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卓遠
(中共溫州市委機構編制委員會辦公室,浙江 溫州 325000)
在19世紀的英國,隨著案件數量的大幅增加、刑事司法體系的不斷發展完善以及律師在刑事司法程序中發揮越來越重要的作用,辯訴交易開始被大規模地應用并發展至今[1]。當前辯訴交易制度在英國的應用已較為成熟。2010年,英國司法部的統計數據顯示,有超過三分之二的刑事案件以辯訴交易告終[2]。然而辯訴交易在司法實踐中也逐漸暴露出一些制度上的弊端,其中對被害人制度保護的不足尤為明顯。本文將分析英格蘭和威爾士辯訴交易程序中對被害人保護存在的制度缺失,梳理相關的完善建議和實踐探索,以期對我國刑事訴訟中被害人權益保護有所裨益。
被害人的權利和他們的訴訟地位密切相關。在當前英格蘭和威爾士的辯訴交易制度中被害人被認為是一位強制性的被咨詢人,可有限地參與訴訟程序。首先,被害人有一定的知情權,有權了解被告和檢方達成的認罪協議。被害人或被害人的家屬有權要求檢察官提供辯訴交易的相關信息并給予解釋,檢察官有義務向被害人或被害人家屬公布認罪協議及相關程序的細節;如果案件即將進入審判程序,檢察機關有義務通知被害人審判的地點和時間;審判結束后判決的結果也需通知被害人[3]。然而在辯訴交易中被害人獲得的信息是滯后的,且他們無法在協議制定的第一時間知曉認罪協議的內容,更無法參與認罪協議的制定,因而被認為是一個旁觀者。
其次,被害人擁有有限的表達權。由于辯訴交易程序極大地簡化了刑事司法程序,被害人行使控訴權的空間和方式都受到限制。被害人表達自身意見的方式主要包括被害人個人陳述制度(Victim Personal Statement,以下簡稱VPS),檢察官咨詢制度和提交證人陳述書(Witness Statement)。被害人個人陳述制度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保障被害人的控訴權。英國內政部于1996年頒布了《被害人憲章》(Victims’Charter)并在英格蘭和威爾士設立了VPS制度,規定犯罪受害者有權自愿性地就犯罪行為對其身體、經濟和精神上的影響向法院作出書面或口頭陳述[4]245-261。若被害人死亡或喪失陳述能力,可由其代理人、監護人或其他人員完成被害人陳述。被害人陳述的內容主要聚焦于犯罪的影響并以此作為法院量刑的參考依據之一。這一制度的規范運行不僅有助于準確量刑,而且能夠滿足被害人的控訴需求,幫助被告人了解自己的行為所產生的危害。在檢察官咨詢制度中,被害人可以一定程度上了解辯訴協議的相關信息并給出自己對案件的看法,檢察官對這些意見也許會記錄在案并在后續程序中提交法院。證人陳述書則要求被害人履行證人的義務,為刑事司法機關提供案件的相關證據信息。
再次,在辯訴交易中被害人擁有有限的參與權。在刑事案件中被害人有參加庭審、法庭調查等基本權利。近年來,由于英國司法部在刑事司法程序中為被害人保護出臺了一系列政策,被害人比以前有更多的機會參與刑事司法程序。然而在辯訴交易程序中,被害人的參與權并沒有得到顯著加強,被害人的參與機制仍然限制在作為證人提供證據和參與檢察官的咨詢中。在刑事案件中,證明責任主要由控方承擔,證據的種類分為具有法律效力的證人證言、書證、實物證據。其中,被害人的陳述作為重要的具有特定訴訟身份的人所作的陳述屬于具有法律效力的證人證言,需在程序的早期階段提交給警方用于證據的收集。而檢察官的咨詢制度給予被害人一定程度上間接參與辯訴協議制定的權利。被害人可以借此機會向檢察官陳述犯罪行為對其造成的影響,并作為檢察官評估辯訴協議是否符合公共利益的參考。
