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鶴年
“中國規則”(china Rules),這是《麻省理工科技評論》創刊一百二十周年紀念發行號(二0一九年一至二月,新冠疫情之前)的封面大標題。總編輯先生的卷首語這樣寫:
二0一八年十一月,一個叫賀建奎的中國研究員宣稱他制造了有史以來第一批基因編輯的兒童。這消息震撼和嚇壞了世界,不單是因為它打破了一個醫學界的禁忌,更因為其發生的地點。這好像證實了大眾想象中的中國:一個科技力量不斷增強而對科技使用沒有約束的國家。
二0一八年爆發的美中貿易摩擦,和若干國家制約華為、中興等龐大的中國電信公司也是由類似的焦慮驅動的。去年十一月,美國開始考慮收緊人工智能和其他科技的出口控制。
為此,《麻省理工科技評論》一百二十周年紀念發行號聚焦于中國——一個新興的科技超級大國,雖屬巧合,但是恰當的。
兩個世紀前,中國是世界最大經濟體,GDP是美國的十五倍。但戰爭、叛亂和缺乏工業化使它停滯。到我們創刊的時候……美國已經稍超前。到一九五0年,美國已高出中國在一百三十年內幾乎沒有變化的GDP的好幾倍。
但今天,由于中國自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以來的爆炸性增長,到中國走一走給人的印象就像一個世紀前歐洲人到美國所見的一樣——一個所有東西都是更大、更快的地方,一個擠滿了能量和理念的地方。
本刊試圖回應一個問題:“中國的強項在哪兒?”說中國沒有創新,總是偷外國的知識產權是早已落伍的普遍偏見。但其企業能否做出“改變世界”的產品,其科學家能否贏得諾貝爾獎?其能否達成在關鍵科技領域占領龍頭地位的長期目標?其由上至下的政治制度會不會比世界上越來越難駕馭的民主政體更合適處理緊急的問題,如氣候變化?
我們的作者探討中國在多方面的進展:電動車、微芯片、核能源、高壓電網、太空探索、量子計算機和通信、基因編輯……
我希望這期可以給讀者提供一幅有關中國的意圖、力量及其局限的圖景。我們相信,對中國和其他國家來說,合作會比加高
貿易、旅游和知識自由流動的門柵更有好處。
幾年前,美國史家格雷厄姆·艾利森(Graham Allison)引用古希臘史家修昔底德名著《伯羅奔尼撤戰爭史》中的一句話,演繹出所謂“修昔底德的陷阱”(ThucydidessTrap):從“雅典的崛起和此事引發出斯巴達的恐懼導致不免一戰”,得出“當一個新興起的力量威脅要取代一個霸權時,最可能的結果是戰爭。過去五百年出現的十六個案例中,有十二個以暴力收場”。他用此形容中美關系——“注定一戰:美國和中國能否逃脫修昔底德的陷阱?”這一當下熱門話題可信嗎?
