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躍
(山東工商學院 法學院,山東 煙臺 264003)
由于具有重要的理論內涵與實踐價值,“同案同判”一直都是學界和實務界關注的熱門話題。①類似的表述還有“類案類判”“類案同判”等,為表述方便,本文統一使用“同案同判”的表述方式。“同案同判”包括了“同案”和“同判”兩組概念,然而現有研究成果主要集中在對“同案”即“如何判斷類似案件”方面,對于如何實現“同判”的關注還不充分。實現同案同判不僅需要研究如何判斷案件之間的相似性,還需要關注如何提煉案例蘊含的裁判規則。盡管早在20 世紀90 年代,國內就有學者從司法角度研究裁判規則或類似概念,但相關研究大多是從一般法學理論與法律方法論角度出發展開的,并未將語境限定在司法案例領域。②國內較早涉及此問題的研究成果可參見陳金釗:《論審判規范》,載《比較法研究》1999年第1期,第335—348頁。近年來專門從司法案例角度研究裁判規則的代表性成果參見張騏:《論裁判規則的規范性》,載《比較法研究》2020年第4期,第145—160頁;張騏:《論案例裁判規則的表達與運用》,載《現代法學》2020年第5期,第35—49頁。隨著案例指導制度與類案檢索機制的建立,從司法角度研究裁判規則及其提煉方法已迫在眉睫。基于上述問題意識,本文立足于我國案例指導制度與類案檢索制度的現實背景,對案例裁判規則的基本內涵、法源地位、功能與作用等問題進行探討,并在此基礎上闡述裁判規則的提煉方法與步驟,以期為相關實踐活動提供方法論層面的參考和啟發。③本文所稱“案件”或“案例”特指司法機關的生效判決或編輯發布的案例。考慮到在我國案例體系中,最高人民法院的指導性案例具有最高的權威性與效力地位,因而本文將以指導性案例為主要分析素材。
無論是在學界還是實務領域,“裁判規則”似乎都是一個法律人“日用而不知”的概念。一方面,理論著作與實務類資料中經常會出現“裁判規則”或“裁判規范”等類似的表述;另一方面,又鮮有研究者專門性、系統性地來研究與裁判規則相關的基礎性問題。①在中國知網的期刊數據庫中以“裁判規則”為主題關鍵詞進行檢索,可獲得2000余條結果,但大多數文章均是附帶性地討論與裁判規則相關的問題,或僅僅是直接使用這一概念,而并不明確其內涵與外延。同時,對互聯網上的法律實務論文進行檢索,可以獲得4000余條結果,但這些論文大多也只是直接使用裁判規則這一概念,并未明確其內涵與外延。以上檢索結果統計截止日為2021年6月1日。因此,有必要先明確裁判規則的基本內涵及其與相關概念的關系。同時,為了精準界定案例裁判規則在司法中的坐標,還需要明確案例裁判規則在當代中國司法語境下的地位。
一般認為,“法律規范(norm)”包括“規則(rule)”和“原則(principle)”,“規則”相比于“原則”更加具體,“原則”相較于“規則”更加抽象。盡管凱爾森、沃克等西方學者認為法律規范與法律規則存在差別,但在我國法學界,“法律規范”與“法律規則”通常被混同使用,故本文將統一使用“法律規則”這一表述方式。[1](p116)根據法律規則的功能不同,其可以被區分為“行為規則”和“裁判規則”,前者指那些能夠為人們的行為提供指引的規則,后者則指那些能夠為法律爭端解決提供標準或依據的規則。[2](p110)一般而言,裁判規則基本上也同時是行為規則,故裁判規則實質上構成了法律規則的主體。不過,上述對法律規則和裁判規則的界定,總體上是基于立法語境的,而本文所探討的“案例裁判規則”則是以司法適用為主要語境。如果將法律規則中的“法律”理解為一個同時包括“立法”和“司法(裁判)”的概念,那么界定裁判規則就可以被視為法律規則的一個下位概念。根據來源形式的差異,作為法律規則的裁判規則又可以分為“立法或抽象司法解釋中的裁判規則”與“司法案例中的裁判規則”,而后者則為本文主要討論的對象。
