的意思了,他們正辦《新青年》,然而那時仿佛不特沒有人來贊同,并且也還沒有人來反對,我想,他們許是感到寂寞了,但是說:
“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現在你大嚷起來,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么?”
“然而幾個人既然起來,你不能說決沒有毀壞這鐵屋的希望。”
是的,我雖然自有我的確信,然而說到希望,卻是不能抹殺的,因為希望是在于將來,決不能以我之必無的證明,來折服了他之所謂有。于是我終于答應他也做文章了,這便是最初的一篇《狂人日記》。從此以后,便一發而不可收,每寫些小說模樣的文章,以敷衍朋友們的囑托,積久就有了十余篇。
從此,這棵曾經縊死過一個女人、在常人看來不太吉利的槐樹便進入了中國現代文學史并被讀者牢牢記住了。
公元1917年魯迅和錢玄同在槐樹下關于鐵屋子的對話,使人想起了公元208年劉備、諸葛亮的“隆中對”,以及1945年毛澤東和黃炎培的“窯洞對”。筆者將魯迅和錢玄同的對話稱作“槐樹對”,其結果便是周樹人以“魯迅”為筆名發表在1918年5月15日第四卷第五號《新青年》月刊上的《狂人日記》。該文章后收入《吶喊》,編入《魯迅全集》第一卷。
1918年8月20日,魯迅在寫給友人許壽裳的信中談到創作《狂人日記》的因由:“……偶閱《通鑒》乃悟中國人尚是食人民族,因成此篇。此種發見,關系亦甚大,而知者尚寥寥矣。”《狂人日記》是魯迅長久沉默之后的第一聲“吶喊”,交織著憤怒不滿和希望祈求,被學界公認為是一篇徹底的反封建的宣言,也是作者此后全部創作的“總序言”。
1917年4月,周作人自家鄉北上京城謀職,也住進了補樹書屋,魯迅將南面那間房讓給了二弟,自己搬到北頭一間住。關于這棵槐樹和補樹書屋,周作人在《知堂回想錄》里描述甚詳:
“這補樹書屋便在會館南邊的兩個院子的里進……靠近圓洞門的東頭有一株大槐樹,這樹極是平常,但是說來很有因緣,據說在多少年前有一位姨太太曾經在這里吊死了,可能就是這棵槐樹上,在那時樹已高大,婦女要上吊已經夠不著了,但在幾十年以前或者正是剛好吧。因此之故,會館便特別有這一條規定,凡住戶不得帶家眷,這使得會館里比較整齊清凈,而對于魯迅亦不無好處,因為保留下補樹書屋,容得他搬去避喧,要不然怕是早已有人搶先住了去了。”(《知堂回想錄·紹興縣館(二)》)。周作人還這樣描述:“補樹書屋是一個獨院,左右全沒有鄰居……槐樹綠陰正滿一院,實在可喜,毫無吊死過人的跡象,缺點只是夏秋之交有許多的槐樹蟲,滿地亂爬,有點討厭。”“這院子與樹那么有關系,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補樹書屋里的確不大熱,這大概與那槐樹很有關系,它好像是一頂綠的大日照傘,把可畏的夏日都給擋住了。”(《知堂回想錄·補樹書屋的生活》)。
無獨有偶,也是在1919年,周作人的學生俞平伯在北京東城老君堂購置了一處宅院,院中也有一棵大槐樹,綠蔭滿院,俞平伯的書房因此就叫“古槐書屋”。他在20世紀80年代初寫給黃裳的信中釋名:“昔有詩句‘涼月姍姍弄古槐,先友朱公以為趁韻,后遂有古槐書屋之名,且以之名吾詩詞,今不可復正矣。”朱公即朱自清,他是“古槐書屋”的命名者。俞平伯創作了“三槐”:《古槐夢遇》《古槐書屋詞》《槐屋夢尋》(已佚)。周作人為《古槐夢遇》作了序,文中說:“有一天,我走去看他,坐南窗下而甚陰涼,窗外有一棵大樹,其大幾可蔽牛,其古準此,及我走出院子里一看,則似是大榆樹也。”周作人學識淵博,“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他對這棵樹的判斷應該不會錯。當然周作人也并沒有拘泥于“強分槐柳”,他在《〈古槐夢遇〉序》里寫道:“大抵亭軒齋庵之名皆一意境也。”“若書屋則宛在,大樹密陰,此境地確實可享受也,尚何求哉,而我于此欲強分別槐柳,其不免為癡人乎。”追求審美情趣時,將錯就錯可矣。“若書屋則宛在,大樹密陰,此境地確實可享受也”,據此也可以類推周作人對補樹書屋的態度。
