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G.萊肯 著
(康涅狄格大學 哲學系,美國 康涅狄格州 斯托爾斯 06269)
胡蘭雙,劉葉濤 譯
(南開大學 哲學院,天津 300350)
縱觀西方哲學發展史,有沒有哪個流派或哪場運動曾經做出過一種恒久貢獻呢?這里的“恒久”指的是它像哲學本身一樣持續長存。
一
答案是肯定的,古希臘哲學就做出過這樣的貢獻,它做出的恒久貢獻就是哲學本身。前蘇格拉底時期的人們提出了我們認定其屬于哲學命題的東西,蘇格拉底則對它們進行了批判性反思。蘇格拉底發明了辯證方法。但是,說這些貢獻屬于恒久性貢獻,只是一種同語反復。這就像在提問:“哲學會像哲學那樣持續長存嗎?”“嗯,那當然!”
亞里士多德也給我們提供了形式的或準形式的邏輯學。
二
進一步明確一下這個問題吧。我在這里所說的“恒久貢獻”并不僅僅是指一種關切、一種方法、一個概念或是一種新奇的想法,而是指一種論題,關于它人們自始至終都擁有共識。例如,一些陳述或命題依據其形式從其他陳述或命題演繹地推出,而這些演繹推導關系可以被有效地系統化。蒯因甚至書面認可了這個論題。
三
那么,自雅典以來還有什么恒久貢獻嗎?從某個方面來看,以下說法是沒有爭議的:每一門科學都源自哲學,在得到某種方法論奠基之后便從哲學分離出去,從而獲得一個新的名字。先有物理學、生物學、化學,然后是經濟學,20世紀之交出現的心理學,以及1957年出現的理論語言學。就像康明斯(R. Cummins)曾在私人通信中所說的,科學是成型的哲學。所以無疑,哲學化(philosophzing)最終會導致知識,而且這也是至關重要的一點。一旦哲學的某一領域看起來適合產生實際的知識,我們就不再稱其為哲學,而是給它取一個新名字。
哈靈頓(J. Harington)爵士曾寫道:“叛國絕不會盛行。為什么呢?因為一旦盛行,也就沒人敢稱之為叛國了?!庇纱宋覀兓蛟S可以考慮把這些哲學成就稱為“哈靈頓現象”。但這并不僅僅是一種術語使用上的技巧。是什么使得哲學的一個領域發展成為一門基礎科學呢?我在前面提到過,這是由方法論奠基促成的,但是每一門科學之所以可以獨立成為“科學”,更具體和顯著的原因是對經驗事實形式的證據給出了系統的回應。(這里我只是較為寬泛地使用了“經驗”一詞,更多內容見下面的十四)
我在使用“恒久貢獻”這個詞的時候,對它有一個相關的要求:它應該毫無爭議并且要一直這樣保持下去。這樣就會確保針對我關于持續存在的共識問題的默認答案是“沒有”變得無可否認。如果說西方哲學還有一件事是人所未知的,那一定就是共識了。仿照哈靈頓的說法,我們可以這樣說,要是真有共識的話,那就不是哲學了。但是關于“共識”和“有爭議”這兩個詞,我們需要說得再精確些。
四
顯然,若局限在特定時空,圍繞某個特定論題是可以形成共識的,例如在我們大學持續一個完整學期的專題學術研討會上。同樣明顯的是,在特定的地理區域內,包括歐洲大陸,以及在持續數年的時間跨度當中,都曾有過占主導地位的哲學流派。“時代”這個詞有時被用得有點過于宏大,就像“歐陸理性主義時代”(Continental Rationalist Era)那樣。但是,“主導”與“達成一致”甚至都不沾邊兒。它更接近的一個觀點是:作為一個歷史事實問題,廣泛一致的周期很短,而且僅存在于特定區域內。就拿我的有生之年來看,僅以說英語國家為例,我們看到,感覺材料理論在40年間從統治地位淪落到后來遭到貶斥;心-身關系唯物論(materialism)從被奉為圭臬到廣受抨擊,如此等等。我可以蠻有自信地預測,完全有可能就在我的有生之年,理念論(idealism)將會回歸。哲學共識要通過檢證式論證(probative argument)的累積而達成,這遠不及時代思潮、潮流風尚、同僚關系等領域——有一種感覺在哲學家那里心照不宣,即自己所屬流派之外的任何哲學觀點都是不重要的①。