規范法學的代表性人物凱爾森區分了“一般性規范”和“個別規范”,他將裁判規范(規則)界定為“由司法機關創造的規定對特定人執行特定制裁的個別規范”。[3](p152)司法現實主義的擁護者們則更加重視司法機關在裁判規則創制與適用中的重要性,他們大多將司法機關創制的裁判規則視為真正具有效力的法律淵源。例如,美國法學家格雷認為法官創制法律的各種來源形式(如制定法、先例、專家意見等)就是法律淵源;或者說,法律淵源只有經過法官的司法活動才能被轉化為有效力的“法律”。[4](p105)隨著國內司法理論與法律方法論研究的持續發展,亦有不少研究者從司法裁判或案例的角度來理解裁判規則。在法理學界,有研究者將裁判規則界定為“法官根據法律規定和案件的具體情況而發生量變以后所形成的規則”。[5](p342)也有研究者認為裁判規則是“由司法機關在司法過程中所形成、存在于案例或司法解釋中的對某種爭議問題的法律解決方案”。[6](p35)在民法學界,有研究者認為裁判規則是“裁判者在處理具體案件時實際依據的裁判規范”。[7](p46)在刑法學界,有研究者認為裁判規則是“將法律具體適用于個案的規范類型”。[8](p127)
綜上可見,盡管研究者們對裁判規則的定義和表述存在一定差異,但他們大多認為裁判規則具以下基本特征:其一,裁判規則源于司法活動,其往往以案例等為載體;其二,裁判規則的創制主體是司法機關和法官;其三,裁判規則是抽象法律規則與具體案件事實相結合的產物,其具有類型化的特點;其四,如果說立法中的裁判規則具有靜態性,那么司法案例中的裁判規則具有動態性的特征,其可以被視為相對穩定的立法與司法能動性互動的產物。基于上述特征,本文將裁判規則的基本內涵界定為司法機關通過裁判行為創制且能夠為今后相似案件裁判提供依據或理由的規則。
1.裁判規則與裁判要點的關系。
在司法案例的語境下,“裁判要點(要旨)”是與裁判規則最為接近的一個概念,兩者存在較多交叉重疊部分。在一般情形下,裁判要點是裁判規則的主要形式和載體;裁判規則是裁判要點的主要內容,借助裁判要點、關鍵詞等信息,可以快速地檢索與參照適用案例裁判規則。因此,廣義上,裁判要點和裁判規則這一對概念在實踐中可以通用。①根據中國裁判文書網的檢索結果,實踐中法官經常混用“裁判要點”“裁判規則”“裁判要旨”等表述方式來指代指導性案例中具有拘束力的規則。此外,《最高人民法院公報》刊載的案例和裁判文書則使用“裁判摘要”的表述方式。不過嚴格來說,裁判規則也并不完全等于裁判要點。根據《關于編寫報送指導性案例體例的意見》與《指導性案例樣式》的規定,指導性案例的裁判要點不僅包括裁判規則,還包括裁判的“理念”和“方法”。在德國等大陸法系國家的判例實踐中,“判例要旨”或“引導語(Leitsatz)”也并不完全等同于裁判規則。這是因為,裁判要旨或引導語反映的是處理先例時法官的觀點,法官在處理后案時依然要根據現實情勢對先例觀點進行重新理解與加工,從而使先例規則更具有側重性與針對性。[9](p128)也就是說,在一些特殊情形下,法官可能會變更裁判要點的內容,以創制并適用新的裁判規則。
2.裁判規則與裁判依據的關系。
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裁判文書引用法律、法規等規范性法律文件的規定》,裁判依據只能是“法律、法律解釋、行政法規或者司法解釋”以及“根據審理案件的需要經審查認定為合法有效的其他規范性文件”。事實上,最高人民法院在編纂指導性案例時,將“相關法條”的范圍進一步限縮為法律和行政法規。因此,裁判依據主要是那些案例作出裁判所依據的正式法律淵源或法律形式中的規則條文。在同一案例中,裁判規則是結合案件事實運用法律解釋等法律方法對裁判依據進行“加工”的產物。這也意味著,作為法律解釋產物的案例裁判規則不宜突破由法律規則構成的裁判依據所設置的文義與體系框架。此外,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案例指導工作的規定》與《人民法院民事裁判文書制作規范》,司法機關在參照適用指導性案例的裁判要點(裁判規則)時,只能將其作為裁判理由引述,而不能將其作為裁判依據。