最后,被害人擁有一定的救濟權。英格蘭和威爾士的刑事司法制度賦予被害人一定的救濟權利。被害人利益主要包括經濟利益和對加害者報復的心理。經濟利益是指被害人希望獲得一定的經濟補償并將其作為判決的重要部分。而報復是由于犯罪行為人侵犯了被害人的特定權益造成了損害,被害人通常會希望犯罪行為人受到相應的懲罰[5]301-353。在英格蘭和威爾士的辯訴交易程序中,若被害人對辯訴交易的結果不滿,有權向檢察機關申請審查案卷,并可對檢察官不專業的行為進行投訴。同時,如有需要刑事司法機關會為其提供經濟幫助和精神咨詢服務,包括為被害人提供就業機會。
辯訴交易的主要目的之一是提高刑事司法程序的效率。當前辯訴交易制度能否達到預期的顯著優化訴訟資源、提高司法效率的效果值得商榷。由于辯訴交易不需要進行審判,因此可以節省大量的司法管理時間和金錢成本,法院不需要花費金錢來召集證人、受害人和陪審團,當事人之間也不需花費時間進行法庭辯論。根據英國司法部的一項調查,英格蘭和威爾士地方法院的大多數案件都是以辯訴交易結束的,而且這些案件大多以罰款告終[6]323-347。因此,辯訴交易在一定程度上可以避免刑事司法系統因小型案件過多而導致的負擔過重的情況,從而大幅度提高司法效率。
然而在實踐中,被告“最后時刻認罪”的情況會大幅降低辯訴交易的效率。“最后一刻認罪”是指被告在最后一個可能的認罪機會下接受辯訴交易,即在英格蘭和威爾士的辯訴交易制度中,被告人選擇在審判開始前的最后一刻認罪并表示接受辯訴交易。2009年英國聯合政府調查發現,有超過三分之二的案件以認罪告終,在這些案件中有超過一萬件是在最后一刻認罪的[2]。被告人選擇在最后一刻認罪以期獲得盡可能多的有利條件,包括期待控方無法找到足夠有力的證據,或尋求自身有利證據爭取勝訴。若開庭時這些被告人發現控方關鍵證人并未到場或控方并沒有掌握關鍵證據,他們就可能選擇拒絕辯訴交易,反之則選擇在最后一刻接受辯訴交易。就效率而言,被告人選擇在最后一刻認罪造成大量社會資源和時間的浪費,從而與該制度設計的初衷相悖。
效率的缺失也導致被害人承受更大、更久的心理壓力。如果在法定的最后一刻達成協議,則意味著已經到庭并準備好提供證據的受害人將被告知案件已經結束需即刻離開法院。這可能會讓受害人感到比直面犯罪并出庭提供證據更加痛苦,因為他們鼓起勇氣長時間地直面犯罪行為所造成的傷害,直到最后一刻才發現自己在案件中扮演無關緊要的角色。例如在佩弗雷特案件中被害人對被告在最后一刻接受辯訴交易非常不滿,他們認為自己作為被害人卻游離在程序之外。現場還有一個12人的陪審團在等待著開庭,而被告卻在最后的時刻與法官、檢察官協商認罪,于是審判被取消。他們感到震驚和失望,他們發現自己除了接受結果并離開之外別無他法。這些受害者花費了很長的時間才克服了心理的壓力并勇敢直面罪犯所造成的傷害,且已準備好在法庭上提供證據并釋放心中的不滿,他們想將罪犯的所作所為告知陪審團并獲得公正的審判,但在最后一刻卻被告知不需要他們了[7]。
在英格蘭和威爾士的辯訴交易程序中,被害人控訴權的行使也受到了一定的限制。被害人希望自己的意見和想法能通暢地向刑事司法機關陪審團表達,并向他們控訴罪犯的行為對自身造成的影響。而辯訴交易程序的啟動意味著庭審環節的取消,同時當前的VPS制度不能很好地傳達被害人的關切。在通常情況下被害人初次提交VPS和為警方提供證人陳述書是同時進行的,如果受害人第一次選擇不提交VPS或錯過提交VPS的窗口,他們可能就沒有機會在早期認罪案件中再次提交VPS[8]。因此被害人可能失去向刑事司法機關表達意見的機會,法院和檢方可能無法充分考慮被害人的意見和利益。因此VPS能為被害人的控訴權提供的保護并沒有得到保證,檢察官在辯訴交易時幾乎擁有不受限制的自由裁量權。因此一部分被害人更希望接受完整的庭審程序,他們希望自己的聲音能被聽到,希望自己的關切和問題得到刑事司法機關的尊重和考慮。同時被害人在辯訴交易中行使的控訴權的法律效力也相當有限。證人陳述書聚焦的是證據信息的陳述,而檢察官的咨詢記錄和VPS屬于酌定量刑事實。因此常會出現辯訴交易的結果與被害人的意愿不相符的情況,甚至出現忽視被害人權益的情況。
