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燕楚
摘 要:藝術界有一場有名的辯論,辯論雙方是存在主義哲學家海德格爾與藝術史家夏皮羅,辯論的主題是凡·高的一幅畫作中靴子的歸屬。后者對前者的質疑與批判,給我們帶來了豐富的關于作品與真理、藝術品與藝術家之間的思考。后來德里達的加入為這場辯論提供了新的視角。故此,基于以上爭論和夏皮羅提出的繪畫藝術中的個人性和面相學特征,探索藝術家在藝術作品中的存在。
關鍵詞:夏皮羅;海德格爾;德里達;藝術作品;藝術家
1968年,哥倫比亞大學的藝術系教授邁耶·夏皮羅寫了一篇名為《作為個人物品的靜物畫:關于海德格爾和凡·高的札記》的文章,針對海德格爾在《藝術作品的本源》中對于凡·高畫作的描述與解釋,質疑他把凡·高的一幅畫作上的鞋子視為“農婦鞋”的合理性。夏皮羅認為海德格爾所解釋的那雙鞋,分明就是畫家本人的鞋子,而不是農婦或者其他什么人的,這幅畫只和凡·高本人有關,離開藝術家去談作品,肯定存在某種程度上意義的缺失。關于這番說辭,海德格爾沒有多作回應。針對二人的爭論,德里達發聲了,他提出“憑何認為這是一雙鞋呢”的思考方向。
一、海德格爾的“農婦鞋”
在《藝術作品的本源》中,為了揭示器具的器具存在,海德格爾以日常器具為例,選取了凡·高的一幅以鞋為主體的名畫來對他的觀點展開解釋。他認為,不同的鞋根據用途的不同,材料和樣式也就有所不同,一雙鞋的存在就在于它的有用性。對于農婦來講,鞋子服務于她,然而她卻很少注意它們,甚至從來不朝它們看一眼。農婦穿著它們站立和行走,鞋子發揮了它們的用途,器具的器具存在就在于這種有用性之中。借助凡·高的這幅畫,海德格爾想象了農鞋與農婦的關系[1]。海德格爾在此想從關于器具的器具存在的討論過渡到討論藝術作品的存在。針對海德格爾對這雙“農婦鞋”的想象,夏皮羅提出了質疑。
在鞋子的歸屬問題上,夏皮羅指出:“海德格爾教授注意到凡·高不止一次地畫過這些鞋子,但是他沒有指出他所說的究竟是哪一幅,仿佛不同的版本是可以互換的,每一幅都敞開了同一個真理?!盵2]對于這個質疑,海德格爾在回信中提到那幅畫是他1930年3月在阿姆斯特丹的一個展覽上看到的。據夏皮羅考證,1930年阿姆斯特丹畫展上參展的凡·高的作品中只有兩幅是以鞋為主體的畫。但是,這兩幅中沒有一幅能使人確信凡·高所作的畫表達了一雙“農婦鞋”的存在或本質。夏皮羅認為,那些畫作描繪的很有可能是藝術家本人的鞋子,而不是一個農婦的鞋子,海德格爾認為從藝術作品中看到器具的器具存在,其實就是在自欺,因為他是事先想象好了一切,然后再把它投射進畫面中。這種投射帶著他對原始與大地的強烈同情。他見到凡·高的畫作,聯想起農婦和土地的種種,然而這些很少能得到畫作本身的支持。
夏皮羅說在與作品的接觸中,海德格爾既體驗得太少,又體驗得太多?!吧佟痹诤5赂駹柊旬嬜魃系男泳窒拊凇稗r婦鞋”的范圍,沒有考慮其他的可能性;“多”在他關于農婦的生存圖景想象太多,并把這種想象和作品疊加在了一起??偠灾?,在夏皮羅看來,海德格爾的此番注解完全沒有涉及這幅作品想要表達的真正本質,而是他自身想象的主觀投射。
二、夏皮羅的“凡·高靴”
夏皮羅認為海德格爾忽視了繪畫的一個重要方面,即藝術家在作品中的存在。藝術家在作品中的存在表現在藝術家對于母題的選擇。關于凡·高為什么要多次把靴子入畫這個問題,夏皮羅認為,正是靴子的個人性和其面相學特征使其成為對凡·高來說具有持久吸引力的主題,如蘋果之于塞尚。夏皮羅曾說:“一個藝術家對某類主題的習慣性選擇,表明了其品質與人們通常所說的藝術家的價值觀或世界觀之間有所關聯。在某些主題中,人們或許可以發現許多品質和內涵,但是要說明何種品質和內涵吸引了畫家并非易事?!盵3]凡·高也畫過農民鞋,不過,他在畫農民鞋和畫自己鞋子時是不一樣的,當他畫自己鞋子的時候是“將它們孤零零地放在地上,似乎是正面向觀眾,一幅破損又皺巴巴的樣子”[4]。為了佐證凡·高這幅畫畫的正是他自己的舊靴子,夏皮羅列舉了克努特·哈姆生的經典小說《饑餓》中的一個段落,認為哈姆生對于靴子的描繪接近于凡·高對自己靴子的感情:“因為我以前從未看過我的靴子,我開始研究它們的外貌和它們的特征,我搖動自己的腳,再研究它們的形狀和破損的口子。我發現它們的折痕和白色的接縫令它們表情生動,賦予它們一種面相學特征,我本性的某些東西已經傳遞到這雙靴子之中,它們感動了我,就像我的另一個自我的幽靈,我的自我的一個會呼吸的那部分?!盵5]