五
現在,對于認可“共識”的歸屬來說,什么東西是必需的呢?很顯然,它不是所有人的普遍認同。它甚至不能讓所有職業哲學家普遍認同。無論是多么令人信服的主流觀點,也都會存在一些反?;虍愖h。
這里我就來舉個例子,從各個方面看,它都屬于邊界的邊界事例,但在我看來它甚至都算不上邊界事例②。至少可以說,絕大多數英美認識論家都會同意,事實性知識就是被證成的真信念再加上另外某個條件。若不提及任何異議,則認識論的整個發展進程都是基于這個假定完成的。但是從過去到現在,一直都有針對這個假定的異議。(1)“簡約論者”(minimalists)。薩特威爾(Sartwell,1991)、馬丁斯(Martens,2006)堅持認為,至少在有些情況下,對于知道(knowing)來說,只有“真信念”就已經足夠了(說明:可以這樣回應,即“知道”這個詞是在一種略有不同的因果意義上使用的)。(2)有一個老舊的觀點,它肇始于奧斯?。ˋustin,1961),盛行于雷德福(Radford,1966)和溫德勒(Vendler,1972)?;诹钊耸中欧恼撟C,這個觀點否認相信是知道的必要條件(說明:據我所知,這個觀點現在已經完全被認識論家們忘掉了)。(3)威瑟森(B. Weatherson)在其著作(Weatherson,2003)中認定,根本就不需要什么“第四個條件”,因為蓋梯爾的信眾事實上的確是知道的(說明:他的論文并不是一篇認識論文章,而是一篇關于如何使用假設性案例去構造反例的一般方法論作品,因而其所關注的并不是對“知識”進行分析③)。
正是上面三個“說明”促使這個例子成為邊界事例的候選。但是,我不認為它們是成功的。第一個有爭議并且會一直爭議下去。第二個在我看來則是無關的。如果反信念論證因為得到決定性反駁而被準確地擱置一旁,情況就不一樣了,但據我所知,它們從沒有被真正駁倒。威瑟森的例子盡管能夠單獨成立,但可能僅僅算作邊界性分歧,因為那僅僅是他的個人觀點,而且他的哲學關注和動機也不在認識論上。但他是個十分可敬的踐行者,我相信他是非常真誠地堅持自己的非正統立場的。
一個更好、也許更真實的邊界事例應該是對唯我論(solipsism)的拒斥,也就是宣稱在一個人自身的心智狀態之外還有別的東西存在。有哪位哲學家曾經認真地為唯我論做過辯護嗎?我不知道,但可以肯定,有一些對于唯我論的論證,它們的前提并不愚蠢,而且已經被用于論證一些不那么激進的論題。我也同樣不知道曾經有哪一個反對唯我論的論證,它的前提會是毫無爭議的。
為了讓“無爭議”和“共識”這兩個詞(我將互換地使用它們)具有可操作性,我在這里提出一個很粗略的規定:P是無爭議的和有共識的,當且僅當幾乎每個職業哲學家都接受P,而那些聲稱質疑P 的人,或者(a)他們沒有嚴肅地反對P,而只是探尋這種可能性,或者(b)只是在討論一項不同話題的研究中使用了一個例子,或者(c)他們只不過就是一些怪人而已(不管人們是不是知道這一點),或者(d)他們只是刻意地標新立異(同上),或者(e)他們只是為了逗趣,或者(f)否則,他們就不是真的相信非P④。
六
對于“哲學論題”,我設定的是一種日常的專業理解:在歷史上一直被某個哲學家關心和捍衛著的那類主張,因為它至少會讓人覺得有意思,而且至少需要一點動機(重言式顯然不可能是這樣)⑤。這樣的主張是自然產生的,而絕不是人為造作的。因此,“根本就沒有總是穿著小丑服飾的上帝”“物理宇宙不是由一堆無窮深的沙袋鼠支撐著的”等說法,我并不把它們算作“哲學論題”。此外,我主要考慮的是一些肯定性論題(關于這一點的更多說明見下面的十五)⑥。
出于同樣的原因,同時遵守我在前面給出的操作性定義,哲學論題不會因為有人辯護如下觀點而被表明是有爭議的:“從來就不曾有過哲學這樣的東西”“沒有哲學論題是真的”甚至“無物存在”⑦。
那么自古希臘以來,有沒有什么哲學論題達成了(就目前我們所能預測的而言)持久性共識呢⑧?