這些可能會損害刑事司法機關的公信力。受害者認為他們沒有受到公平對待。特別是在“最后時刻認罪”的情況下,被害人在法院門口被告知被告接受了辯訴交易并被要求離開法庭,這時大多數被害人會感到失望和不可接受,并認為刑事司法程序并不尊重和重視他們應有的權益。這種被邊緣化的感受導致對刑事司法系統的失望,更可能導致對法律的抵觸和守法自覺性的降低[9]3-18。
盡管英國政府在近幾年出臺了一些針對刑事司法程序中被害人權利保護的相關政策,但是由于辯訴交易中被害人可用的選項有限,他們仍游離在程序之外從而無法有效保護自己的權益[4]245-261。首先,雖然被害人擁有知情權,可以了解辯訴交易的相關內容并有權要求檢察官向自己解釋各協議制定參與方的立場,但他們無法影響辯訴交易的決定。具體來說,被害人有權知曉包括辯訴交易聽證會在內的任何聽證會的相關信息,包括召開時間、日期、地點和結果[10]。此外,總檢察長辦公室在《關于接受申訴和檢察官在量刑中的作用的準則》中特別強調,在辯訴交易中檢察官需要聽取受害者或其家人的意見并作出必要的解釋,以保證被害人對辯訴交易的相關內容有一定程度的認識[3]。但是根據《刑事被害人行為規范》(CodeofPracticeforVictimsofCrime),被害人的咨詢制度意在保證被害人對辯訴交易程序的了解和對辯訴協議具有一定的認識,被害人的意見不具有法律效力,檢察官可以不采納他們的意見。由于檢察官代表了國家和社會的利益[5]301-353,因此檢察官可能會考慮刑事司法程序中的其他因素,如程序的效率、案件調查的難度、敗訴的風險、社會輿論的反響等[5]。辯訴協議的協商由被告方和檢方完成,并由檢方決定是否撤回一個或多個控訴來獲得一個相互滿意的結果,而被害人的反對意見可能并不影響最終協議的形成,檢察官仍可能會選擇接受一個無法充分保護被害人利益的辯訴協議,因此有些學者將犯罪被害人描述為“無用的咨詢人”[10]。從報復理論的角度來看,由于被害人的要求和期望沒有得到滿足,被害人的有限參與可能導致現行的辯訴交易制度無法順利實現被害人報應的心理目的,從而導致其對刑事司法機關產生抵觸和不信任感[11]853-878。這種抵觸和不信任感可能對個人和刑事司法機關都產生一定的負面影響,受此影響的被害人會出現不愿意與刑事司法機關合作以及不再自覺遵守社會規范的情況,而刑事司法機關由于公信力的受損而難以履行保護人權和打擊犯罪的職責[12]。因此在辯訴交易中,被害人可能需要一個更加主動的參與地位,而不是被動地獲得關于辯訴交易的信息[11]853-878。
如果受害人對辯訴交易不滿意,他們的救濟方法也相當有限。首先,英國奉行公訴壟斷主義,并沒有賦予被害人起訴權,因此被害人無法通過上訴來保護自身利益。其次,被害人在刑事司法程序中被賦予的投訴權也并不包含對辯訴交易結果的救濟能力。2004年英國制定了《犯罪和被害人法案》(CrimeandVictimsAct),英國司法部2015年專門為該法案制定《刑事被害人條例》(CodeofPracticeforVictimsofCrime),但是它們都沒有為辯訴交易中被害人的保護制定具體的規范,被害人僅能對檢察官和法官在刑事司法程序中不專業的行為進行投訴,投訴內容并不涉及辯訴交易結果是否公正、是否忽視被害人的合法權益。因此在辯訴交易程序中,被害人面對量刑明顯過輕或補償顯著不合理的結果,在現有的制度框架內沒有有效的保護手段和救濟措施,被告人和被害人的救濟權益仍然失衡。
