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痘接種術的發明和傳播對中醫藥防治烈性傳染病的啟示＊

許偉明，王傳池，江麗杰，胡鏡清，顧東黎

（1.中國中醫科學院中醫基礎理論研究所 北京100700；2.中國中醫科學院博士后管理辦公室 北京100700）

天花是一種由天花病毒引起的烈性傳染病，曾在全世界流行。天花傳染性強、病死率高，對人類危害極大。中國古代醫家發明的人痘接種術一直是預防天花的有效方法，在歷史上為中華民族預防天花作出了巨大貢獻。人痘接種術從中國傳到西方后，引致了牛痘的發明，更為世界范圍內消滅天花作出了貢獻。這種以疫苗方法預防烈性傳染病的方法，是現代免疫學的開端，人痘接種術也被人們稱之為“人工免疫的先驅”[1-2]。時至今日，烈性傳染病仍然是人類健康的重大威脅之一。尤其是當下正在全球蔓延的新型冠狀病毒肺炎（Corona Virus Disease 2019，COVID-19），其傳播速度之快、感染范圍之廣、防控難度之大、造成影響之巨，歷史罕見。如何防控新冠肺炎等重大烈性傳染病，成為全人類面臨的共同挑戰。回顧歷史上人痘接種術的發明和傳播，對于當代中醫藥參與烈性傳染病的防控不無裨益。區別于既往多從史學角度探討人痘接種術的意義，本文擬重新挖掘人痘接種術的發明和傳播對中醫藥防治烈性傳染病的啟示意義。

1 人痘接種術的發明和傳播

1.1 人痘接種術是中醫學長期實踐經驗的結晶

中醫學對天花的認識歷史悠久。據史料記載，天花首次從國外傳入中國，應該從東漢馬援征交趾算起[1]。其后，歷代中醫先賢不斷探索，對天花病因病機的認識不斷深化，防治方法愈加完善。現將歷代中醫典籍對天花的認識簡要梳理如下。

晉代葛洪在其所著的《肘后救卒方》（約318年成書）中寫道，“比歲有病時行，乃發瘡頭面及身，須臾周匝，狀如火瘡，皆帶白漿，隨決隨生。不即治，劇者多死；治得差后，瘡瘢紫黑，彌歲方滅，此惡毒之氣”，這是世界上首個關于天花癥狀準確且詳細的描述[2-4]。葛洪還將“天花”命名為“天行斑瘡”，并首次給出了天花治療方藥。

到了隋代，巢元方在《諸病源候論》卷七“傷寒登豆瘡候”記載“傷寒勢毒氣盛，多發皰瘡，其瘡色白或赤，發于皮膚頭作瘭漿，戴白膿者，其毒則輕；有紫黑色作根，隱隱在肌肉里，其毒重。甚者，五內七竅皆有瘡。其瘡形如豌豆，故以名焉。”巢元方根據天花的皮膚損害特征，將天花稱之為“豌豆瘡”。但在后世醫書中“豌豆瘡”被誤刊為“登豆瘡”，中醫把天花稱之為痘瘡，簡稱“痘”，原因即在于此[1]。

在唐代，孫思邈《千金方》記載了多種天花治法，如“治小兒身上有赤黑疵方：針父腳中，取血貼疵上即消；治小兒疣目方：以針及小刀子決目四面，令似血出，取患瘡人瘡中汁黃膿傅之。”[4]又如武榮倫和董玉山在1884年編撰的《牛痘新書》稱：“考上世無種痘諸經，自唐開元間（公元713-741年），江南趙氏，始傳鼻苗種痘之法。”[2,5-6]

到了宋代，王燾《外臺秘要》根據《諸病源候論》對豌豆瘡“表虛里實，熱毒內盛，攻于臟腑，余氣流于肌肉”的認識，收集12首治療方劑，功效以清熱解毒方藥為主。如針對“熱病后”的“發豌豆瘡方”，方用“黃連三兩，去毛，水二升，煮取八合，頓服之。”《太平圣惠方》《傷寒總病論》《圣濟總錄》等典籍則圍繞天花的臨床癥狀、病因病機和內治方法展開探討。至錢乙《小兒藥證直訣》，提出痘瘡病因是胎兒時期吸食了母體的五臟穢液所致，并對水痘、麻疹、天花等小兒常見病進行了鑒別診斷。

明清醫家開始用“胎毒”一詞表示痘瘡的發病原因，但萬全和王肯堂對胎毒說提出了質疑。明代醫家已清楚認識到，終身只要得一次天花，以后就能夠抵御天花病的再次入侵，后世認為該認識為發明人痘接種術奠定了基礎[7]。明代俞茂餛《痘科金鏡賦集解》（1727年）記載，“聞種痘法起于明朝隆慶年間（1567-1572年）寧國府太平縣，姓氏失考，得之異人丹家之傳，由此蔓延天下，至今種花者，寧國人居多”，這成為我國在明代已有人痘接種預防天花醫學實踐的有力證據[8-9]。到了清代，痘疹著作層出不窮，治療方藥日益豐富，并經過政府的大力推廣，人痘接種術普遍實行、技術不斷成熟。其中，《醫宗金鑒》（1742年）編入《幼科種痘心法要旨》一卷，成為種痘法標準教科書，標志著人痘接種法的規范化。