3.裁判規則與裁判理由的關系。
現代司法不僅強調司法本身的正當性,而且強調其面向當事人與社會受眾的可接受性,故“裁判說理”被視為司法機關和法官的一項基本義務。正因如此,裁判理由是案例或裁判文書中最為重要的組成部分,其主要涉及案件的爭議焦點、事實認定以及法律適用等核心問題,并展示法官裁判的基本思路及其對各種司法方法的運用。通常來說,裁判規則都會較為簡明扼要地概括司法機關對案例中關鍵法律問題的解決方案,并重點關注案例中的疑難法律問題,而裁判理由則需要較為全面地分析案件涉及的所有事實與法律問題,因而裁判規則可以視為對裁判理由的凝練和剪裁,裁判理由則可以被視為對裁判規則的具體解釋與論證。
以英國和美國為代表的普通法系國家一般都施行判例法制度,司法案例或先例是其主要的法律淵源形式。②“判例(case)”并不等同于“先例(precedent)”,后者特指那些具有拘束力的案例或判例。為表述方便,本文不對“案例”“判例”“先例”等概念作嚴格區分。德國、法國、日本等大陸法系國家雖然以制定法為主要法律淵源形式,但由于上下級法院之間存在一種審級上的事實關系,出于確保法律適用統一、防止自己作出的判決被推翻、提高司法效率等現實考慮,下級法院往往也會自覺研判并在一定限度內遵循上級法院的先例,判例在這些國家具有“事實上的拘束力”。[10](p133)在古代中國,雖然不存在近現代意義上的司法判例制度,但的確長期存在類似于判例的司法制度,各個朝代對于本朝和前朝的判例研究活動亦有證可考。[11](p82)在當代中國,特別是近年來,隨著最高人民法院案例指導制度的建立和類案檢索機制的試行,案例的地位日益突出,其對于司法實踐和理論研究的影響也在不斷提高。
在我國的各種司法案例類型中,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指導性案例具有較為特殊的地位。盡管有不少研究者將指導性案例視為非正式法源,但也有研究者從基于司法視角的法源理論出發,將指導性案例界定為一種具有“弱規范拘束力”的“認知性法源”。[12](p272)根據《關于案例指導工作的規定》第7條以及《關于案例指導工作的規定實施細則》第9條,指導性案例的裁判要點具有“相似案件應當參照”的效力。根據《關于案例指導工作的規定實施細則》第12條的規定,指導性案例如果與法律法規或司法解釋發生沖突,則將失去指導作用。可見,指導性案例的裁判要點(裁判規則)具備一定的司法權威性與事實拘束力,但其法源地位低于法律法規和司法解釋。不過,盡管指導性案例的裁判規則在實質上會影響參照其作出裁判的案件,但根據現有裁判文書制作規范,其裁判要點只能作為裁判理由而不能作為裁判依據。
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統一法律適用加強類案檢索的指導意見(試行)》第4 條,除指導性案例外,司法機關還可以在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典型案例及裁判生效的案件、本省(自治區、直轄市)高級人民法院發布的參考性案例及裁判生效的案件、上一級人民法院及本院裁判生效的案件中進行類案檢索,以確保法律適用的統一性。《關于統一法律適用加強類案檢索的指導意見(試行)》第9條還規定:指導性案例在類案檢索中具有“應當參照作出裁判”程度的拘束力;其他類型的司法案例屬于“可以參考作出裁判”。可見,指導性案例生成的裁判規則是我國司法案例裁判規則體系中權威性與拘束力最高的一種類型,其參照適用帶有一定的強制性;其他類型的司法案例裁判規則屬于建議適用的范疇,它們的權威性與拘束力均低于指導性案例。