紹興會館中的槐樹,在畫家孫福熙的筆下也出現過,時間是1925年8月。其時,孫福熙從法國留學回國不久,他寫了一篇散文《北京乎》,其中寫到了紹興縣館和縣館里的槐樹:
在紹興縣館中,大清早醒來,老鴰的呼聲中,槐花的細瓣飄墜如雪,兩株大槐樹遮蓋全院,初晴的日光從茂密的枝葉缺處漏下來,畫出青煙顏色的斜線,落在微濕而滿鋪槐花的地上,留下蛋形與別的形狀的斑紋。新秋的涼爽就在這淡薄的日光中映照出來,我投懷于我所愛的北京。
孫福熙是魯迅的老朋友孫伏園之弟,魯迅曾約請他為自己的散文詩集《野草》和譯文集《小約翰》畫過封面。作為畫家,孫福熙非常留意日光穿過槐樹枝葉時形成的光影效果,這段文字可以說是對魯迅“從密葉縫里看那一點一點的青天”的具體化。
紹興會館院中的大槐樹見證了“魯迅”這個偉大的名字在“五四”前夜的誕生,而魯迅與錢玄同在這棵槐樹下著名的“槐樹對”,也為中國現代文學增添了英雄出世的傳奇色彩。
不過,這棵著名的槐樹20世紀60年代就已經不見了。當年,魯迅博物館的干部邀周作人去看補樹書屋的現狀,“結果是什么都沒有看得”,“誠然是門庭院落依然如故,那圓洞門已經毀壞,槐樹也不見了”。(周作人《知堂回想錄》)
八道灣的大葉楊
魯迅在北京擁有自己的住宅,為他親手栽種各種花木創造了條件。
1919年8月19日,魯迅買下八道灣羅姓屋,“買羅氏屋成,晚在廣和居收契并先付見泉一千七百五十元,又中保泉一百七十五元”。11月21日,魯迅與周作人及家屬移入八道灣宅。
這是周氏兄弟在北京的第一處房產,安居樂業之所。八道灣11號是個有三進院落的標準四合院,院子空地很大,樹木繁多。根據周豐二作于1987年的一幅八道灣11號示意圖,1920年代的八道灣11號院子里共有大小樹木48棵。這些樹木有的是原來就有的,但也有相當一部分是魯迅種植的。1920年4月16日,魯迅“晚庭前植丁香二株”,在這處房產留下了自己的痕跡。
除這樁丁香外,魯迅還在八道灣宅種了一棵白楊。當時在北京大學讀書的常惠回憶當年拜訪魯迅的經過時,對此有一段描述:“他把我們讓進屏門外南屋,這是先生的書房,又坐下來談話。過了一會兒,就聽院子里響起嘩啦啦的聲音,我們趕緊站起來告辭說:‘坐的時間久了,把雨都等來了。先生笑了起來,說:‘這哪兒是雨呀!你們沒有見屏門外那棵樹嗎?是樹上葉子響。那是棵大葉楊,葉子大,刮小風就響,風大了響聲更大,像下雨一樣。這棵樹是我栽的,大葉楊有風就響,響起來好聽,我喜歡這樹。”(常惠 《回憶魯迅先生》)
對這棵“有風就響”“響起來好聽”的白楊樹,章廷謙也曾說過:“以前在八道灣住宅的室前,有一棵青楊,筆挺的聳立在院中,俯瞰眾芳,蕭蕭常響的,就是他所栽種也是他所心愛的。”(川島《魯迅先生生活瑣記》)
八道灣是周氏兄弟共同的宅院,這棵白楊樹不僅魯迅喜歡,周作人也喜歡。1930年12月25日,周作人在“北平煆藥廬”即自己的書齋寫過一篇《兩株樹》,其中也寫到常惠和章廷謙記憶中的那株白楊樹:
樹木里邊我所喜歡的第一種是白楊。小時候讀古詩十九首。讀過“白楊何蕭蕭,松柏夾廣路”之句,但在南方終未見過白楊,后來在北京才初次看見。謝在杭著《五雜俎》中云:
