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琳 中國藝術研究院
影像藝術由于具有對現實世界的“模擬化”描述,使其具有一種其他藝術形式所不具備的“指認功能”[1]。當電視劇中所展現的日常生活場景與觀眾的現實生活相遇合時,劇中人物或欣喜或焦慮的心境就會傳遞給受眾,從而完成這一指認功能。家庭倫理劇作為現實題材電視劇的重要組成部分,往往通過現實主義手法對生活進行模擬,完成對現實中“家”的指認功能。現實主義不只是再造現實,而是要使現實具有意義——現實主義的實質是,它再造的現實具有使它易于被理解的形式[2]。飲食作為家庭生活最日常的活動,可以稱之為最易于被理解的切入點,它的場面建構關聯著電視劇的真實質感,一粥一飯之間總是牽動著人物最真實的情感。《小舍得》正是通過細致入微的餐飲場景設計建構出了“家”的環境,串聯起家庭的離合悲歡,進而建構出電視劇應有的真實屬性。
《小舍得》用影像建構出了4個“家”,包括南建龍的“大家”、南儷和田雨嵐二人分別的“小家”以及米桃和父母的“小家”。“大家”容納了以南建龍為核心的不同代際的家庭成員,“小家”則是指代各自小家庭的私密空間。《小舍得》的創作者用影像建構出“大家”與“小家”各自的飲食空間,是劇中頻繁出現的場景,它是家庭成員用餐和交流感情的場所,也是人物行為邏輯的基礎,觀眾在一粥一飯之間品味日常生活的煙火氣息,在餐飲場景的置景設計中提問這一場景的真實程度決定了“家”的真實與否。
南建龍家庭內部裝修的整體風格偏向古樸而沉穩,木質櫥柜、編織的藤椅和蔥郁的綠植,共同勾勒出南建龍退休后悠閑愜意的心境,而餐廳中央餐桌上的轉盤卻繪制著一幅充滿童趣的畫,與整體家居風格格格不入,破壞了整體的美感。實際上這幅畫是出自南建龍的外孫女夏歡歡之手,這一突兀之處隱含著南建龍對親情的珍視。此外,南建龍時常召集家庭成員在這張桌子上聚餐,以這種方式來維系親緣關系。圓桌上擺滿了飯菜,孩子們在聚餐時的才藝表演,大人們的閑聊或者爭吵,三代人聚在圓桌周圍舉杯共飲或是暗潮洶涌,停杯投箸或是低頭品評,食物早已不是聚餐的主角,或隱或現的矛盾沖突也早已沖淡了南建龍設定的親情主題,這一場景設計將所有的人物關系都匯集到一處,不管氣氛是尷尬還是熱烈,“大家”中的聚餐場景總是映射出復雜的“大家”環境,也承載著對親情的想象。《小舍得》對于“大家”聚餐場景的影像建構,模擬出三代同聚的就餐環境,指代了現實生活中復雜的家庭關系,勾連著身處復雜環境中的受眾的真實情緒。
南儷家的餐飲場景大部分時候都是和諧的,外婆和南儷、夏君山夫妻二人照顧一雙兒女吃飯,一家人的早餐時光雖然忙碌但有條不紊,氣氛輕松愉悅;晚餐時一家人聚在一起談天說地,享受美食;閑暇時光家長帶著孩子在餐桌上包餛飩,準備餐食的同時也享受了親子互動的時光。南儷家餐飲場景的影像建構以人為主體,帶動了整個場景中活躍的氣氛,滿足了觀眾對溫馨家庭的想象。同為私密空間的田雨嵐家,黃色方桌剛好容納一家三口人用餐,這一餐飲空間被一分為二,一面是在孩子教育中缺席的“沉默”的父親,一面是給兒子夾菜的田雨嵐和背負學習重擔的沉悶兒子,本應溫馨的用餐環境被割裂。令人壓抑的“小家”指代著現實社會中深陷升學焦慮的家長和孩子們。南儷和田雨嵐各自的“小家”形成了明顯的對照,揭示出不同的家庭關系和親子關系,進而引人思索現實中自身的是非對錯以及改善的可能性。