司法案例裁判規則的功能與作用可分為兩大類。第一類可以稱之為一般功能,主要體現為其可以為司法裁判提供依據或理由。由于此類功能與法律、司法解釋中的裁判規則并無本質區別,此處不再贅述。第二類則是特殊功能,這也是本部分論述的重點,其具體又可以被細分為三個主要方面。
案例裁判規則具有解釋與補充制定法的重要功能。以法律法規為主要形式的制定法規范體系是裁判規則的主要來源,但制定法的抽象性與概括性,決定了其在面對紛繁復雜的具體案件事實時,難免會出現語意模糊和法律漏洞的情況,并進而催生出各種疑難案件。為了應對這些疑難案件,法官就需要結合個案事實以及各種與之相關的情境性因素,運用法律解釋和漏洞填補等司法方法細化或補充既有裁判規則。因而,無論在英美等普通法國家還是德國等典型的大陸法系國家,司法判例都是補充與解釋制定法裁判規則的主要方式。
在我國,作為個體的法官不具有創制裁判規則的權力,但作為最高審判機關的最高人民法院,在1981年經過全國人大常委會《關于加強法律解釋工作的決議》的授權后,就具備了創制抽象司法解釋的權力。①抽象司法解釋是指那些運用抽象條文方式對法律法規的司法適用問題作出解釋的形式。狹義上的抽象司法解釋是指《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法律解釋工作的規定》第6 條規定的“解釋”“規定”“批復”“決定”“規則”等五種形式。廣義上的抽象司法解釋除包括狹義上的抽象司法解釋外,還包括“指導意見”“審判會議紀要”等具有司法解釋性質的規范性文件。然而,這種抽象化的司法解釋在形式與結構上與法律法規并無本質區別,其在司法適用中依然可能面臨法律適用相同的困境,也就是需要被“再解釋”。相比之下,由于案例裁判規則與具體的案件事實以及爭議焦點相結合,因而具有相對于抽象司法解釋更加精細化的特點。可見,案例裁判規則能夠進一步地補充和細化法律、抽象司法解釋中的裁判規則,從而發揮完善我國裁判規則體系的重要作用。
相比于立法或抽象司法解釋中的裁判規則,案例裁判規則可以更有效地約束與規范司法自由裁量權,從而促進法律適用統一以及“同案同判”的實現。盡管學界對同案同判的理解存在一些偏差,但作為一種司法價值追求或司法義務,同案同判具有最基本的正當性和可欲性。同案同判的正當性體現為,其作為統一法律適用的具體體現方式以通過個案方式穩定人們對于法治的預期,從而捍衛司法的公信力。同時,同案同判并不意味著同類案件在任何條件下都應當被同等對待,其在理論內涵上允許一定限度內的差異化判決,且可以依靠特定的司法制度予以實現。[13](p141)因而,同案同判并非遙不可及,其具有現實層面的可欲性。
相較于過往通過制定抽象司法解釋與通過法院內部討論或請示等行政手段來實現同案同判,近年來我國越發重視通過案例指導、類案檢索等“以案釋法”形式的制度或機制。例如,2020 年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關于完善統一法律適用標準工作機制的意見》將司法解釋與案例共同列為工作的重點。相較于抽象司法解釋,案例裁判規則依托于具體的案例文本,而這些案例文本可以通過案件事實、爭議焦點、裁判理由等多個方面的內容約束裁判過程與結論。因此,通過參照案例裁判規則進行裁判,可以更好地規范法官的自由裁量權并最終促進法律適用的統一。
案例裁判規則是司法案例的“精華”部分,其能夠幫助辦案人員更快地掌握案件的核心法律問題。借助現代化的案例數據庫,通過“關鍵詞+案例裁判規則”的檢索模式,辦案人員可以在海量的案例資源中快速地進行類案檢索,從而大大提高了發現與運用司法案例的效率。不僅如此,案例裁判規則脫胎于紛繁復雜的案件事實,能夠以相對簡約的形式形成一個“小體系”,并與制定法、司法解釋規則以及法理、學說等形成一個“大體系”,從而增強各類來自不同法源的裁判規則的體系性。