七
在之后的2000 年里我沒有聽說過任何這樣的貢獻。要是能想到一些候選,我會感到非常高興⑨。不過我認為,在20 世紀上半葉,分析哲學做出過一些這樣的貢獻。
我在如下嚴格且確切的意義上使用“分析哲學”這個稱謂:它是興盛于1890—1960 年間的哲學學派,主要分布在英格蘭和奧地利,包括邏輯原子主義、邏輯實證主義和日常語言哲學。我對這種嚴格意義上的分析哲學幾乎沒有任何同情,在接下來的論述中我只承認它過去取得的一些成就。
八
邏輯原子主義。(邏輯原子論之所以成為可能,只是因為弗雷格和羅素量化邏輯的在先發展。但那只是邏輯-數學的發展,其本身并不是分析哲學的組成部分)如果說分析哲學存在一個基本(但并非核心)的觀點,那就是對語言的考察會對解決哲學問題有所幫助⑩。當然,任何一個分析哲學家所用的措辭都會比“有所幫助”更強一些,但是沒有哪一個更強的主張會毫無爭議;而這個觀點若這樣表述的話就太弱了,不足以作為恒久貢獻被人們提到。但有一個觀點卻具有足夠的資格,那就是我們可能會被語言的表層語法大大誤導。
羅素和其他人把句子的“表層語法”和句子(真正的)“邏輯形式”進行了比較。但是“邏輯形式”的存在本身就是有爭議的。事實上,這個概念幾乎立刻就引發了爭議:維特根斯坦毫不客氣地否認了它的存在,而后分析時代的蒯因在1960 年也拒斥了它?。然而值得注意的是,語言結構的形式分析發展成了一門獨立于哲學的完整學科:由哈里斯(Z.Harris)和喬姆斯基(N. Chomsky)創立的理論語言學(theoretical linguistics),說明關于邏輯形式或至少是底層形式的一種或多種觀點已然存在,并且可能永遠都會存在??梢姡軐W對一門重要的學科做出了恒久貢獻——只是對自己沒有做出什么貢獻。
維特根斯坦甚至蒯因都同意,哲學家們有時會被句子的表層語法所誤導,不過他們都基于各自的理由而拒絕將其與句子的真正的底層性質進行比較。
九
邏輯實證主義。有時候問清楚一些哲學主張或斷言到底是什么意思,是很重要的。羅素當然會同意這一點,但是他沒有像實證主義者那樣把這個觀點進行特別的強調。也許是因為這個觀點過于明顯,而且這個斷言太弱了,并不足以作為一個新貢獻,但可以肯定,實證主義者對其進行了強化。
一些聽起來可能很深刻的言述實際上沒有任何意義,或者更準確地說,除了它們是顯而易見的和錯誤的,是不言自明或毫無用處的組合意義,沒有任何意義。我想起了布拉納(K. Branagh)1995年的電影《演藝事業》(A Midwinter’s Tale)中的精彩場景,其中自命不凡的自戀型演員湯姆用一種意味深長的語氣說道:“哈姆雷特不僅僅是哈姆雷特,哦,不,不……哈姆雷特就是那空氣……哈姆雷特就是我的祖母……哈姆雷特就是你曾想到的有關性的一切……哈姆雷特就是……地質學。”這時,導演喬的反應是:“地質學?”(Branagh,1996)
