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棟
關鍵詞:《未知特許狀》;《亨利一世特許狀》;《男爵法案》;《大憲章》
《大憲章》是最為著名的憲法性文件之一,素為研究者所重。歐美《大憲章》研究路徑概而有三,一者是憲政史研究,以史學界為主,威廉·斯塔布斯(William Stubbs)、約翰·霍爾特(James Holt)和大衛·卡朋特(David Carpenter)是其代表。1二者是法律史研究,為法律人所專,弗里德里克·梅特蘭(Frederic Maitland)、威廉·麥克奇尼(William McKechnie)和約翰·貝克(John Baker)相繼有作品闡釋。2三者是《大憲章》在全球影響之研究,為各國學者諳熟,尤以美國學者用力最大,如亞瑟·霍華德(Arthur Howard)和埃利斯·桑多茲(Ellis Sandoz)都有專論。3三派研究各有側重,憲政史(政治史)研究者較為關注《大憲章》制定問題。
歐美學界對《大憲章》制定之研究,雖始自9世紀下半葉,但整體較為緩慢,未有全面細致綜合之文章。首先是因為《大憲章》相關文本的出現具有偶然性。研究者只能討論新發現文本的內容和性質,無法有后見之明地討論該文本在《大憲章》制定中的角色。如法國史家特勒(A. Teulet)1863年就在法國國家檔案館發現了《未知特許狀》,但英國史家朗德(J. H. Round)直到1893年才注意到該文件。1之后學者一直爭論《未知特許狀》的性質。朗德認為《未知特許狀》是國王和北方人在1213年簽訂的協定。該觀點為波威克(F. M. Powicke,1923年)和佩恩特(S. Painter,1949年)相繼接受。2直到《未知特許狀》發現100年后,學者才基本服膺霍爾特的研究,認為《未知特許狀》是《男爵法案》(下簡稱《法案》)之前的草案。這種偶然性仍影響著當代《大憲章》研究,如加爾布雷斯(V. H. Galbraith)1976年發現的一份《大憲章》草案,3直到2015年才為卡朋特細致分析采用。
第二個原因是《大憲章》相關抄本數量巨大,難以區分。隨著“《大憲章》計劃”(Magna Carta Project)的發展,僅《大憲章》抄本就已經超過100份。其中1215年《大憲章》超過30份,1216年《大憲章》4份,1217年《大憲章》10份,1225年《大憲章》30份。而且還有20份1217年《大憲章》和1225年《大憲章》的混合抄本。愛德華一世的兩次確認提供了超過30份的《大憲章》抄本。4研究者需要較長時間才能區分《大憲章》的正本、抄本以及其中的草案,而只有在此基礎上才能研究《大憲章》的制定。
第三個原因是歐美學界不同的研究路徑各領風騷。在麥克奇尼為權威的20世紀上半葉,法律史家不擅長文本考證,對《大憲章》制定研究難以深入。這一局面直到20世紀60年代才為霍爾特改變。不過霍爾特更關注整理后的史料,很少研究手稿。近來英國學界對《大憲章》文本頗有發掘。卡朋特依托“《大憲章》計劃”,細致考辨了《大憲章》的抄本和草案。克萊爾·布里(Claire Breay)和朱利安·哈里森(Julian Harrison)主編的《<大憲章>:法律、自由和遺產》對《大憲章》正本和相關文獻進行了簡介。5尼古拉斯·文森特(Nicholas Vincent)的《<大憲章>:起源與遺產》收錄了已有的《大憲章》正本,包括2014年才被發現的桑威奇(Sandwich)《大憲章》正本,總體上頗具創見。6
第四個原因是歐美史學界并不推崇全面細致綜合的書寫。歐美研究者多以求新為務,往往省略學界已有共識之討論,而專攻爭議之處。這雖有畸輕畸重之嫌,但卻符合學術應有之義。不過因為《大憲章》制定研究的特殊性,百年間可取的著作和論文散落其間,并未融匯一處。中文學界若是不察此中款曲,往往會忽略重要的學術脈絡,甚至引用錯誤的學術結論。故此《大憲章》制定之細致綜合分析頗為必要。