《小舍得》建構的不僅是生活富足的“小家”,還有生活窘迫的家庭。米桃一家生活在水果店后狹小的房子里,充作餐廳的房間不僅是米桃一家吃飯的場地,也是一家人生活起居的空間,一家人圍坐在簡陋的木質小方桌前吃飯,餐桌上是簡單的四個家常菜和三碗白米飯,慶祝孩子獲得優異成績的時候米桃爸爸才會拿出只剩半瓶的酒自斟自飲,用餐場景的設計勾勒出米桃一家清貧的生活,與南田二人的“小家”形成明顯對比。
作為一部家庭倫理劇,《小舍得》中著墨最多的就是餐飲場景的設計,創作者用影像建構出了“大家”與“小家”的用餐場景,投射出不同家庭的境遇,指代了現實生活中的升學焦慮和原生家庭帶來的煩惱,通過餐飲環境帶動了觀眾真實情緒的投入。
在日常生活中,傳統的家庭文化與飲食文化對家庭生活的滲透,使得用餐早已潛移默化地成為一種日常化的儀式行為。法國社會學家涂爾干在《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一書中認為,儀式是由社會成員或專門人員參與的象征性的、表演性的、傳統性的、程式化的一整套行為方式[3]。用餐場景帶來的儀式感能夠勾連家庭成員的關系,凝聚他們的情感,這種儀式感觸動了受眾對于日常生活的真實感受,完成了與現實的對接和指認。
《小舍得》中的聚餐可以稱之為儀式化場面,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家庭秩序與飲食文化滲透其中。首先,南建龍主導的大家庭聚餐是一個極具程式化的場面,形象地展現了“中國式”聚會應有的環節。聚餐邀請、餐食準備、就餐時關心晚輩的生活、餐中舉杯共飲和孩童的才藝表演,家庭成員依照這些程式化步驟循序漸進,完成聚餐環節。其次,家庭聚餐是一個象征性的活動,家庭聚餐承載了老人對親情的渴望,一個順利的聚餐象征了家庭的和諧與完滿,而南建龍召集的家庭聚餐總是多生波折,從中得以窺見“大家”內部復雜的人物關系以及矛盾沖突。最后,家庭聚餐也頗具傳統性,不管是“大家”的家庭聚餐,還是“小家”的簡單就餐場面,都滲透著傳統文化中的家長權威。在“大家”的聚餐中,即使南儷并不愿意參加,也迫于內心對父親的尊重參加,在聚餐時隱忍情緒維持表面的和諧。在田雨嵐的“小家”中,顏子悠在就餐時接受母親的布菜,順從母親的教育叮囑,即使內心并不情愿也答應遵從母親的規劃。米桃因為在學校與夏歡歡發生矛盾在飯桌上被父親斥責,米桃父親不問清原委就對女兒批評教育,并通過拍擊餐桌來表達憤怒情緒,這也是家長權威的表現。
餐飲這一儀式化場面的傳統性還體現在家庭成員聚餐的特定時間點中,該劇通過平行蒙太奇將疫情期間三個家庭的年夜飯場景展現出來,家庭成員團聚在飯桌前,春節聯歡晚會、飯菜、水果和飲品以及長輩的紅包,餐飲場景中這些具有年味的元素都在鏡頭中一一展現,長輩發紅包、準備年夜飯、席間觥籌交錯這些人物活動設計和對具備春節元素物件的布景設計共同建構出了沿襲節日習俗和傳統文化特質的餐飲場景。
場景是敘事的基本單元,場景的可信度決定了電視劇敘事對現實生活模擬的真實程度。場景不僅提供了敘事的物理空間,是人物活動的場所,也是一切人物行為邏輯存在的前提,同時場景還要容納沖突情節,具備戲劇性。《小舍得》中的餐飲場景并不僅僅是人物就餐的物理空間,觀眾總是能夠在粥飯餐食之間品味出親子關系與夫妻關系的變化,從而實現單個場景的戲劇價值。