進一步厘清和明確減刑的幅度和層次有利于強化辯訴交易量刑減讓原則(Sentence Discount Principle)的作用,更好地發揮辯訴交易在程序和制度上的優勢[13]。一方面,可采用增加辯訴交易最高減刑幅度的方法增加減刑的幅度,進一步擴大減刑各階段的層次。根據目前英國量刑委員會的量刑指南,辯訴交易的減刑幅度大體上分為三個層次,分別是最高減刑三分之一、四分之一和十分之一。若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在辯訴交易規定的第一階段認罪并接受辯訴交易,即在警方告知其可以認罪并接受辯訴交易起至法院要求并記錄在案的第一次聽證會期間,可以最高獲得三分之一罪刑減免;在第一階段之后,即在法院公布的庭審日期之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最高可獲得四分之一的減刑;若在庭審開始當天,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可酌情獲得不超過十分之一的減刑幅度,若在庭上接受辯訴交易的,減刑幅度將進一步降低,最低可降至零[14]。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越早認罪并提出辯訴交易,可獲得越高的罪刑減免。提高第一階段的減刑幅度,可以增大與后一階段的減刑層次差距,以鼓勵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在第一階段認罪并接受辯訴交易,進一步提高辯訴交易的效率。一些研究發現,當前的減刑梯度可能不夠明確并且導致辯訴交易效率低下。英國皇家刑事法院對量刑的統計調查發現,在實踐中有相當一部分法官并沒有嚴格遵守量刑指南,他們根據案情對減刑幅度進行一定的調整。在這些案例中,如果被告知可以在第一階段認罪并獲得超過三分之一的減刑,大部分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會選擇在第一階段認罪,從而顯著降低推遲認罪的比例[15]187-210。2010年,英國司法部對該研究進行評估發現,更早的認罪有利于為整個刑事司法系統節省1.3億英鎊的預算,減少3400名囚犯[15]187-210。另一方面,可以采用降低第二階段的減刑幅度的方法來擴大減刑層次上的差異。2015年,在英國量刑委員會發布的量刑指南修訂版中進行了嘗試。量刑委員會建議,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在第一階段后認罪所能得到的最高減刑幅度從原來的四分之一降低為五分之一。與增加第一階段的減刑幅度相比,這種通過降低減刑幅度的方式,同樣旨在鼓勵犯罪嫌疑人更早地進入法庭程序,同時避免過高的減刑而導致的一系列問題[16]。
然而實現這一目標并不容易。2010年,英國政府提議嘗試對第一階段辯訴交易最高減刑上調至50%,然而該提案在2011年因受到強烈反對而被擱置。許多反對者擔心減刑50%過于寬松,使執行的判決與本應受到的刑罰相差甚遠,從而削弱刑罰的威懾、預防和改造等功能,導致公眾對辯訴交易程序信任感的降低[13]。從受害者的角度來看,50%的減刑幅度可能并不能滿足他們報復、補償和安撫的心理,受害者可能會覺得過輕的判決是不公正和不公平的[17]。對第二階段減刑幅度的調整也同樣面對許多反對的聲音,導致量刑委員會重新考慮了減刑的幅度,并在最終版本中將最大減刑幅度回調至四分之一。許多持反對意見者擔心第二階段減刑幅度的下降將導致那些錯過第一階段減刑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產生要么等到審判日最后一刻才認罪,要么根本不認罪的心理[13]。還有一些法官擔心,一旦犯罪嫌疑人錯過了第一階段,可能會導致更多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選擇受審,因為第二階段的最高減刑五分之一和第三階段的最高減刑十分之一之間的差距太小,許多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可能會選擇拖延時間看對方是否能獲得關鍵證據。
