羚羊消失在2005

那是2005年，夏季的牧區(qū)。有一天我和兩個伙伴，騎著剛剛從馬群里逮住的騸馬，從營地出來，打算先到小興山口的帳篷商店買煙買酒，然后沿洪乎力河而上，穿過豹子灣，去往鄰村的草山趕回一群當年的羊羔。我們在商店里逗留了一個小時，離開后不久，就在河對岸看見了那只普氏原羚。一只孤零零的羚羊。從來沒有羚羊在夏季山區(qū)出現(xiàn)過，好奇心驅使我們渡過河，去追趕那只看起來只有兩歲大小的羚羊。我們在后面追逐，它在前面奔跑，沒有往山上的高山柳林里跑，也沒有過河，它好像明白兩邊的危險，徑直地朝著我們要去的方向一路逃下去。看不出來它有受傷，但它跑動的樣子很不對勁，不果決干脆，遲遲疑疑，好像故意在吊我們的胃口。我們一邊追，一邊討論這種動物。

在80公里之外的冬牧場，在青海湖周邊，普氏原羚成群成群地繁殖著，那里是它們的家園。但這樣的場景出現(xiàn)是幾十年前的事情了，2005年左右的情況是你放牧一個冬天，也未必看見一只普氏原羚。開始的時候，普氏原羚的迅速消失并沒有引起牧人們的注意，或者說注意到了，卻不會為它們擔心，反而很高興，沒有它們和自己的羊群爭奪草場當然是好事情，它們適當?shù)叵б恍┓路鸶谩５鞘虑椴皇沁@樣，僅僅過了幾年，冬牧場上一只羚羊也看不見了。羚羊的大量滅亡除了不為人知的其他因素，人為的獵殺是一個重要的原因。尤其是民間槍支沒有收回之前，盜獵分子的猖獗在初冬是一個高峰，那時候，偷偷摸摸的獵殺太多了。我聽父親說過，盜獵者埋伏在沙漠和草原的接壤處（因為那里是羚羊最愿意停留的地方），來一群打一只來一群打一只，有時候，一天都不用換地方，就在一個地方臥倒埋伏著。父親他們深秋回到冬牧場，趕著羊去飲咸水的時候，每天都能在沙漠里聽見槍聲。普氏原羚和其他動物一樣，感知危險能力很強，當發(fā)現(xiàn)這塊土地已經(jīng)危機重重，一部分選擇遷徙，選擇離開;而留下來的這部分，被慢慢地消滅著。

民間槍支被收回以后，這樣的場景再不復現(xiàn)。但普氏原羚這個群體的數(shù)量依然在下降著，當我回去放牧時，七八年時間一只也沒看見。所以就對父親的話有所懷疑。他說他們年輕的時候，羚羊幾乎和家里的羊群一樣多，這里幾只，那里十幾只，有時候和家里的羊群混在一起吃草。他用一種到了冬天會枯死，隨風飄走的長草摟成一個大大的草球，順風從山坡往下一滾，準能驚起一群臥著的羚羊。它們和冬季草原一樣的皮毛是天然的偽裝，站定不動的時候，很難發(fā)現(xiàn)它們。但這種滾草球的有趣游戲可以讓它們驚慌失措地暴露出來。但輪到我放牧的時候，別說羚羊了，連那種可以做草球的草都沒有了。

在夏季草場發(fā)現(xiàn)一只落單的羚羊，是我第一次看見活著的羚羊。死去的羚羊我見過不計其數(shù)，但一只活的都沒遇到過，一度以為普氏原羚是一種十分神秘的動物。