南建龍組織的家庭聚會總是劇中矛盾沖突的集中爆發地,第一集的聚餐場景就展現了眾多人物關系和矛盾沖突。首先是田雨嵐和南儷的矛盾,上一輩人的聚合讓她們成為重組家庭的半路姐妹,這也是二人矛盾的根源,由于童年的不幸帶來的自卑感,田雨嵐總是爭強好勝愛與南儷攀比,擔心被人瞧不起,而南儷又總是因為父母離婚對田雨嵐保持鄙夷的態度,認為她們母女是通過攀附才過上了現在的生活。二人面和心不和,在聚餐中借孩子的教育問題開始爭吵,關系惡化。其次是田雨嵐和母親的矛盾,蔡菊英作為南建龍的妻子,為家庭聚會準備豐富的餐食,聚餐時忙前忙后照顧眾人,田雨嵐希望母親在家里硬氣起來,不要再低三下四,被人使喚,而蔡仍舊照顧南建龍南儷父女的感受。最后是南建龍和南儷父女二人的矛盾,南儷因為父母離婚對父親南建龍心有怨懟,因此就餐時一臉冷漠,與眾人相處保持界限,聚餐時的不愉快也加注到與父親的關系之中。一場聚餐勾勒出不同人物關系的變化,餐飲場景因人物關系的惡化和矛盾沖突的爆發而凸顯出自身的戲劇價值。
不同時間的餐飲空間并不是一成不變的,它對敘事的參與還在同一空間的不同時間的對比中實現。不同空間關涉著主控思想中的價值變動。主控思想由價值和原因兩部分組成,價值是指具有正面或負面負荷的首要價值,它作為故事最后動作的一個結果來到人物的世界或生活中[4]。“小家”中的餐飲場景隨著時間推移完成了價值轉變。南儷家餐飲場景從前期的和諧溫馨變成了充斥著家長威壓的空間,動輒出現爭吵和兒女的哭鬧,場景變化中,夫妻關系和親子關系的惡化在餐飲場景的變化中都得以清晰展現,餐飲場景的價值也在持續走低。餐飲場景的價值變化映射出家長在兒女升學的大環境中的焦慮情緒,從而與現實生活中的升學問題遇合。田雨嵐、顏鵬和顏子悠一家三口和顏父顏母的用餐場景中也不再只是針鋒相對的畫面,在年夜飯的場景設計中,患病的顏子悠幻想出來的好朋友大龍也被安放到餐桌旁,田雨嵐在照顧兒子的同時,尊重兒子的心理,為想象出來的大龍布菜,維持了餐飲場景價值的穩步上升。米桃家換了大房子,一家人的就餐空間也不再是一個狹小的房間,米桃父母的辛勤付出在就餐空間的置換中得以體現,餐飲空間的變化帶來了價值的正向逆轉。
南建龍渴望的和諧溫馨的“大家”在結尾終于實現,即使疫情擋住了他的家庭聚餐,也無法阻擋親情的重建,三代人在各自的“小家”通過網絡視頻進行“云聚餐”,物理空間的距離被情感的鏈接所削減。“大家”的聚餐場景終于從最初的遺憾轉變成和諧的狀態,完成了正向價值的轉變。創作者在結局用一個長鏡頭虛構出一家人再次聚餐的場景,觀眾的視線隨著鏡頭的推移進入大門,歡聲笑語也愈發清晰,鏡頭掃過南建龍的家最終定格在餐廳,一家人重聚在繪制著兒童畫作的餐桌旁,其樂融融,與電視劇開始的聚餐場景互文,粥飯之間不再是各懷心思的偽裝,而是拋掉矛盾后的真誠相處,完成了觀眾對“大團圓結局”的想象。
對于家庭倫理劇的創作來說,“家”的建構是至關重要的一環,而目前大多同類型電視劇在試圖制造焦慮話題,其生活背景卻是虛擬失真的。《小舍得》選取了家庭環境中最具日常化、儀式感和精致細微的餐飲場景,在一粥一飯之間盡顯人物的心理狀態、關系變化和矛盾沖突,在餐飲的真實環境中升學焦慮與原生家庭帶來的煩惱也變得生動可感,從而鏈接起人生路上的成與敗,得與失,引人思索現實生活中種種選擇的意義,完成“舍與得”的主題傳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