“爭”。目的一樣才會爭,才會打。有人說,我們和美國是爭能源、資源、科技。要明白,這些能源、資源、科技都是“資本密集型”【相對于“勞動力密集型”和“自然資源(包括土地)密集型”】的生產和消費所需要的。為什么是“資本密集型”的科技?因為資本支配經濟。為什么資本會支配經濟?因為工業革命把生產力從勞動者手里轉放到機器(資本擁有者)手里。怎樣轉的?工業革命的目的在滿足大量的消費需求(當然也同時引發更多消費)。為追求這目的,發明了“標準化生產”,因為標準化才能做到廉價、大量的生產。大量生產需要大量機器,因此需要大量資本(資金),于是資本支配了經濟。
但是,人類今天已經進入個性化消費時代,需要的是精準化生產。這個新經濟追求提升“質”而不是增加“量”。這將會是真正的、徹底的第二次“工業”革命。在革命過程中,勞動力、資本和自然資源的使用模式會變,它們之間的相對重要性也將會重新定位。只要中國不向全球資本投降(它倒會向中國投懷,中國能做柳下惠嗎?),就不會跟美國爭同類的能源、資源和科技,就不會打。二虎藏于一山,才會爭;如果不是一山,就沒必要爭。
能源、資源和科技之爭,以科技之爭最為關鍵,因為用什么樣的科技決定用什么樣的能源和資源。科技只是“工具”。發明和使用某些工具是為了達到某種目的,不同目的使用不同工具。“拖拉機”是個極好的例子。它代表農業機械化、現代化。很多革命宣傳畫都把拖拉機和煙囪放在最顯眼的地方,代表進步了,不落后了。今天,煙囪工業才是落后呢!拖拉機又怎樣?十九世紀后期開始,美國西部大開發,成為美國的(甚至世界的)大糧倉,拖拉機成為農業效率的象征。但當時的美國是個怎樣的情景?是大移徙、大殖民。為鼓勵向西發展(其實就是擴張領土,包括驅逐印第安人)政府答應每戶人家可領一百六十英畝(約六十五公頃,或九百七十市畝)的土地,如果五年內全部開發,土地就是你的了[《宅基地法案》(HomesteadAct)一八六二年生效(美國內戰期)。到一九三四年(大蕭條時期),約一百六十萬戶受惠,覆蓋全國土地總面積的十分之一]。當時,是地多人少,不是求最高效率的使用,是求最高速度的開墾。
生產要素有三:勞動力、資本、自然資源。當時最缺的是勞動力,于是就用資本和自然資源去彌補:三管齊下——單品種(少用勞動力)、拖拉機(多用資本)、高化肥(多用自然資源)。成功了,拖拉機成為農業進步的象征。但很多古老的國家,土地早就開發了,它們要追求的是土地使用效率。它們缺的不是勞動力,更不需要用機器去取代勞動力,它們需要的科技不是用來粗放式地開發新地,而是精細式地使用舊地。但是,西方(美國)代表“先進”已經先入為主。先進的美國既然用拖拉機,我們要先進就也得用拖拉機。我國幾千年來的土地使用模式是一小塊一小塊,要用拖拉機就得想辦法把千萬小農戶的小土地集中起來,“重新”開發。有人說:“如果你拿的是錘子,你看見的都會是釘子。”也就是工具(錘子)決定目標(打釘子)。假如你周圍的不是釘子,是螺絲,你用錘子去打就只會打壞。你要為自己發明螺絲刀。
從某個角度看,科技不分先進與落后,只有合適與不合適。合適與否取決于目的。不憑先入為主去決定目的就需要有“想象力”。此中,我們要想象在個性化消費和精準化生產的新經濟中,什么才是合適的科技。
《麻省理工科技評論》的總編輯先生在結語中強調合作。但合作去干什么?我們可以從反面去推測。他的合作是指削減貿易、旅游和知識自由流動的門柵。無論是真心還是假意,這些是典型的全球化語調。全球化就是自由競爭,這需要自由流動、自由活動,也就是鏟除門柵。各憑本領,各領風騷,世界肯定會多姿多彩。但是有代價,很大的代價。
真正的自由競爭一定是優勝劣汰,一定是弱肉強食。強者成為強者、勝者成為勝者是因為他們是物競天擇中的適者。但要注意:“適者生存”是套邏輯。誰會生存?適者。誰是適者?生存者。在物競天擇中,誰都不知道“天”會怎樣“擇”。成為強者之前,不知天為何會擇我;成為強者之后,不知天何時會棄我。難道,自由競爭就是人類的最大發明,全球化就是人類的最高文明?今天,全球化的名聲大不如前,雖不至于人人喝罵,但不再是人人喝彩。