當然,實證主義者打算因為其“在認知上沒有意義”而加以排除的大部分句子或斷言,比如像“一切東西在體積上都膨脹了一倍”“地球在五分鐘之前突然誕生了,充斥著錯誤的記憶和記錄”這樣的句子并不包括在內,因為我們確切地知道它們的意思是什么。但是,有一些哲學家的聲明卻十分模糊或者只是泛泛的比喻,讓我們不禁想起了湯姆的臺詞。
十
日常語言哲學在哲學上提出的重要見解異常豐富。首先是維特根斯坦關于多個概念之結構的“家族相似論”,還有他的這個重要見解:有關蘇格拉底型定義的研究方案具有普遍誤導性。很少有概念具有必要且充分條件這樣強的結構,這一點,已經得到認知心理學研究的證實?。
有意思的是,現在你可能會想到,一旦維特根斯坦如此英明地提出了這樣的觀點,對于概念上必要且充分的條件的探索也就停止了,但眾所周知,這種探索并沒有停止。事實上,就對“知道”的分析來說,整個“JTB+”研究方案甚至直到蓋梯爾年,也就是1963年才開始,而這個時候分析哲學已經可以看出有結束的跡象了?。但蓋梯爾問題可以置入形而上學框架內討論,而不是作為一個蘇格拉底型概念問題,并且有一點也許會出人意料,那就是,“知道”最后被證明并不是一個家族相似概念(Lycan,2006)。
十一
維特根斯坦提出的另一個觀點:在數學之外根本就沒有絕對精確性這樣的東西,有的只是足夠實現當前目標的精確性。維特根斯坦認為,就連數學內部也不存在絕對精確性,但至少可以說,這仍舊還是少數人的觀點。
十二
奧斯汀認為,語言言述(linguistic utterances)在哲學上具有一種很重要的意義——行事語力(illocutionary force)。
維特根斯坦教導我們,事實上,語言表達式有無窮多個用法(這不僅僅是說,它們并不總是幫助陳述真理,或者它們并不總是能表達思想,或者它們并不總是被用于交流。倘若維特根斯坦當時已經了解到了奧斯汀的后期研究,他就會補充說,它們并不總是會具有行事語力)。同樣,奧斯汀表明,
語言言述面臨種類繁多的不恰當表達,它們屬于極不相同的類型,具有不同類型的后果。
格萊斯給我們提出了那個不可或缺的概念——會話含義(conversational implicature):一種語言言述通常會清楚而明確地蘊含該句子字面含義之外的其他某種內容,不過這種被蘊含的內容并不能從句子的字面含義中衍推出來(其中所蘊含的內容也很容易被該說話者取消掉,只要在結尾加上一句“不要誤會我的意思”就行了)?。實際上,格萊斯使用這個概念是為了反對以前的分析哲學家、反對奧斯汀的感知(perception)理論,以及反對維特根斯坦的這個習慣,即提醒人們,某個言述聽起來很有趣,并直接推斷說這個言述是“無稽之談”或者至少不是真的。(當然奧斯汀本人曾指出,一個言述,不管是不是有用,可能具有嚴重缺陷但仍然是真的?)