同時,運用案例裁判規則可以降低法律推理與論證的負擔。正如阿列克西的觀點,案例裁判規則的可普遍性特點使之能夠減少案件中法律論證的重復性活動,從而防止了重復討論造成的裁判結果不確定性,這有利于司法正義的實現。[14](p329)因此,案例裁判規則在很大程度上可以減輕法官在個案中的論證負擔,從而有助于提高司法效率,這對于緩解我國“案多人少”司法現狀具有一定的積極意義。當然,可能會有質疑者認為案例裁判規則源自個案,其拘束范圍不應當超出案例本身。的確,案例裁判規則經常是法官運用法律方法與實踐智慧解決個案的產物,具有鮮明的個案性與“決疑性”特征。但由于案例裁判規則并非對案件事實與理由的完全復寫,而是對要件事實與法律評價的類型化提煉,因而又具有一定程度的可普遍性,其拘束力與說服力“源于個案而又超出個案”。因此,個案性與普遍性是案例裁判規則的一體兩面,這種特性使得個案裁判規則能夠對今后類似的案件產生指導作用。[15](p155)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案例指導的工作規定》第11條以及《關于統一法律適用加強類案檢索的指導意見(試行)》第10條,法官在引述案例裁判規則時雖然一般無須論證被引述案例本身的正當性,但其依然負有說明待決案件與參照案例之間相似性的司法義務,這在一定程度上可以遏制法官將案例規則作為“擋箭牌”逃避裁判說理的做法。
根據案例與原始裁判文書之間的關系,我們可以將案例分為兩類。一類為“編纂案例”,主要是指那些特定主體以特定標準并經過特定程序遴選、編輯、發布的案例,如最高人民法院的指導性案例、公報案例、典型案例和各地高級人民法院的參考性案例。另一類為“原始案例”,是指那些未經編輯或為公開需要僅略經編輯(如隱去當事人個人信息等)就直接公開的裁判文書,如中國裁判文書網上可以檢索到的裁判文書大多屬于此類。在轉化為編纂案例的過程中,編纂者一般都會為原始案例編寫裁判規則。因此,裁判規則的提煉主要運用于兩種實踐場合:其一為司法機關編纂案例;其二為司法機關直接參照適用原始裁判文書。在第二種場合,由于原始案例本身并沒有列明裁判規則,那么法官或律師在進行類案檢索時就需要自行提煉裁判規則以便進行司法適用。
從法律方法運用的角度來看,提煉裁判規則需要經過四個步驟:第一步,整理案件爭議焦點,并以回應爭議焦點作為裁判規則的總體導向;第二步,要以裁判文書的基本事實及其相關法律規范為基礎,運用類型化思維提煉案例要件事實(構成要件);第三步,為案例要件事實(構成要件)關聯法律后果,形成具有完整規范結構的裁判規則;第四步,對案例裁判規則進行適當調整,以突出其裁判思路并盡可能完整地概括案件裁判理由的主要內容。
整理案件爭議焦點不僅可以縮小審理范圍、提高審判效率、降低舉證成本,而且可以有效地引導訴訟當事人的辯論,使裁判文書說理思路更加清晰。爭議焦點的上述作用不僅體現在案件審理和裁判文書制作方面,對于案例裁判規則的提煉也有著重要作用。由于裁判規則是為了解決案件最核心的法律問題,這就意味著其必須以爭議焦點為導向突出重點,而不是事無巨細地再現案例的全部細節。如果說爭議焦點是提出案件審理中的關鍵問題,那么裁判規則就要直接回應這些關鍵問題,提煉裁判規則應“始于爭議焦點、終于爭議焦點”。
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指導性案例的裁判要點規則,大多是對裁判理由中爭議焦點問題的直接回應。有一些指導性案例直接在裁判理由中列明了爭議焦點并在裁判要點中回應,如指導案例33號總結出的爭議焦點有兩個:其一,涉案合同是否構成“惡意串通,損害第三人利益”的合同;其二,關于本案所涉合同被認定無效后的法律后果。該案的裁判要點也包括兩條,分別是關于“惡意串通,損害第三人利益”導致合同無效的認定以及合同無效的后果。還有一些指導性案例雖然沒有直接使用“爭議焦點”的表述方式,但其裁判理由實質上體現了案件的爭議焦點,裁判要點同樣也是針對這些“隱性爭議焦點”做出的回應,如指導案例23 號、24 號等。盡管從司法制度和裁判文書制作的一般習慣來看,“爭議焦點”主要用于民商事司法領域,但近年來越來越多的行政案例(如指導案例113 號、139號等)與刑事案例(如指導案例71號、93號等)也開始通過整理爭議焦點的方式來明確案件中最關鍵的核心法律問題,并以此作為裁判規則內容的總體方向。