但不可否認的是,雖然英國政府的前兩次嘗試都并沒有成功,但是在一定程度上肯定了三級減刑的作用,且表明當前的減刑制度仍有一定的改進空間[15]187-210。司法部的研究報告認為,英格蘭和威爾士的辯訴減刑制度與其他普通法系國家如美國或澳大利亞等相比是比較溫和的。在下一步的改革方案中,可以嘗試參照澳大利亞和新西蘭等國家,將第一階段辯訴交易的減刑幅度提高到40%。一方面,最高40%的減刑可能不會讓公眾認為減刑過度,從而對刑事司法系統失去信心,也不會因過高的減刑誘使無罪的被告人認罪;另一方面,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鼓勵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在較早階段認罪以提高辯訴交易效率[18]。
在英格蘭和威爾士,被害人的個人陳述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保障被害人的控訴權,但是其在辯訴交易程序中的作用仍需進一步加強。英國內政部于1996年根據《被害人憲章》(Victims’Charter)在英格蘭和威爾士頒布了被害人的個人陳述制度,規定犯罪受害者有權表達他們的利益如何受到犯罪的損害以及犯罪行為如何影響了他們的生活[4]245-261。然而現有的英格蘭和威爾士的VPS程序可能無法在被告人認罪的量刑階段為被害人提供更深入的參與,通常情況下提交最初的VPS和為警方提供的證人陳述書(Witness Statement)是同時進行的,如果被害人在第一時間無法提交個人陳述或選擇不作被害人的個人陳述,由于辯訴交易程序免去了審判環節,被害人在辯訴交易程序中可能沒有機會再次提交VPS向法院陳述自己的意見和他們所受到的傷害[8]。由于被害人錯失表達意見的機會,法院和檢方可能無法充分考慮被害人的地位和利益。
是否能順暢地對影響自身實體性權利的問題發表意見和提出異議對被害人乃至整個刑事司法系統都至關重要。社會心理學的相關研究表明,人們對權力機關是否公正的判斷,不僅取決于最終的結果是否公正,更取決于他們在這一過程中是否受到了公正的對待。被害人在辯訴交易中受到公正的對待對整個刑事司法程序而言具有積極的意義。這樣被害人的各項權利能得到更好的保護,他們的意見和想法能順暢表達并被刑事司法機關所考慮。此外,受到公平對待的被害人可以更好地接受辯訴協議,并更加自發地與權力機關合作。因此泰勒教授建議,在英美的被害人陳述制度中,首先應當強化檢方和警方的告知義務,在第一時間向被害人充分說明其個人陳述的作用及重要性;其次應當允許在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選擇辯訴交易時告知被害人再次提交或補充其個人陳述以保障其控訴權[9]117。
在辯訴交易程序中進一步完善被害人的參與機制可以更好地保護其相關權益。歐希爾教授(Michael O’Hear)首先提出建立被害人“有意義的協商”(Meaningful Consultation)制度,保障其能夠進一步參與辯訴交易程序。通過“有意義的協商”制度,檢察官可以向被害人解釋案件、收集信息,同時聽取被害人和被告的意見并修改認罪條件[19]。在咨詢時,檢察官應向被害人提供刑事司法程序的相關信息,包括任何可能相關的法律和文本,同時詳細記錄被害人陳述的經歷以及犯罪行為的相關信息,并進一步提供關于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可能作出的有罪答辯的量刑結果。檢察官也須征詢被害人對案件的控罪意見和索償要求,以及被害人對辯訴交易的態度,在咨詢結束后記錄在初步評估中以作參考[6]323-347。