十三
在美國實用主義者未被承認的幫助下,維特根斯坦和奧斯汀都堅持認為,在哲學爭論中起作用的許多詞項都是相對目的或相對語境的?。(這為哲學家們總是簡單地假定為絕對或極端的那些概念提供了語境主義方案——“知道”一例再次凸顯出來——盡管每一個這種方案本身都充滿了爭議)
十四
我相信,我在八到十三中列出的就是前文我所界定的“恒久貢獻”。
但是它們之間有沒有什么共同之處呢?當然,它們都和語言與概念有關,這在分析哲學中是很自然的預期,但此外它們還有兩個讓他們和我們都感到沮喪的共同特征。首先,它們的影響主要是否定性的。盡管在澄清概念和差別方面這些觀點對我們幫助很大,但它們主要用于警告我們去警惕含混不清、壞的推理和一般意義的壞的論證,以及錯誤的預設及其引發的壞的研究方案:蘇格拉底型定義、不負責任的本體論、若干類型的絕對主義。
其次,當你思考它們時,持續存在的論題實際上都是關于語言的工作原理和概念的結構方面的經驗性主張。誠然,對它們并不需要進行特別的研究,但那是因為我們所有人都得使用概念和語言,并且都能辨別關于它們的事實,哪怕是以前從未被(正式)注意到的事實。它們也不是那種強意義上的經驗,需要諸如觀察指針讀數或進行物理測量之類的數據。但是,無論在該詞項的哪一種標準意義上,它們也不可能被先驗地知道,而且它們是主體間可確證的。
我注意到,即使是在分析哲學時期,價值理論也沒有做出過(我所理解的)任何恒久性貢獻:倫理學、社會哲學或美學。但由此并不能將這些領域與形而上學、認識論或心靈哲學區分開。
十五
哲學有沒有取得什么進展呢?如果特別考慮分析哲學的貢獻的話,至少已經取得了否定性進展?。
或許有人會問,科學和其他領域的“否定性進展”是什么?首先,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它要表明某種被認為有前景的東西并不管用,并讓我們理解為什么這個東西不管用。這種情況確實發生在了哲學當中,尤其是在我們發現一種被認為可靠的論證實際上并不合理的時候?。
這是一個語言哲學上充滿戲劇性的例子。幾十年來我們已經被羅素說服,他給出的幾個理由促使我們認為日常專名在語義上等價于限定摹狀詞。最為明顯而且看似無可辯駁的論證是,只有通過生成某個摹狀詞或另一個經由摹狀詞而“追溯”到的名稱,我們才能學習、教授和解釋一個給定的名稱的用法和它的指稱對象。但克里普克認為,指稱的“固定”(fixing)絕不意味含義(sense)的固定。他的這種觀點頃刻間就顛覆了羅素看似無可辯駁的論證(克里普克進而區分了“嚴格”指示詞和非嚴格指示詞,從而只要相關聯摹狀詞是非嚴格的,這樣的區分就可以把認為名稱等同于摹狀詞的另一組理由消除掉)。羅素的觀點曾在70多年間屹立不倒——如今這叫作群體控制——但是它已經結束了。
我們可以把克里普克的這些見解看作我所定義的那種恒久貢獻,不過,盡管它在社會哲學上是重要的,但純粹作為一個邏輯事實,非衍推性(nonentailment)主張只是哲學論題的一種邊界事例。
克里普克確實取得了三個段落前我所指定的那種意義上的否定性進展,因為他表明,一個重要論題的幾乎無法克服的案例完全就是失敗的。但是當我們思考科學上的否定性進展時,我們通常會有多一些的期待:只要能搞清楚為什么先前失敗的想法沒有用,尤其是搞清楚一個完整的研究規劃是何以崩潰的,我們就能指明一個正確的理論,或者至少指明一個更好的理論。
對某些人來說,克里普克的成就似乎恰恰產生了上面這樣的結果,因為它指明了實際上是恢復了直覺上合理的“直接指稱”型(DR)名稱理論,而羅素最初根據他的親知原則拒絕了這一理論?。但DR并未被廣泛接受,更談不上達成共識了,仍然還有太多的反常之處?。
結論:存在著某種否定性進展。但它不是那種導致肯定性進展的進展。
十六
盡管如此,哲學上是否有肯定性進展呢?并沒有。按照知識積累乃至公認意見的通常理解,在哲學上并沒有肯定性進展。