藝術家個人的經歷也影響著藝術作品的創作,于是夏皮羅援引了高更回憶錄中關于凡·高的一段話:“在畫室里有一雙大大的、釘有平頭釘的靴子,破損得厲害,到處都是泥沙,他將它畫作了一幅令人驚嘆的靜物畫?!盵6]夏皮羅將高更提及的這幅有靴子的畫與海德格爾論及的那幅畫相聯系,再次確認畫上的靴子是凡·高本人的。
夏皮羅在許多年后又寫了一篇《再論海德格爾與凡·高》,作為1968年那篇文章的補記。在這篇文章中,他認為畫上的靴子其實就是凡·高本人的鏡像,凡·高在畫靴子的過程中,同時也在審視和感知他自己。為此他列舉了福樓拜的一封書信,書信里講到福樓拜對靴子的感知,他把它們視為一種個人物品——一個人類境況的明喻。夏皮羅認為這封書信很有可能被凡·高讀到,他是一個狂熱的福樓拜崇拜者,有可能從這封書信中受到啟發。夏皮羅說:“不規則、生硬的圖案,以及延伸到靴子側影外令人吃驚的松弛而扭曲的鞋帶,不都是凡·高對靴子那古怪看法的構成性特征么?”[7]
夏皮羅認為孤零零的靴子是一個獨特的隱喻,背后潛藏著凡·高殘疾的主體。他認為,海德格爾的錯誤之處在于他忽略了這雙靴子對于畫家本人來講意味著什么,把畫家主體拋到一邊,同時又虛構出一個想象的主體。夏皮羅嚴格地循著自己的方法去反思,去追尋作品與藝術家的關系。
三、德里達的解構
德里達作為一名解構主義者,也是見證這一公案的后來者,他的解讀方式非常特別。他認為,在界定靴子究竟歸屬于誰時,夏皮羅和海德格爾都下了獨斷的判斷,即這一定是一雙鞋,兩人對藝術作品的解釋都帶有一種“被規定性”。
在《繪畫中的真理》一書中,德里達推測:“讓我們假定兩只(有鞋帶的)右鞋或兩只左鞋。它們不再構成一雙,那么,整件事就開始,我不知道該怎么說,開始以怪異、令人憂慮,或許還是唬人的,略帶惡毒的風味,斜睨或坡行。”[8]凡·高只是畫了靴子,他沒有留下任何文字記錄說這是誰的靴子。德里達沒有偏向夏皮羅或海德格爾的任何一方,而是指出他們之間實際上存在著某種對應,他們都不假思索地認為,畫作中畫的是一雙靴,在他們的思考中,一直被這種想法所支配。作為被使用的器具,一只一定得對應著另一只,因為人們沒辦法穿兩只左靴或者右靴走路。因此,無論是夏皮羅還是海德格爾,都默契地認定這是一雙靴,他們都囿于邏各斯中心主義的藩籬。對此,沈語冰教授說:“從理論上來說,這種可能性當然是存在的。但是,僅憑理論上這一點可能性的論說力,到了現實中,究竟還剩下多少?一旦我們走出單純的文本——這一點必定是德里達所否定的。在他看來,文本之外一無所有——它的說服力和有效性還剩多少的問題,對德里達來說無疑將是致命的?!盵9]
總之,這場爭辯可以說是藝術與哲學的一次交鋒。丹托認為藝術使人神魂顛倒的、對人有吸引力的和具有重要意義的部分常常與哲學無關。在討論藝術時,哲學家常常傾向于使用自己的體系,海德格爾與德里達對于藝術作品的解釋豐富了藝術闡釋的一個向度。作為藝術史家的夏皮羅在藝術闡釋上更重視建構藝術作品與藝術家之間的關聯。對于凡·高的這幅畫作究竟想表達什么,什么樣的解釋更接近于事實真相,一幅畫作絕對正確的注解應該被我們所尋求嗎等一系列問題,在藝術闡釋中或許沒有絕對正確的解答,我們也無法穿梭時空再去還原藝術家的創作歷程,但是,夏皮羅的解釋至少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方法,那就是注重藝術家在藝術作品中的存在,盡力去理解藝術家創作時的情感表達。
參考文獻:
[1]海德格爾.林中路[M].孫周興,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19-20.
[2][4][6][7]夏皮羅.藝術的理論與哲學:風格、藝術家和社會[M].沈語冰,王玉冬,譯.南京:江蘇鳳凰出版社,2016:134,137,138,145.
[3]夏皮羅.現代藝術:19與20世紀[M].沈語冰,何海,譯.南京:江蘇鳳凰出版社,2015:23-24.
[5]HAMSUN K.Hunger[M].New York:Alfred Knoph,1941:27.
[8]魏柯玲.畫與真:論德里達《繪畫中的真理》[J].文藝研究,2020(2):148-160.
[9]沈語冰,夏皮羅,王玉冬.藝術史的人文主義基礎:再論海德格爾-夏皮羅-德里達之爭[J].文藝研究,2016(1):31-43.
作者單位:
上海師范大學哲學與法政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