在咨詢結束后如果被害人對檢察官對案件的初步評估不滿意或認為是錯誤的,那么他們還有權再次申請向檢方提供額外的信息和資料,以證明初次評估不符合標準或是錯誤的[19]。一旦檢察官對適當的辯訴協議達成最終意見,被告可以選擇接受或拒絕。如果被告已經接受了辯訴,并且案件已經安排了辯訴聽證會,那么受害者將得到事先通知[6]323-347。在聆訊中,檢控人員將向被告人和被害人簡述認罪協議,并簡述雙方的立場,解釋為何在受害人或被告人尋求不同的解決方案時,不獲接納。應該強調的是,在辯訴聽證會上,如果被害者認為這份認罪協議使自己受到了傷害并想告知被告或者法官和監察官,那么他或她有權在聽證會上發言并陳述為什么辯訴交易應該被駁回。因此,這一建議在案件早期為受害者提供了一個很好的機會,使其了解辯訴交易的可能內容以及可能使檢察官偏離其初步評估的各種考慮。這將使被害人在得知法庭同意辯訴交易時感到吃驚或在檢察官決定以與受害者原來的意愿相反的方式解決案件時受到背叛的可能性降到最低[20]。
還有一種方式是讓被害人有權參與并作為辯訴交易決策的成員之一,成為辯訴交易程序的直接參與方。有學者認為,刑事被害人應享有參與決策的權力,以限制起訴和審判的權力[21]。這個建議最初是由威林(Sarah N. Welling)教授提出的。她認為將被害人納入辯訴交易程序的決策將是一個更完善且高效的方式。在公訴人和被告達成辯訴協議后,被害人應有權要求檢察官提供控方和被告之間達成的辯訴協議的細節,例如可能的減刑幅度、給被害人的經濟補償等。在掌握辯訴協議的細節后被害人也有權向檢方表達他們對擬議交易的合理性的意見[22]。在聽證會上,被害人將有權力反對或支持辯訴交易。如果被害人反對辯訴協議,而法官在其反對的情況下接受辯訴交易,則應認為被害人將被剝奪上訴的權力,那么被害人的參與權將被限制于參與聽證會[23]。如果法院接受被害人反對辯訴交易的要求,那么辯訴交易將被拒絕但被害人就失去上訴權且無法收回對辯訴交易的拒絕。另外,被害人也可能會支持辯訴交易,并敦促法院接受,如果法官同意被害人的意見,那么辯訴交易就將被接受[5]301-353。
但是,這兩個方案在實踐中都可能會遇到一定的困難[24]。它們在解決刑事案件中讓公共利益服從于私人利益的做法受到了相當多的批評。因為若被害人擁有了辯訴交易的參與權和決定權,他們可能會為獲得更多的利益和補償而使辯訴交易陷入無盡的爭執,從而降低刑事司法的效率。也如威林教授所言,到目前為止,在刑事訴訟過程中,辯訴交易已經獲得了相當大的認可,一般情況下,即使被害人提出對辯訴協議的不滿,法官也極不情愿拒絕辯訴交易,使這兩個方案很難發揮出它們應有的效果。同時也有一些學者批評將被害人引入辯訴交易程序會增加刑事司法系統的額外成本,導致花費大量的資源和時間。
因此,在改善被害人辯訴交易中的參與機制的過程中需進一步平衡效率和公平,這就要求檢察官在行使自由裁量權時體現更大的透明度和公共責任。正如另一位艾琳·奧哈拉教授(Erin O’hara)建議的那樣,由于刑事司法程序長期忽視受害者的參與,被害人在辯訴交易程序中的直接參與可能暫時難以實現[25],同時重大的結構性改革在目前看來是不可行的,過于激進的改革可能會導致刑事司法系統的不穩定[13]。在進一步的完善過程中,可逐步將被害人從辯訴交易旁觀者轉變為協商者,為檢察官提供必要的信息,為辯訴協議的制定提供一定的參考。在進一步完善被害人的參與機制的同時仍要注意保證辯訴交易程序的效率。艾琳·奧哈拉教授建議刑事司法機關創造性地考慮“如何以最低成本讓被害人參與進來,并為其提供適當程序的保護”[20]229-247。因而在時間和資金上,仍要保證辯訴交易是一個建立在重要的刑事訴訟價值基礎上的高效而公正的程序。