我們跟著這只孤單的小羊，一直來到熱力木河在這片草原最大的拐彎之地，這只小羊終于跳躍在這片濕地中，躍河而去，消失在嶙峋交錯的丘陵區(qū)域中。

時間一晃到了2021年，距離那遙遠的和普氏原羚的一次同行已經(jīng)過去十幾年了，我有機會再一次去了解普氏原羚在青海湖北岸的生存狀態(tài)。其實在這之前，我得益于地利之便，和它們打交道的次數(shù)已經(jīng)不少了。我有兩年時間成為一名濕地管護員，有三年時間是禁牧區(qū)的護林員。在這幾年時間中，我看到過無數(shù)野生動物，熊、草原狼、野狐、沙狐、麝、馬鹿、巖羊、各種鼠類，各種各樣的，大部分叫不上名字的飛禽……其中當然包括普氏原羚。在這片牧區(qū)草原的生態(tài)環(huán)境越來越好，對野生動物的保護力度越來越大以后，普氏原羚的數(shù)量理所當然地增加了，而且是快速地增加著。畢竟，普氏原羚算是哺乳動物中繁殖力較強的一種，如果沒有嚴重災害的話，一年一胎沒有問題。理論上，隨著羊群數(shù)量越大，其繁殖率也會幾何式地上漲，比如一個大群的母原羚數(shù)量在300只，那么一年的產(chǎn)羔量正常情況下會保持在240～280只，持續(xù)五年的話，數(shù)量會上升到1600～1900只。原羚和家養(yǎng)的羊一樣，母羊通常會在三歲時開始產(chǎn)羔，少數(shù)兩歲就開始產(chǎn)羔，五年時間產(chǎn)羔母羊的數(shù)量就會翻番，但實際情況并非如此。事實上，如果沒有一些人為的救助的話，一個嚴酷的冬天，就是普氏原羚的大災難，再加上各種其他因素：剛出生的羊羔就是沙狐、野狐、狼、流浪狗和大型猛禽的天然食物，是這些食肉動物能量來源的大比重;流行、傳染病害;鐵絲網(wǎng)的“謀殺”;老弱病殘的淘汰……普氏原羚的生存并沒有變得很優(yōu)渥，不過這也正常，作為自然序列中的一分子，普氏原羚在自身生存的同時，也必須成為其他物種生存的條件。話雖如此，近些年來對普氏原羚的保護工作卻一直在有條不紊地展開著，而民間，牧民自覺地保護也卓有成效，像海晏縣甘子河鄉(xiāng)的尖木措，就是一位心有大公、不計回報的保護普氏原羚的志愿者，是青海湖北岸的“普氏原羚守護者”。歷年來，他在救助普氏原羚這件事情上投入的時間和精力，無法計算，投入的資金，數(shù)以十萬元計，十多年當中，一年年、一天天地累加，是一個很大的數(shù)字，但他并不覺得自己虧了，他反而很自豪，這些年他在野生動物（并不局限于普氏原羚）身上傾注了自己的感情，也得到了很多快樂。他作為這方面的典型人物，近幾年得到了諸多關注。在他家里，我看到了很多獎狀和獎杯，是對他的一種社會認可，他將所有的獎杯都整整齊齊地擺在客廳最顯眼的位置，看得出來他很在乎這些獎。他講了和普氏原羚那些不得不說的故事，講到最近幾年，由于普氏原羚的數(shù)量有了顯著增加，有幾個大群每年冬春都將他家附近當作定居點，產(chǎn)羔。這樣一來對周邊的牧民造成了很大的困難，因為普氏原羚會整群整群地進入牧民的草場吃草。那些一直舍不得吃的草場都是牧民冬天自家的羊群產(chǎn)羔時要用，但普氏原羚霸占掉了。他們不得不每天都去看護自己的草場，按照牧民的說法，吃個一次兩次，哪怕五六次都沒關系，誰叫他們也喜歡普氏原羚，也愿意保護它們呢，但把整片草場都給羚羊吃，他們的羊吃什么？他們的羊沒有草吃，那他們吃什么？所以尖木措向有關部門反映過這件事，期待得到一個滿意的解決方案。

無獨有偶。在剛察縣的哈爾蓋特護區(qū)，哈爾蓋派出所所長告訴我，到了每年10月，牧民們會把派出所的門檻踏平，他們沖進派出所，開口就是：所長，你的羊把我的草吃了，你管不管？

我看到剛察縣林業(yè)和草原局的文件《普氏原羚的建設與宣傳保護工作情況》：

一、普氏原羚自然保護區(qū)建設情況

2007年12月27日在海北州剛察縣哈爾蓋地區(qū)建立了我國首個普氏原羚專屬保護區(qū)——“青海湖普氏原羚特護區(qū)”，2009年9月“剛察縣青海湖普氏原羚特護區(qū)保護站”正式掛牌成立，該區(qū)域總面積為161.8平方公里，區(qū)域內有穩(wěn)定的5個普氏原羚種群，數(shù)量為1800余只。自特護區(qū)成立以來，在上級業(yè)務部門和縣委、縣政府的大力支持下，先后投入項目資金近1000萬元，建成保護站1處，在特護區(qū)內，修建飲水池54處，飲水機井7處，修建簡易通道45處，拆除核心地區(qū)網(wǎng)圍欄刺絲42萬米，修建大型宣傳牌5處，藏漢文字警示牌1處，特護區(qū)界牌4處，普氏原羚監(jiān)測瞭望塔3處，監(jiān)控臺3處。為切實保護好我縣境內的野生動物資源，近年來，我局把保護野生動物資源作為提高生態(tài)環(huán)境、維護生態(tài)平衡的政治使命，始終堅持打擊與保護共抓、宣傳和教育并重的原則，通過加強宣傳、專項打擊、項目建設、巡邏巡查、飼料投放、疫病監(jiān)測等一系列保護措施，達到了一個相對良好的環(huán)境狀態(tài)。

二、剛察縣林草部門協(xié)調多方合力打通保護普氏原羚的“生命通道”

