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學與社會學視角下的結構功能主義

張淑娥 鄭 琦

(1.首都師范大學 北京 100048；2.中央民族大學 北京 100081)

一、結構功能主義概述

結構功能主義作為一種社會研究方法，主張研究構成社會系統的社會結構在社會系統中的功能。結構功能主義理論起源于有機類比的概念。該理論強調，如同生物有機體需要通過其不可或缺的生物器官的協調合作才能保持正常運作一樣，“特定的社會結構和思想相互作用，將整個社會文化系統維持在一種動態的平衡狀態。[1]

結構功能主義理論的產生可以追溯到早期古典社會理論家，包括奧古斯特·孔德、赫伯特·斯賓塞、埃米爾·涂爾干、馬克斯·韋伯等人的思想和著作。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后不到20年的時間里，以布羅尼斯拉夫·馬林諾夫斯基(Bronislaw Malinowski) 和拉德克利夫·布朗 (Radcliffe-Brown) 為主要代表人物的英國人類學派在繼承并發展這些古典社會理論基礎上，建構了早期的人類學派結構功能主義的基本理論和方法。在大洋彼岸的美國，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后，社會學家塔爾科特·帕森斯(Talcott Parsons)從20世紀40年代開始致力于系統的結構功能主義理論，汲取古典社會學家理論和思想精髓，建構了完整的社會學結構功能主義理論框架。

結構功能理論在20世紀20年代到60年代中期處于鼎盛時期，但是在20世紀70年代開始受到新興理論的質疑與批評。雖然之后杰弗里·亞歷山大(Alexander Jeffery) 的新功能主義復興了塔爾科特·帕森斯的思想，但結構功能主義在當代社會科學研究中的地位顯然輝煌不再。盡管如此，由于注重分析和考查社會制度如何運作以促進良好有序社會的發展，結構功能主義仍然“提供了一套強有力的概念來理解大多數社會的相對穩定性。”[2]人類學視角的結構功能主義理論和社會學理論的結構功能理論在理論構成、研究方法和實際應用中具有各自的特點。本文將從歷史背景、理論框架、研究方法、理論應用等方面比較兩者異同，詮釋結構功能主義理論在社會研究中的適用性。

二、兩者之不同

(一)產生的社會背景不同

新社會問題的出現催生新的社會理論的誕生。不同的社會歷史背景決定社會學理論的研究重心。英國結構功能主義人類學的興起是英國全球殖民過程的產物，與殖民主義時期的政治需求緊密相關。這一“暴力時代”產生了對人類學家及其研究的人之間的關系具有普遍影響的社會制度。[3]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后，英國的人類學面臨“朝著更適合殖民管理需要的人類學方向發展”的契機。[4]英國在殖民擴張后急需了解殖民地的社會生活模式和社會結構系統，解決如何有效管理殖民地的問題。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以馬林諾夫斯基和拉德克利夫·布朗為代表的英國人類學家深入到被英國殖民的原始社會，運用大量事實描述解讀這些社會體系中社會結構的功能，建立了“殖民管理與新人類學之間的關鍵聯系，將社會人類學與功能、實踐和應用人類學相結合”。[5]一戰期間，馬林諾夫斯基對澳大利亞原住民和特羅布里恩島民中進行了民族志田野調查后，首次使用“功能主義”一詞，并于1922年發表田野工作代表作《西太平洋的航海者》。該書側重從維持社會所必須滿足的需要或功能要求的角度解釋當地的社會結構和風俗，書中詳細記錄了庫拉圈這種非貨幣交換系統，成為了解當地社會經濟結構和文化結構的經典之作。[6]拉德克利夫·布朗(Radcliffe-Brown)于1906年開始在安達曼群島進行人類學研究，該研究得到了“來自英國皇家社會和印度政府資金補充”。拉德克利夫布朗認為書中對安達曼風俗和信仰的解釋部分是全書最重要的部分，因為他嘗試用“一種新方法來解釋原始民族的制度……相信這種方法會成為社會人類學科學的基礎。”[7]拉德克利夫·布朗“首次在功能主義前面添加“結構”這一前綴，從而誕生了結構功能主義的概念。受到杜爾干關于社會秩序和功能的觀點的影響，拉德克利夫·布朗強調文化習俗和社會結構在社會生活各種要素的整合和協調中所起的功能作用。《安達曼島民》詳細地描述了安達曼島各種社會結構的社會功能，該書也成為了解當地社會結構和制度的人類學經典著作。

塔爾科特·帕森斯被認為是美國社會學思想的創始人[8]。帕森斯在歐洲求學時開始接觸社會學理論，他先后受到馬林諾夫斯基和馬克思·韋伯理論的影響。1931年帕森斯擔任哈佛大學社會學系講師，并開始致力于社會學理論研究，到20世紀50年代時，帕森斯已經成為美國社會學理論界的代表人物。這一時期的美國社會經歷著戰后帶來的富裕、民主的發展階段。帕森斯被認為是“關于現代社會的理論家和主角。”[9]其結構功能主義通常被視為“現代富裕的美國社會的產物，當時結構性社會沖突已基本消除或短暫性消除，并且似乎存在普遍的社會凝聚力和共同堅持民主價值觀的地方。”[10]因此，帕森斯的結構功能主義觀點更多地關注在現代社會中，社會結構如何適應微小變化以維持有序的社會穩定。幾乎同時發表的《社會系統》[11]和《社會行動一般理論》[12]成為帕森斯結構功能主義理論形成的主要代表作。