那么在方法論上呢?那倒是有一點肯定性進展:我相信我們確實比一個世紀前的前輩更加了解下面這些:如何闡發問題,如何明確差異,如何通過諸如判定舉證責任等方式對哲學爭論進行階段性管理,如何對諸如此類的論證進行評估,以及如何應用批判性思維的規則。但是,這里的操作性詞語是“如何”。一旦我們試圖闡明論題,闡明那些支配這些方法論問題的一般性原則,共識便會消散掉。例如,當我們發現乞題謬誤發生時,我們(通常)是在別人或自己身上發現它,并阻止它的發生,但對于乞題是怎么發生的,并不存在任何毫無爭議的一般性描述,或者對于這樣做究竟錯在了哪里并不存在一種沒有爭議的解釋。
十七
我的結論:洛克說的是對的,我們只不過是“哲學小工”,而且永遠不會比這多出多少。盡管是出于錯誤的理由,但實證主義者的下述觀點是正確的,即哲學的有用之處在于:它對概念的澄清,用邏輯去評估論證的有效性,發現和識別邏輯上的可能性,或許還有某種認識論上的排序。但是,基于整個學科史的歸納,我想說的是,哲學并沒有建構出任何有用的東西,也許在“純”哲學和物理學、哲學和心理學、哲學和經濟學等之間的那些非常有趣的邊界區域內,情況有所例外。
為什么說沒有呢?這篇論文并沒有解決這個問題。但是,對于這個問題存在各種反實在論的答案,包括實證主義自身的答案。我堅定持有的實在論回答是這樣的:我們的哲學認識論[于我而言就是解釋上融貫的(explanatory-coherentist)那個認識論理論]是十分脆弱的,因為與科學理論相比,我們的理論如此抽象和籠統,以至于它們只能遠遠地面對經驗法庭。在假說和數據之間存在著過大的鴻溝。但這本身就是一個哲學論題,要是說在這個論題上也永遠不能達成共識,讓人情何以堪!
致謝:同夏皮羅(L. Shapiro)的一次簡短對話激發了這篇論文的靈感。
附錄:應該指出,除了我在正文列出的那些哲學論題,分析哲學也為幾個新的分支學科做出了有益的貢獻。
第一,語言哲學是哲學的一個重要分支學科。盡管20 世紀之前也存在關于語言的零零碎碎的哲學化處理,柏拉圖的《克拉底魯篇》(Cratylus)就是一個明顯的例子,但那里的論述還很幼稚,未能闡明真正的語言是如何運作的(中世紀有些人最擅長這個方面,他們盡可能精巧地發展了亞里士多德邏輯學)。多虧了奧斯汀,語言哲學如今包括了所有言語行動理論(Speech-act theory),為行事語力提供了全部哲學上的訴求。不用說語言語用學和語言學其他分支全部訴諸行事語力,就連語法也受到了行事語力的影響。
第二,作為一個獨立領域的行動理論(action theory)?!稙檗q解進言》(A Plea for Excuses)是該理論的創始文獻。行動理論的第一本權威著作是安斯康姆(E. Anscombe)的《意向》(Intention),該書受到維特根斯坦的直接啟發,但更加系統,影響也更為深遠。
第三,當然是元哲學,也就是關于哲學本身的自我意識的哲學,本文就是一個例子,不過第一本矢志于此的專業期刊,也就是本文所在的期刊,直到1970 年才出現。在《元哲學》首期序言中我們可以讀到這句話:“它的首要目標是對無可爭議的哲學主張和論證的缺乏提供一種令人滿意的解釋?!保↙azerowitz,1970)
注釋:
①我在我的2019年文獻中擴展了這個主題,其中第五章是一個完整的案例研究,第六章則給出了更多的案例。我不禁要引用自己得出的結論:“哲學的歷史其實就是一團亂麻,充斥著爭吵、不確定、教條和反教條、時髦用語、吸睛但實際毫無根據的假定、從一個范式到另一個范式的搖擺不定、純粹的推測以及十足的濫用?!保↙ycan,2019)
②這是約翰遜(D. Johnson)給我的建議。
③他的觀點是哲學家對于“直覺”所具有的十分普遍的態度:關于個案的直覺應該被推翻,就像在倫理學中直覺經常會被一個系統且連貫的相反理 論 推 翻 一 樣。 可 參 見(Goldberg,2013)(Lycan,2019)。
④這里我忽略了一個我認為非常重要的問題,那就是哲學家們會在何種意義上“相信”那些他們真誠地加以捍衛的主張。