受法律部門差異性的影響,不同類型的案件爭議焦點在整理思路與側重方面上也有所不同。在民商事案例中,爭議焦點的整理需要運用法律關系分析方法和請求權基礎分析方法。運用法律關系分析法整理案件爭議焦點,側重于分析判斷爭訟法律關系的性質及其變動產生的法律后果。運用請求權基礎分析法整理案件爭議焦點,則側重于分析一方當事人的請求權具有何種基礎,以及該請求權是否應當得到支持或相對人的抗辯是否能夠成立。大多數民商事指導性案例會綜合運用以上兩種方法整理爭議焦點,即先分析案件涉及的各種法律關系要素,然后再判斷當事人請求的基礎以及該請求是否應當被支持。在刑事案例中,爭議焦點關注的是控辯雙方圍繞定罪與量刑問題展開的爭論。刑事案件爭議焦點的整理應當按照“定罪—量刑”的順序進行,如指導案例93號的裁判理由就遵循了這一邏輯。至于行政案例爭議焦點的整理,則應當圍繞行政機關行為的合法性與合理性展開。
此外,裁判規則不僅要關注案例爭議焦點,而且要關注爭議焦點中的疑難法律適用問題。一方面,盡管爭議焦點包括事實性爭議焦點和法律適用性爭議焦點,但由于純粹的事實問題不具有普遍性特點,因而其只能在個案中依靠經驗法則予以認定,而不宜作為類案裁判規則的直接依據。或者說,只有那些與法律適用密切相關的事實才適合納入案件爭議焦點。另一方面,由于司法案例是對制定法和司法解釋的補充,因而只有那些可能存在法律規則文義模糊或法律漏洞的組成部分才值得作為裁判規則重點關注的內容。
盡管從法律淵源的性質來看,案例裁判規則并不能等同于立法意義上的法律,但其在規范結構上與“完全法條”并無本質區別。也就是說,一條完整的裁判規則是由“要件事實(構成要件)”和“法律后果(法律評價)”組成的。因此,若要形成具有完整結構的裁判規則,就要先從案例基本事實中提煉出要件事實。具體而言,裁判規則要件事實的提煉需要經過“陳述事實—證據事實—法律事實—要件事實(構成要件)”的轉化過程。
所謂“陳述事實”,是指訴訟活動主體對案件事實作出的直接敘述。由于這類事實是對生活事實進行的描述與復現,亦有研究者稱之為“再現事實”。[16](p43)“證據事實”一般指基于對證據的描述及合理推導而形成對案件事實的陳述。經過裁判者的認知與判斷,當事人提供的證據如果能夠達到一定標準(如民事訴訟證據證明的“蓋然性”標準、刑事訴訟證據證明的“排除合理懷疑”標準),那么根據這些證據所推導形成的事實就可以被認定為證據事實。證據事實可以起到對陳述事實的“過濾”與“確認”作用,當事人陳述的生活事實被轉化為證據事實后,就可以作為裁判者判斷案情的客觀依據。所謂“法律事實”,是指“具有法律規范意義的事實”,其是由法律規范所框定的而又經過法律職業群體(法官起決定性作用)確認的客觀事實。[17](p53)與陳述事實相比,法律事實是一種評價性事實而非單純的描述或陳述性事實;與證據事實相比,兩者雖然都是法律評價的產物,但前者側重于程序法與證據規則方面的評價,而后者則側重于實體法律評價。從法律推理或法律論證的方法論角度來看,法律事實具有雙重屬性。一方面,法律事實本身是運用法律規范評價事實所產生的結論;另一方面,法律事實又是司法三段論推理或論證中的“小前提”,裁判者需要將法律事實與法律淵源中的裁判規則相互結合,才能實現對裁判結論的推理或對裁判理由的證立。因此,陳述事實與證據事實只有被構建為法律事實,才能夠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司法裁判中的事實依據。