(二)研究方法不同

1. 英國人類學派

新的理論需要新的研究方法。人類學被稱作是 “從外面觀察的關于文化的科學”[13]。民族志田野調查法被認為是現代人類學的傳統研究方法。馬林諾夫斯基被認為是民族志田野研究方法的創始人。“我們今天所知的田野調查是20世紀社會人類學發展的產物，其中馬林諾夫斯基的工作尤其具有影響力”。馬林諾夫斯基的田野調查法核心理念主張研究人員應該盡可能充分地參與正在研究的文化中，以便最好地觀察和記錄正在發生的實踐。[14]馬林諾夫斯基認為能夠真正喚起當地人真實情況的方法必須是“田野工作者…生活在當地人中間。”[15]“人類學，尤其是現代人類學的發展過程中，大多數研究者必須進行民族志田野調查，即一種經驗類型的研究。人類學也許是第一個在理論工作坊之外建立實驗室的社會科學。”但是，馬林諾夫斯基同時強調必須將田野工作與科學的理論基礎結合才能避免“被細節淹沒”，即“理論先于經驗”，否則兩者誰沒有任何意義。“構建理論就是總結過去觀察的相關性并預測對提出的理論問題的基于經驗的確認或反駁。”[16]在《西太平洋的航行者》中，馬林諾夫斯基對他在特羅布里昂群島的田野調查方法進行了選擇性描述。

20世紀20年代到30年代，拉德克利夫·布朗和馬林諾夫斯基將彼此視為親密戰友，他們共同創建了新的文化研究方法。結構功能主義強調文化是功能整合的整體，就研究方法而言，拉德克利夫·布朗反對歷史研究法，強調通過比較不同類型的社會或同一社會類型的變異“種類”發現普遍規律；其次，他主張使用標準的科學方法進行社會學研究，主張“從假設出發，通過大量的科學的田野工作對提出的假設進行驗證，從而建立系統的知識體系。”[17]拉德克利夫·布朗在自己的研究中恪守這一研究方法，并于1922年出版其經典人類學代表作《安達曼島民》。該書使用田野調查法驗證在社會學研究中假設驗證與田野調查的重要。“任何試圖解釋或闡釋原始人的某種信仰和習俗的努力，都必須基于關于要解釋的現象的普遍心理假設。因此，這種方法的合理規則是清晰明確地表述闡釋所依據的假設。只有這樣，才能真正檢驗其價值。”[18]。

2. 美國社會學派

帕森斯構建社會學理論的首要條件是“社會學理論必須也必定是抽象的。”[19]與來自社會調查的經驗人類學派研究方法不同，帕森斯的理論來自于經典理論的經驗。他自稱是一位“不可救藥的理論家”。[20]帕森斯認為“對經驗現實的直接記錄和分析是不可能的”。[21]因此他主張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從早期理論家著作的經典中總結抽象出適用于解釋一切社會生活的“宏偉的理論”。帕森斯身體力行這一研究方法。以他的第一部經典社會學著作《社會行動的結構》(1937)為例，帕森斯以霍布斯(Hobbes)、斯賓塞(Spencer)、康德(Kant)、黑格爾(Hegel)、孔德(Comte)等人所積累的社會思想遺產為基礎，分析了馬歇爾(Marshall)、帕累托(Pareto)、涂爾干(Durkheim)和韋伯(Weber)的著作，構建社會行動結構理論。

三、兩者之聯系

(一)基于生物有機體類比

英國人類學派和美國社會學派的結構功能主義理論均深受早期社會學家理論的影響。拉德克利夫·布朗在很大程度上受到“杜爾干的影響而強調了社會結構的重要性，以及不同結構的功能”[22]。他在《社會科學中的功能》一文中提到“將功能的概念引入人類社會是基于有機體聲明和社會生這一類比。”[23]“原始社會的每一種習俗和信仰在社區的社會生活中都起著一定的作用，就像活體的每個器官在有機體的一般生活中都起著一定的作用一樣。”[24]而帕森斯在職業生涯的“頭20年里在美國學術界最顯眼的地位是作為歐洲社會思想的引進者和解釋者(或者說是繼承者)。”從1930年翻譯的馬克斯·韋伯的《新教倫理》到1947年他對韋伯的《經濟與社會》部分的編輯，再到1937年出版的《社會行動的結構》達到高潮。在這些著作中，帕森斯分析了涂爾干和韋伯、斯賓塞、康德、黑格爾、孔德和等歐洲社會思想遺產。在繼承和吸收有機類比概念的基礎上，帕森斯將社會變革視為“是社會系統對其環境的進化適應過程”。[25]帕森斯的“制度化”過程體現了一種“社會過程與自然選擇的生物過程之間的精確的類比 ”。[26]