⑤但是,不要以為“明顯的”重言式在我們的解釋下就是沒有爭議的。根據普利斯特(G. Priest)和他的雙面真理論(dialetheism)追隨者的觀點,不矛盾律就肯定不是沒有爭議的。
⑥人們可以通過大量添加條件的方式來促使肯定性論題成為共識:“如果存在一個外部世界,如果其中包含物理對象,如果存在著具有命題態度的東西,如果……”但是,即便這樣可以得到一個非同義反復的命題,從而可以算作沒有爭議的,那也不符合我對“哲學論題”這個詞的用法。
⑦盡管公開這樣說聽上去很瘋狂,但堅稱人類(人)是存在的仍然有爭議。可以說,取消論唯物主義(eliminative materialism)就得出了人類(人)不存在的結論,可參見昂格爾(P. Unger)1979 年的文章《我不存在》(I Do Not Exist),這個標題并不完全是在開玩笑。
⑧這里顯然還需要加上一個限定詞——“在理性范圍內”(within reason)。對于任何一個論題來說,這種情況總是可能出現的:也許正是因為天空中突然爆發出奇特的Q輻射,這些哲學家便開始否認這個論題;或者,也許是考慮到奇異的不可預見的社會變化,盡管名義上哲學仍在繼續,但哲學的整個制度和觀念將會發生變化。
⑨就像他的著作《哲學家知道什么》(What Philosophers Know)的標題所強調的,加?。℅.Gutting)曾經提出過一些,確切地說是六個話題,它們與我在本文中討論的內容有交叉。這些話題已經在我的書中討論過。其中只有兩個是我所理解的哲學論題,但在這里沒有討論它們,而就現在的標準來說,其中任何一個都不是沒有爭議的。
⑩分析哲學的核心觀點是認為在先驗和經驗之間存在截然分明的區分,相應地在哲學和科學之間也存在嚴格的分隔。這種觀點得到邏輯實證主義和日常語言哲學家特別的強調,而我卻主張所有這些我們都應該拒斥。
?有時人們說,維特根斯坦的反對是用一個不雅的意大利手勢傳達的,但根據馬爾科姆(N.Malcolm)在1958 年牛津大學出版社出版的回憶錄中寫道,這個手勢實際是經濟學家斯拉法(P.Sraffa)做的,并且還伴著他的一種輕蔑——“它的邏輯形式是什么呢?”而那個手勢的確切性質也是有爭議的,具體大家可以去咨詢谷歌教授。
?有關評論可參見福多等人的Against Definitions。
?在10 年之內,它的確得到了某種負面評價,認識論家們(比如阿姆斯特朗的Belief,Truth,and knowledge)就直言不諱地寫了更加一般性的作品,竭力淡化蓋梯爾問題,而且只是輕描淡寫地提到了它,不過他們可不想讓我們錯過他們對這個問題給出的解決方案。
?要把這也稱為分析哲學就有點騙人了,因為格萊斯實際上直到20世紀70年代才發展出這個概念以及關于這個概念的理論,而他的發展幾乎不是依照日常語言哲學的精神做的。
?格萊斯在1975 年和1978 年提出了一種關于會話含意由以產生之機制的理論,這個理論有其合理性而且很吸引人,但該理論本身也遠非無可爭議。事實上在我看來,它已經基本上被駁倒并被代以相干理論的其他版本。比如,Relevance:Communication and Cognition。
?或許“未被承認的幫助”是一種詆毀,而我也必須服從于學術共同體,但是我相信,通過羅素尤其是萊姆塞(F. Ramsey),維特根斯坦對杜威的觀點是很熟悉的。
?感謝凱倫(N. Kellen)提出了這一點。
?我將引用起先是摩爾(Moore)在元倫理學中使用、后來又被艾耶爾(Ayer)用來反駁摩爾本人的“開放問題”(open question)論證。但“開放問題”論證有一種奇異的揮之不去的吸引力,令我驚訝的是,當代元倫理學家試圖重新啟用該論證的更新且更加詳細的版本。
?不過克里普克本人從來沒有承認過DR,例如在他1979年的文章A Duzzle About Belief中。
?實際上,我在其他地方(The Paradox of Naming)已經稱名稱的語義學是悖論性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