真正的合作應該是“伙伴關系”,不是競爭關系。先決條件在“平等”。不然就不是伙伴,而是主仆(權力關系)、是雇傭(合同關系)。平等的關鍵特征是“尊重”——接受人家與自己不同,不把人家改變成自己。人與人、民族與民族、國家與國家之間肯定要有界線,也就是門柵(帝國主義的實質意義就是單方面踩踏人家的界線,拆除人家的門柵)。英諺有云:“有好籬笆才有好鄰居。”平等與尊重是共存的基礎。共存之下,才有共榮。
本期唯一的特訪是位華裔美籍黃亞生教授,曾就讀哈佛大學,現任職麻省理工管理學院。標題是“中國對抗美國,誰勝誰負?”訪談的話題包括:中國在哪些科技領域領先?中國要依賴多少美國融資、人才和知識產權?貿易戰中誰會損失多些?收緊移民條例是否有助于保護美國知識產權?為什么中國經濟發達沒有帶來政治變革?我只想談談他對這最后一個問題的反應,他說:“這里其實有兩件事情。一是中國人的價值觀、行為標準,我相信有清楚的證據顯示……走向更開放。然后是政治——領導層和政府……政治有其自身的動力。”
撇開政治不談,“開放”(0penness)在這里代表著什么?開放并不代表民主,更多是代表自由。經濟發達與政治改革的關系是如下:經濟發達帶來政治訴求,對訴求的回應推動政治改革。經濟發達就是豐衣足食,帶來什么訴求?有二:“飽暖思淫欲”和“衣食足,則知榮辱”。
“開放”是典型的西方對“思淫欲”的政治回應,在個人至上、自由至上的社會里,客觀道德標準不再存在[這點我在多處闡述過了。簡單來說:個人主義和自由主義都是建立在經驗主義之上,經驗是一切知識的基礎,知識是道德觀念的基礎。每個人的經驗既然不會相同,道德觀也不會相同;既然經驗沒有好與壞,道德也沒有好與壞,只有不同。那么,在社會(政治)層面上怎樣處理這些沒有好壞、只有不同的道德觀和由它驅使的行為?典型說法就是:我有絕對的自由去干我的事情,只要不影響你的自由。當然這是個邏輯和心理謬論。誰來決定影響不影響你的自由?如果由我決定就是否定你的經驗,如果由你決定就是否定我的自由,如果由第三者或眾人決定就是否定你和我的自由。這些都違反出自經驗主義基本邏輯的“凡事相對”道德觀],于是出現一套滿足淫與欲的政治理論——多元、包容、開放。為滿足吸毒的訴求就把它演繹為公共健康、打擊黑社會和增加國家稅收;為滿足色情的訴求就把它演繹為言論自由、尊重性取向和保護性工作者。落實到實質政治上就是大麻合法化、色情事業合法化。只要不斷消費,資本家盆滿缽滿,還佩戴上“開放”的光環。
可是,人天生是道德動物,也就是有善與惡的辨別。所以,如果沒有善與惡的共識,人與人之間不可能安寧。廣東俗語說:“面是人家俾,架是自己掉。”中國人愛面子,因為他們的群體性強。自己掉自己的臉已經夠羞了,如果是掉了家的臉、族的臉、中國人的臉,那就更無地自容了。幾千年來,社會監督(相對于法律制裁)維持住這個龐大和多元民族的相對安寧。“知榮辱”的社會文化衍生出“重榮辱”的政治文化。
當然,經過近兩百年的歐風美雨,我們的傳統道德觀被沖擊、被打壓、被譏諷,已經支離破碎。我不知未來會怎樣,但我們沒有歐美的宗教傳統去彌補,沒有財富累積去支付淫與欲帶來的社會撕裂和資源消耗(西方社會自從宗教改革以來,就占用了地球的大部分資源并累積了全球的大部分財富;他們的宗教傳統也具有深厚的凝聚力。所以他們還可長期應付社會的撕裂和資源的消耗),所以搞“開放道德”并讓它引發出“開放政治”,或搞“開放政治”而讓它帶來“開放道德”,都要三思。
西方(美國)試圖讓我們開放不一定是陰謀論,他們無法想象他們所在的“盒子”以外的東西(thjnk 0utside the box)。其實,我們無須他們越俎代庖。我們走的路我們自己決定。我們要思考的是,西方現在走的路會把他們帶到什么地方?我們要不要跟?我們想不想到同樣的地方去?我過去幾十年探索西方文明的文化基因,這使我很有信心地說,從我們的先賢和他們的古哲(宗教改革前)的思想寶庫中,可以找到很好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