位于剛察縣哈爾蓋315國道旁的施工現(xiàn)場呈現(xiàn)一片忙碌的場景，剛察縣林業(yè)和草原部門正在現(xiàn)場指導相關部門在這里設置“普氏原羚通道”警示標識。這里是國內首個普氏原羚保護通道，也是全省第一個單一物種野生動物生命保護通道。

普氏原羚大多都棲息繁衍在海北州剛察縣哈爾蓋地區(qū)，國道315線橫穿棲息地，由于未設置警示標識牌和測速裝置，導致過往車輛車速過快，自2019年至今已發(fā)生5起交通事故，導致5只普氏原羚被撞死亡，造成國家珍貴瀕危野生動物資源重大損失。為更好地保護剛察縣哈爾蓋地區(qū)普氏原羚，減少野生動物傷害案件及衍生的交通事故發(fā)生，切實做好普氏原羚保護工作，從根源上消除隱患，剛察縣自然資源局及時向省林業(yè)和草原局積極申請20萬元專項資金用于普氏原羚宣傳保護工作。同時我局積極與森林公安、交警大隊、路政大隊協(xié)商野生動物保護警示標牌安裝涉及事項，并得到省路政總隊的大力支持，在多方的努力下實施普氏原羚宣傳保護項目，分別是在國道315線185KM+200米公路北側、188KM+200米公路南側兩處設置2米×3.5米反光警示標牌兩塊;在哈爾蓋火車站公路、哈熱公路及察拉村3條農村公路起止處共設置標有“普氏原羚通道減速慢行注意避讓”的警示牌6塊;在普氏原羚特護區(qū)設置“禁止駛入特護區(qū)”的警示牌4塊，為“高原精靈”設置了生命安全通道。

目前，315國道186公里至188公里處設置了兩塊大型警示標識和限速提醒標牌，鄉(xiāng)村道路兩側設置10塊小型警示標識，依托附近原有限速檢測設施，為保護瀕危物種設置了生命安全通道。

我們驅車前往哈爾蓋特護區(qū)的一個普氏原羚棲息地，就在公路旁邊不遠的一片人工種植林，及周邊的一片草場里。我們下了公路，跟隨一條鄉(xiāng)間小路朝深處走了一公里，就看見了一群普氏原羚分散在草場和種植林里，這是一群母羊，絕大部分都領著小羊羔。小羊羔已經(jīng)不小了，有六七個月大的樣子，我數(shù)了一下，這群羊的數(shù)量在160只左右。見人來了，它們也不是特別驚懼。所長說現(xiàn)在特護區(qū)的普氏原羚對人類的警惕心大大降低了，因為每年冬天，他們都要投放飼料，每隔半個月二十天投放一次，如果下雪了，羊群沒有草吃了，還要撒燕麥草。但是這樣一來，又產(chǎn)生了新的問題，牧民們不愿意飼料投放在他們的草場上。原因很簡單，在一個地方投放時間長了，普氏原羚就會記住這塊草場，然后它們就會經(jīng)常光顧這里，甚至是常駐這里，這是任何一個牧民都不愿意看到的。但喂飼料給普氏原羚，幫助它們度過寒冬又是必須要做的事情。這件事讓哈爾蓋派出所的工作人員頭痛至極，很多時候他們不得不低三下四地去求牧民們行個方便。

大群大群的普氏原羚回到這里，肆無忌憚地在各個草場之間穿梭。因為考慮到過高的網(wǎng)圍欄對普氏原羚造成殘忍的傷害，早在十年前，派出所走訪了牧民們，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將網(wǎng)圍欄的高度從1.5米降低到了1.2米，方便了普氏原羚的移動采食。當初跟牧民協(xié)商的時候，普氏原羚的數(shù)量很少，幾個小群，總共才不到200只，但到了這兩年，僅在哈爾蓋特護區(qū)，就有五個大群、若干小群，總數(shù)量超過1800只，再過一年就是兩千多只了。如此龐大的數(shù)量只在一個管護站轄境內，而草場卻有限，也實在怪不得牧民急眼。所以如何有效地解決牧民和普氏原羚在草場方面的“糾紛”，是接下來普氏原羚保護工作的一個艱巨任務。而隨著國家對生態(tài)環(huán)境保護的日益重視，相信這個問題會得到圓滿的解決。

作者簡介：索南才讓，蒙古族，1985年出生于青海省。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收獲》《十月》《花城》《小說月報》《民族文學》《作品》等雜志發(fā)表作品。曾獲第六屆青海青年文學獎、青海省“五個一”工程獎、青海省政府文藝獎、2020年《收獲》文學獎、《鐘山》之星文學獎年度佳作獎、第四屆《紅豆》文學獎優(yōu)秀作品獎。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野色失痕》《哈桑的島嶼》，小說集《荒原上》《巡山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