實踐中,司法機關一般會對當事人的陳述事實進行概括與剪裁,并根據各方提交的證據和法定的證據規則來確認證據事實,然后將這些被證據證明的事實與法律規范相關聯,從而得出法律事實。然而,構成案例裁判規則中要件的事實并不等同于一起案件中所有的法律事實,要件事實與法律事實的區別主要體現為兩個方面。一方面,案例裁判規則中的要件事實一定是法律事實,但法律事實不一定是要件事實。要件事實是根據案件爭議焦點對法律事實的進一步剪裁和提煉,對于那些爭議不大或已經具有明確、統一對應的裁判規則的法律事實,則無須納入要件事實的范疇。另一方面,要件事實的歸納方法與法律事實也存在一定差異。如果說法律事實的提煉主要依賴于對法律規范與證據事實之間的邏輯關系的考察,那么要件事實則是運用類型化思維對法律事實進一步加工以形成裁判規則構成要件的媒介。
運用類型化思維提煉構成要件或要件事實需要注意兩個方面的問題。其一,要明確區分構成要件類型的依據。對事物進行歸類,需要先確定分類的標準,否則就會導致類型的混亂。由于司法案例規則是特定案件事實與法律規范相結合的產物,因而作為構成要件“模具”的類型劃分依據應當來自案件裁判理由或裁判依據中的法律規則。在提煉案件要件事實之前,要先明確案件適用的法律規則,然后以這些法律規則中的構成要件為參考標準,對案件中的法律事實進行分類。例如,指導案例93 號是一起關于《刑法》第20 條(即“正當防衛”條款)適用的案例。該案要件事實需要結合被告人的具體行為,從上述條款中的“不法侵害”“嚴重危及人身安全的暴力犯罪”“明顯超過必要限度造成重大損害”等幾個方面進行歸納。
其二,類型化思維是介于抽象司法與具體事物之間的“中間性”思維模式,具有一定的開放性特征。[18](p107-115)因此,構成要件的歸納不能采用與概念思維相同的“下定義”方式,而最好采用“典型類型集合(示例)”的方式以防止要件事實過于抽象。例如,指導案例102號的裁判要點就列舉了“修改路由器、瀏覽器設置”“鎖定主頁或者彈出新窗口”等具體的“DNS劫持”行為的類型,從而使得裁判規則相對于《刑法》第286條的規定構成要件更加具體。同時,還需要在典型示例后面附加兜底性表述,如“……等行為(事實)”“……或其他符合(某一法律規范)的行為(事實)”“……或其他類似行為(事實)”。這一做法可以防止構成要件的類型化從“示例”變為“窮舉”,進而為類型的擴張與變動預留空間,以保持構成要件的開放性與動態性并防止司法案例的僵化。
在形成案例構成要件后,還需要為其關聯法律后果(法律評價),以形成具有完整結構的裁判規則或裁判要點。如果說構成要件或要件事實的形成主要運用的是類型化思維與歸納法,那么為構成要件關聯對應的法律后果則需要運用演繹思維,也就是通常所說的“司法三段論”。具體而言,應當以案件相關的法律規范為大前提,以歸納出的案件要件事實為小前提,將大前提與小前提進行連接(或通過將小前提置于大前提之下的“涵攝”)得出結論,這種具有法律評價性質的結論就構成了裁判規則中的“法律后果”。表面上看,這一過程的思維模式與我國法律人較為熟悉的制定法或抽象司法解釋的適用模式基本相同,但考慮到司法案例的特殊性,仍然有兩個問題需要探討。
第一個問題是,如何確定裁判規則中法律后果內容的詳略程度。需要強調的是,裁判規則中的法律后果不等于案件的具體裁判結果,其內容應當與案件爭議焦點和裁判依據中法律規則的內容保持一致。例如,在合同類的案例中,如果當事人對是否構成違約責任以及違約金的計算方式存有異議,那么該案例裁判規則法律后果的內容只需明確違約金及其計算方式的判定依據即可,而無須涉及當事人應當承擔違約金的具體數額及其支付方式等問題。類似的,刑事案例裁判規則中的法律后果一般只需涉及定罪以及量刑的判定結果,而無須涉及具體判處的法定刑期和罰沒數額。①關于死刑適用的刑事案例屬于例外情形,因為“死刑”分為“死刑立即執行”和“死刑緩期二年執行”,相關例證可參見指導案例4號、12號。