1.2 人痘西傳與牛痘東傳

一般認為中國的人痘接種術是從中國傳入中東，再通過當時英國駐土耳其大使蒙塔古夫人(Maryy Wartty Montagu)傳人英國[10]。但也有證據表明，在蒙塔古夫人之前，人痘接種術已通過一些在中國經商的英國商人和旅行者直接傳到了英國[1]。1721-1722年，英國皇家學會主持進行了用人痘接種預防天花的人體試驗，這標志著人痘接種從上流社會走向了普通公眾。據記載，在英國開展皇家試驗之后的7年間，英、美等國共有897人接受了人痘接種，因接種死亡的人數為17人，死亡率僅為2.12%，這遠遠低于當時天花患者的死亡比例[11]。

2 人痘接種術的發明和傳播對當代中醫藥參與烈性傳染病的啟示

天花是人類首次消滅的一種傳染病，也是迄今惟一被消滅的疾病。中國發明的人痘接種法和西方發明的牛痘接種法，為消滅天花發揮了重要作用，成為烈性傳染病人工免疫的先驅。同時，人痘接種術西傳和牛痘接種術回傳東方，成為中、西醫學交流的標志性事件。回過頭看天花防治的臨床實踐，其對當代中醫藥參與烈性傳染病防治仍具有啟示意義。

2.1 人痘接種術是中醫學辨病論治的偉大實踐

在人痘接種術發明之前，中醫學對天花的治療主要應用內服藥物，以辨證論治為理論指導。如隋代巢元方認為登豆瘡是傷寒的一種，由熱毒所致，臨床用消毒滅瘢的藥物外敷；宋代王燾提出的方劑多以清熱解毒方為主。這些辨證論治指導下的內服藥物，隨著明清人痘接種術大力推廣，后世就很少提及了。反倒是得了一次天花終身不再受天花侵害，這一認識為人痘接種術的發明奠定了認識基礎。人痘接種術中，接種的“痘苗”本身是否有寒熱溫涼屬性、四氣五味以及歸經呢？接種后“痘苗”如何影響人體的臟腑經絡、氣血陰陽？凡此種種，有學者認為中醫學理論對這些問題均無應答[6]。其實，《黃帝內經·素問遺篇刺法論》早就強調“五疫之至，皆相染易，無問大小，病狀相似”，疫病傷人，不論男女老少，多表現出類似的癥狀體征，說明疫病發生發展過程中具有共性規律，可采用同一方藥或技術干預，所以人痘接種術治療天花應該將之歸為辨病論治的寶貴實踐。再如獲得諾貝爾獎的青蒿素治療瘧疾這一烈性傳染病，無疑也是中醫學辨病論治的光輝示范。

當然，辨證論治是中醫學的精髓，辨病論治同樣屬于中醫范疇。辨證是為認識疾病、治療疾病服務，其他方法或途徑能幫助我們更好地認識疾病、治療疾病，何嘗不可采用？進而言之，同樣在中醫理論指導下產生的其他方法比如辨病論治、對癥治療、專病專方、病機論治等，本來應屬于并且本來就是中醫理論指導下的診療實踐[14]。尤其對于烈性傳染病，此次新冠肺炎疫情，感染人數遠超既往、感染范圍蔓延全球，除了辨證論治一人一方，也切記不可忽視中醫藥辨病論治理論和技術手段在其中大有可為。

2.2 中醫傳統診療技術手段值得人們充分重視，但迫切需要走向規范化、標準化

人痘接種術是一種典型的中醫傳統的診療技術手段，具有簡便驗廉的特點。長期以來，內服湯藥作為中醫主要治療手段普遍受到人們重視，推拿、炮制、手法整骨復位、小夾板固定、八段錦等傳統技藝似乎屬于“末流”，難登“大雅之堂”。究其原因，一方面是因為中醫傳統診療技術手段難以給操作者帶來可觀的經濟效益，很容易被市場經濟大潮沖擊，另一方面也是由于中醫學傳統的診療技術手段效率不高、應用受限，難以形成中醫藥規模化供給，這在重大突發烈性傳染病的群防群控中就成為致命的缺陷之一[15]。