“古人墓樹多植梧楸,南人多種松柏,北人多種白楊。白楊即青楊也,其樹皮白如梧桐,葉似冬青,微風擊之輒淅瀝有聲,故古詩云,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予一日宿鄒縣驛館中,甫就枕即聞雨聲,竟夕不絕,侍兒曰,雨矣。予訝之曰,豈有竟夜雨而無檐溜者?質明視之,乃青楊也。南方絕無此樹。”
周作人的小品文寫得極其漂亮,全文引經據典,花了許多考據的功夫,讀來引人入勝。不過,在《兩株樹》中,周作人卻說八道灣的這白楊樹是他種的:“我承認白楊種在墟墓間的確很好看,然而種在齋前又何嘗不好,它那瑟瑟的響聲第一有意思。我在前面的院子里種了一棵,每逢夏秋有客來齋夜話的時候,忽聞淅瀝聲,多疑是雨下,推戶出視,這是別種樹所沒有的佳處。”(周作人《周作人小品恬適人生》)
八道灣11號的白楊究竟是魯迅種的還是周作人種的,或者竟是周氏兄弟一起種的,都無關緊要了。這棵樹見證了周氏兄弟的合與離,“甫就枕即聞雨聲,竟夕不絕”的動人,他們兄弟共同體味過了。對魯迅而言,八道灣11號是兄弟決裂的傷心之所;對周作人而言,更多的是他的文學地理坐標,這里是周作人的“苦雨齋”,匾額由北大同事沈尹默書寫。
關于“苦雨齋”以及八道灣的大白楊,康嗣群發表于《現代》雜志第四卷第一期中的《周作人先生》中也有描寫:“苦雨齋在故都的西北,是一個低洼所在,一進門便下臺階,其低洼已可想見,對著大門便是一棵很大的白楊,隨時都嘩嘩的在響,好象在調劑這古城的寂寞似的,院子里老覺得是秋天。在被稱作側屋的房里,懸著平伯君所寫的‘煆藥廬,很娟秀的一筆字,正如其人。院子里遍種各樣的樹木,便是僅留著的四條甬道,也被樹蔭遮著,枝頭的花常拂著行人的頭。”(錄自陶明志編《周作人論》,北新書局1934年版,上海書店1987年重印)
周作人的生活看似質樸,其實是很講究的一種心態:“我們于日用必需的東西以外,必須還有一點無用的游戲與享樂,生活才覺得有意思。我們看夕陽,看秋河,看花,聽雨,聞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飽的點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雖然是無用的裝點,而且是愈精練愈好。”因此,八道灣11號更多地被周作人打上了自己的印記。
到了25年后的1945年,周作人在《風的話》中寫到了那棵白楊樹:“古詩有云,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這蕭蕭的聲音我卻是歡喜,在北京所聽的風聲中要算是最好的。在前院的綠門外邊,西邊種了一棵柏樹,東邊種了一棵白楊,或者嚴格的說是青楊,如今十足過了廿五個年頭,柏樹才只拱把,白楊卻已長得合抱了。前者是長青樹,冬天看了也好看,后者每年落葉,到得春季長出成千萬的碧綠大葉,整天的在搖動著,書本上說它無風自搖,其實也有微風,不過別的樹葉子尚未吹動,白楊葉柄特別細,所以就顫動起來了。戊寅以前老友餅齋常來寒齋夜談,聽見墻外瑟瑟之聲,輒驚問曰,下雨了吧,但不等回答,立即省悟,又為白楊所騙了。”(周作人《風的話》,見《知堂乙酋文編》)
文中所言“餅齋”即錢玄同,他是周氏兄弟共同的朋友,后來與周作人走得更近。
又過了四年,到了1949年,周作人在身陷囹圄、歷經劫難之后,重新回到八道灣寓所,在一次送別來訪的客人時,他指著院子里的丁香樹說:“這是家兄種的。” 這已經是魯迅種下丁香30年之后的事了,周作人用了“家兄”一詞,聞之使人潸然淚下。
而今在八道灣11號,丁香空結雨中愁,青楊年年蒼翠,物是人非,真可謂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