第二個問題則是要件事實與法律后果的“擴張關聯”。有研究者指出,如果指導性案例裁判要點過于具體,將壓縮案例適用空間,不利于案例的推廣適用。[19](p109)所謂擴張關聯,是指為了拓展裁判規則的適用范圍,將不同構成要件匹配相同的法律后果的做法,其本質上是將若干相似(但不完全相同)構成要件歸于同一法律后果的“參照”行為。例如,指導案例24號的裁判規則借鑒了英美侵權法中的“蛋殼腦袋”原則,但其構成要件將適用范圍限制在機動車交通事故糾紛類案件中,不免有適用范圍過窄之嫌。實踐中,不少法官在參照適用指導案例24 號裁判要點的構成要件與法律后果時進行了擴張性關聯,使得該案例能夠適用于其他類型的侵權案件。①相關研究參見孫躍:《指導性案例跨類型適用的限度與進路》,載《交大法學》2020 年第1 期,第166—178頁。指導案例60號是一起行政類案例,但由于其與民商事買賣合同、產品質量責任、消費者權益保護、市場競爭與規制等多個不同部門的法律關系密切相關,所涉及的又是關乎民生的食品質量與安全問題,因而其構成要件與法律后果的關聯關系就可以從行政法領域拓展到民商(經濟)法領域。當然,擴張關聯需要遵循一定的限度,不宜超出案件裁判依據法律規范的文義范圍,且應當符合立法規范目的。
在完成構成要件的歸納并為其關聯法律后果之后,案例裁判規則就初步形成了。不過,為了突出司法案例與法律或司法解釋的差異,發揮司法案例獨有的論證說理作用,對于部分案例的裁判規則內容還需要進行調整。一方面,對于那些裁判思路或方法具有新穎性的案例,除歸納具體的裁判規則外,還可以突出其裁判思路或方法,實現“授人以魚”與“授人以漁”的結合,以便于參照者理解和掌握其中的裁判智慧。例如,在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兩起涉及合同解釋的公報案例中,就分別在裁判摘要中對合同意思表示中的文義解釋和目的解釋的運用方法進行了歸納。②參見(2007)民二終字第99號民事裁定書、(2009)民提字第137號民事判決書。又例如,指導案例128號的裁判要點在歸納光污染責任及其構成要件的同時,對“公眾可容忍度”的判斷方法進行了概括。
另一方面,對于那些裁判說理較為復雜,特別是運用了法律理由與非法律理由(如實質性理由)進行法律論證的案例,可以在裁判規則中說明非法律理由(實質理由)的運用方式及限度。例如,指導案例89號在裁判理由中運用了社會管理、傳統文化等實質性理由作為論據,以此來證立其對相關法律規則解釋結論的正當性。然而,這些占據裁判理由較大篇幅的內容,均未體現在裁判要點中,導致裁判要點并不能真正反映裁判理由和思路。③該案的裁判要點(規則)為:公民選取或創設姓氏應當符合中華傳統文化和倫理觀念。僅憑個人喜好和愿望在父姓、母姓之外選取其他姓氏或者創設新的姓氏,不屬于《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第九十九條第一款、〈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第二十二條的解釋》第二款第三項規定的“有不違反公序良俗的其他正當理由”。因此,該案例的裁判要點可以更改為:“判斷公民在父姓、母姓之外選取其他姓氏或者創設新的姓氏的行為是否違背公序良俗,需要從該行為是否會增加社會管理風險、是否符合傳統文化中的善良道德觀念與社會主流價值觀、是否有利于子女身心健康與人格尊嚴等方面進行分析”。
法治乃是“規則之治”,但“規則”并非只能來自立法。特別是,中國的法治建設正在經歷一個由立法主導向立法與司法并重的新階段,司法案例必將在這一新的時代背景下發揮重要作用。通過理解與提煉案例中的裁判規則,千變萬化的案件事實、復雜的法律關系、豐富的裁判智慧能夠被轉化為簡約的問題解決方案。更重要的是,作為規則之治組成部分的案例裁判規則,其本身在形成過程中也要遵循特定的法律思維規則(法律方法)。隨著法律思維規則與具體裁判規則的日益規范化,案例指導制度與類案檢索機制也將更加成熟,并在實現司法公正的事業中產生更顯著的積極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