(二)社會系統由社會結構構成

結構功能主義認為社會系統由密切相關的社會結構之網絡構成。因此，結構功能主義的研究對象是一種特殊類型的社會關系。在這種關系中，“人與人在相互交往中的行為受到規范、規則或模式的控制”。換言之，結構功能主義研究的社會結構是指“被可區分的社會階級群體認可的既定行為規范”。[27]這也是拉德克利夫·布朗關于社會結構的定義。帕森斯的結構功能理論則認為所有社會系統都是由其“內部部分”構成。社會結構的“結構化”始終是帕森斯理論的核心。

(三)每個社會結構都具有功能性

每個社會結構都在促進特定社會系統整合過程中發揮功能。結構功能主義的基本前提是認為社會制度的功能是滿足社會系統的需求。這一概念來源于涂爾干關于社會結構的“功能”的定義，即“社會結構預期社會有機體需求之間的對應關系”。[28]英國人類學學派代表人物馬林諾夫斯基和拉德克利夫·布朗在其田野調查中對這一概念給出了詳細說明。拉德克利夫·布朗認為應該用“生存的必要條件”代替“需求”。就像生物有機體器官的功能是保持其構成的有機體的生命一樣，社會結構的功能是保持其構成的社會系統的延續性。拉德克利夫·布朗的社會功能概念“表示一種結構(習俗或信仰)的影響，因為它們涉及社會及其團結或凝聚力。”[29]馬林諾夫斯基在他的經典“爭吵、笑話、家庭場景、事件通常是微不足道的，有時是戲劇性的，但總是很重要的。”[30]同樣，拉德克利夫·布朗詳細描繪了安達曼群島社會中各種社會組織、儀式、宗教和魔法信仰、神話和物質文化的功能。帕森斯的社會學主要針對“分析結構中在社會系統生存中的功能”。[31]帕森斯認為社會學的主要任務是發現各種機構(如家庭、學校或教堂)如何運作，即它們如何為整個社會的連續性和生存做出貢獻。

(四)社會結構的功能必須在整個社會系統中考查

結構功能主義的誕生前提是整體論的觀點。[32]英國人類學派代表人物拉德克利夫·布朗和美國社會學派創始人塔爾科特·帕森斯在結構功能主義的發展過程中均受到涂爾干整體論的影響，強調社會結構如何發揮功能以滿足整個社會體系的需求。生物體的器官不能脫離它所屬的生物體而存在，器官的作用只能體現在維持生物體生命的過程中。同樣，特定社會結構的功能只能在其所構成的整個社會系統互動過程中進行評價。“個人行為在文化上無關緊要，除非并且直到它們轉化為一組有組織的合作行為。”[33]拉德克利夫認為“社會結構(例如政治、經濟、宗教、親屬關系等)只能從它們彼此之間以及與整個社會的關系來理解 ……大多數構成整體結構的社會關系，只有在這些關系發揮作用的社會活動中才能被觀察到。”[34]帕森斯則聲稱，“社會學的任務是發現各種機構(如家庭、學校或教堂)如何運作，即它們如何為整個社會的連續性和生存做出貢獻。”[35]系統是由一組相互依賴的元素組成，它們凝聚成一個自我調節的整體。

結語

分析人類學派的結構功能主義和社會學派的結構功能主義有助于厘清該理論在社會學研究中的適用性。兩者都在吸取古典主義社會學理論的基礎上構建新的社會學理論詮釋社會現象，解釋所研究的社會的基本結構及功能。從這一點上講，兩者有著共同的理論傳承。然而，人類學派的結構功能主義的首要貢獻是開創了人類學田野調查研究方法，使之成為之后人類學研究競相模仿使用的經典方法。同時，馬林諾夫斯基與拉德克利夫·布朗的經典人類學研究著作也成為了解分析社會結構和制度的經典著作，其分析方法有助于分析當代社會中特定社會結構如何在社會整體運行中發揮社會功能，如何促進社會的良性有序發展。與之相比，美國社會學派的結構功能主義強調關注社會結構如何在現代社會中適應環境而發揮功能。二戰結束后，人們對沒有沖突的理想世界的強烈愿望也反映在帕森斯的結構功能主義理論建構中。為此帕森斯提出適用與檢驗現代社會中任何社會結構發揮正常功能必須滿足的四個基本的功能模式，即AGIL理論框架，用于檢驗特定社會結構如何做出調整從而更好地發揮社會功能。盡管隨著社會的發展和新社會問題的出現，新的社會理論(如沖突理論、交換理論、新馬克思主義理論等)產生后，兩種類別的結構功能主義受到質疑與批判，然而就其核心的結構功能分析框架而言，依然不失為一種有效的分析特定社會結構功能的理論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