人痘接種術之所以能廣泛傳播，得益于接種技術的日漸成熟、規范和標準。從人痘接種術不斷完善的歷史來看，早期的人痘接種法較為簡易，主要用痘衣法進行接種。到了乾隆年間，采用鼻苗法接種逐漸增多，接種術漸趨成熟，形成了一套技術體系，包括疫苗的選擇/制備與保存、接種時間的選擇、接種對象的選擇、接種操作規范、接種后的注意事項、判斷接種是否成功、補種等一系列完整、明確的操作程序和步驟，同時對接種的各個環節都有明確的規則和標準[16]。可見，人痘接種術作為一門傳統技藝，從發明到成熟，經歷了不斷標準化、規范化的過程，其有效性、安全性不斷提高，方能為人痘接種術的廣泛推廣應用奠定基礎。琴納發明牛痘接種術時，接種材料開始取自牛痘自然感染者，以后取自患牛，最后改用牛痘接種者的痘痂。牛痘接種術比人痘接種術操作更為簡單、成效更為明顯，所以就逐漸就取代了人痘接種術。一般說來，某一技術手段要推廣開來并長期存續于世，必然是不斷標準化、規范化從而更簡單、更高效的過程，人痘接種術的成熟、推廣及牛痘接種術替代人痘接種術的歷史進程，正是這一發展規律的最好例證。

中醫藥在今年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戰斗中突出表現，取得了令世人矚目的成績[17]。但純粹依賴醫生個人感官的傳統中醫“望聞問切”四診方法，仍然極大限制了在烈性傳染病隔離環境下中醫藥抗疫特色優勢的彰顯與發揮！比如，中醫的舌診和脈診十分重要，但在傳染病隔離病房，身穿隔離服的中醫大夫只能通過霧氣籠罩的護目鏡用肉眼來察看患者的舌質、舌苔、舌態，診脈則需要與患者“親密接觸”，既增加了醫生感染的風險，而且“隔著雙層乳膠手套，觸摸患者浮沉不定的脈象”，操作非常困難。這就啟示：對于中醫傳統的診療手段和技術，要通過標準化、規范化并物化，才能實現規模化供給，才能滿足烈性傳染病快速應對、規模化作戰的需要。

2.3 烈性傳染病防控應當注重東、西方醫學的交流互鑒

如上文所述，人痘接種術作為牛痘術的直接先驅，在思想方法上有力地影響和啟發了英國醫生琴納。作為人痘接種的醫師，一旦觀察到無意間牛痘成功的個案現象，直接啟發了用牛痘代替人痘的技術創新。在琴納發明牛痘接種術之后，這種方法很快東傳。通過傳教士醫生，牛痘接種由中國澳門和中國香港開始傳向粵、閩、江浙等省份，最終傳遍我國全境，因為我國民眾一向就有人痘接種的傳統，對牛痘接種頗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很快就認同并廣泛傳播牛痘接種術，從而為在我國消滅天花鋪平了道路[2]。可以說，面對天花這一人類共同的敵人，中、西方跨越時空完成了一次醫學史的交流對話和接續合作，最終攜手為全人類消滅天花做出了貢獻。

人痘接種術的西傳和牛痘接種術的東傳是中、西醫學交流史的一個典型案例。回顧中醫藥的發展史，中醫學歷來不是一個封閉的體系，它總是在不斷接受和容納外來醫學。據馬伯英教授所著的《中外醫學文化交流史》介紹，早在唐代，中醫學就已廣泛吸取各國醫學文化和技術，如中醫骨傷科的學術體系就已吸納了西方一些接骨術和方藥。宋代局方等用藥燥烈，與阿拉伯等地香藥大量輸人中國有關，極大影響了中國醫風。起源于古印度的佛教自漢朝傳入中國后，對中醫學諸多方面更是廣泛影響。如在中醫理論闡述方面，中醫醫家經常結合佛教“四大”學說闡發中醫學元氣、陰陽五行等理論；來源于古印度治療白內障的金針撥障術，隨著佛教一同傳入我國后，也成為中醫治療白內障技術體系的一部分；至于古印度傳統醫學中的一些方藥極大豐富了中藥與方劑的種類，佛教中的教義以及僧人修行方式對中醫學養生保健內容和方式的滲透，更不遑多論[18]。當代中醫藥要歷久彌新，就不能失去海納百川的胸襟和博采眾長的氣度。類似地，西醫學在不斷借助現代科學技術不斷前進的同時，也要不斷汲取古老中醫藥貢獻的中國智慧。

如果說此次新冠肺炎疫情是一場大考，那么我們所有人類都是答卷人。疫情無國界，沒有誰能獨善其身。以古鑒今，面對新冠肺炎，我們已經不需要再次跨越歷史時空才能進行中西醫學對話，但更迫切需要集中力量、整合智慧、攜手戰疫[19]。

3 結語

人痘接種術防治天花是世界上人工免疫療法的先驅，是中醫藥貢獻給世界的中國禮物，反映了中醫藥在應對烈性傳染病方面具有的重要價值。本文首次從中醫辨病論治和辨證論治的診療方式、中醫藥診療技術標準化和規范化，以及中西醫并重與合作等角度重新挖掘人痘接種術的發明和傳播對中醫藥防治烈性傳染病的重要啟示意義。面對新型、突發、未知的烈性傳染病，我們要倍加珍視中醫藥包括辨病論治在內的科學實踐，促進中醫藥診療技術手段的規范化和標準化，加強中、西醫學的交流互鑒，方能共同攜手為防控重大傳染病做出貢獻。

1馬伯英.中國的人痘接種術是現代免疫學的先驅.中華醫史雜志,1995,25(3):139-1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