在當前英格蘭和威爾士的刑事司法程序中,一旦法官最終確認了辯訴交易的效力,被害人若對辯訴交易的結果不滿,認為自身的權益受到了損害,他們所擁有的救濟權利和手段相當有限。在未來的改革趨勢中,正如奧哈拉教授所指出的那樣,被害人參與刑事司法程序正在成為并將繼續成為刑事司法程序的現實[20]229-247。但是給予被害人上訴權并不切合實際,這會使目前的刑事司法程序結構發生重大的變化,其中的法律關系和訴訟結構都需要重新調整,從而使英格蘭和威爾士的刑事司法程序改革因過于復雜而陷入停滯。一些學者提出嘗試在現有的基礎上將被害人納入刑事案件重審委員會(Criminal Case Review Commission)的受理范圍。目前刑事案件重審委員會允許被告人在獲得新的證據和信息時對案件提出重新審查的請求,刑事案件重審委員會在接到合理申請后會對案件進行重新審查,對確有不妥的案件啟動新一輪訴訟程序。根據英國司法部的統計,每年刑事案件重審委員會收到大約1000份的申請,并對其中的40份發起新的訴訟[10]。給予被害人同樣的權利,使他們能有機會對于己不利的辯訴交易發起調查并給出自己的意見和證據,一旦委員會采納了被害人的意見,則可以發起一輪新的辯訴交易程序。同樣,委員會需詳細記錄發起新一輪辯訴交易的理由和意見并交給負責新一輪辯訴交易的檢察官和法官來進一步保障被害人的救濟權益。
但是在進一步擴大被害人在辯訴交易中的權利時仍需要小心和慎重。首先,被害人受報復心理和利益的驅使可能會使辯訴交易陷入低效和混亂的循環。正如伊萊恩教授所表述的:“在實踐中,我們會發現被害人往往意圖于過分的報復,被害人的一些‘花言巧語’和‘悲傷的表現’實際上掩蓋了大量‘冷酷無情的暴行’。”[26]因此,在保護被害人合法權益的同時,仍需考慮在給予被害人在辯訴交易中更大權益的同時如何防止他們的介入使辯訴交易成為不必要的、不公平的、危險的程序,以及擺脫低級的、令人反感的報復[27]。
打擊犯罪與保障人權是刑事訴訟重要的目的,而在人權保護中被害人與被告人的合法權益同樣重要、同樣值得尊重,任何程序的設立都不應該片面地關注任何單一一方。英格蘭和威爾士針對辯訴交易程序中刑事被害人權利保護制度存在的不足,從提高效率、保障控訴、完善參與權和提供救濟措施等方面進行了一系列的討論和嘗試,這些實踐是對被害人保護的積極探索。我國近幾年推行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與英格蘭和威爾士的辯訴交易制度具有很多相似之處。英格蘭和威爾士的辯訴交易制度中被害方權益保護所遇到的問題對我國未來制度的完善具有積極的借鑒意義。
一是建議建立并完善我國的認罪認罰從寬梯度減刑制度,其不僅可以限制檢察官、法官的自由裁量權以保障一致性,而且其詳細的減刑梯度遞減機制也可以鼓勵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更早認罪。我國的減刑梯度遞減機制在“兩高三部”《關于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指導意見》中已初見端倪。但是在細節和具體的規定上仍有較大完善空間。未來建議出臺我國的認罪認罰從寬量刑梯度遞減指導意見,以對細節進一步規范,進一步提高一致性。
二是建立詳細的被害人咨詢制度,通過與被害人進行意見協商,檢察官可以解釋案件、收集信息,同時聽取被害人和被告人的意見,并對從寬幅度進行考量。
三是積極探索我國認罪認罰從寬的相關救濟配套措施,并加快建立被害人補償制度。
當然,在被害方權利的保障方面,我國與英格蘭和威爾士最大的不同在于我國要求高證據標準以及禁止罪數和罪名的交易。這與英格蘭和威爾士相比,一定程度上更有力地保證了案件的公正性,被害人可以更信任刑事司法機關作出的判斷。但與西方國家相比,我國刑事司法程序中被害人保護方面仍有一段很長的路要走。如何建立一套適合我國國情的刑事被害人保護制度,仍需要進行不斷的探索和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