中國學者自20世紀初翻譯《大憲章》以來,對《大憲章》也多有討論,尤為熟諳《大憲章》的歷史根源、章節內容和憲治意義。我國研究者對《大憲章》制度的討論,大體可以分為兩派。一派以史學界為代表,關注《大憲章》內容的封建性。7另一派以法學界為代表,強調《大憲章》的司法制度和法治理念。8性質討論之外,學者也在憲治生成、9法治傳統、10政教關系、11財政稅收、1普通法、2地方特權、3個人權利4和學術史5中關注《大憲章》的制度。總體上,這些內容各有側重,相互之間需要協調。中國學界對《大憲章》之制定尚未有專論。本文將在上述研究的基礎上,綜合考證自《未知特許狀》6、《法案》7而至1215年《大憲章》8的制定歷程,全面展現《大憲章》各章的生成,并對《大憲章》之性質略作分析。9
現存抄本中,《未知特許狀》是最早的《大憲章》草案。特勒1863年發現了《未知特許狀》,編號為“J. 655”(MS J655 Angleterre sans date no. 31bis)。10英國史家并不知曉該特許狀,1893年斯塔布斯的學生朗德才發現了它,并稱其為“關于特權的未知特許狀”(An Unknown Charter of Liberties)。11在此意義上,國內將其翻譯為《無名憲章》并不準確。朗德當時就指出《未知特許狀》是《大憲章》談判的一部分。該文獻之后迅速引起了學者們的關注。喬治·沃爾特·普洛瑟羅爵士(George Walter Prothero)認為《未知特許狀》的日期是1215年5月,而非朗德認為的1213年。12休伯特·豪(Hubert Hall)在法國史家查理·貝蒙(Charles Bémont)的支持下,指出朗德誤用了檔案編號(archival call numbers),該文件早在1863年就已為人所知。不過豪錯誤地認為該文件是路易王子偽造的約翰王1199年加冕憲章,用以支持法蘭西1216年的侵略。13
之后學者紛紛加入。眾多法國史家(如小杜塔伊斯,Charles Petit-Dutaillis)認為《未知特許狀》是法國人的作品。德國學者路德維希·里斯(Ludwig Riess)則認為《未知特許狀》是1214年男爵給時在法國的約翰王的,因而翻譯成了法語。14英國史家多認為這是反叛男爵的文本,如亨利·威廉·卡利斯·戴維斯(H. W. C. Davis)認為《未知特許狀》是《法案》和《大憲章》之間的討論。15總體上,學界對《未知特許狀》產生了諸多爭論,16其基本性質到20世紀60年代才確立,霍爾特可信地證明了《未知特許狀》是《法案》之前的一個草案。17霍爾特對《未知特許狀》《法案》和《大憲章》三份文件關系的梳理已被廣泛接受。1
《未知特許狀》包括兩部分,第一部分是亨利一世1100年的加冕特許狀,即《亨利一世特許狀》,不過有幾處遺漏和變體;第二部分是男爵們添加的12章要求。2一般推測該文件的抄寫者是法國人,3直接抄寫了已經合二為一的文件,而非自己將它們抄寫在一起。4《未知特許狀》大概是路易王子從英格蘭劫掠而來,之后成為法蘭西王室的文件。《未知特許狀》的制定日期至今仍未確定。1214年7月27日,約翰在布汶戰役中潰敗,并在10月13日逃回英格蘭。此時東盎格利亞貴族和北方貴族起兵反叛,迫使約翰承諾像先王一樣依據法律和習慣統治。《未知特許狀》就是男爵們的要求,按此推測應該是在1215年之后。同時《未知特許狀》未記載倫敦,故應早于占領倫敦的1215年5月17日。研究者大體同意《未知特許狀》在1215年1月到6月之間制定,5最主流的意見是1月新圣殿會議時制定。男爵們全副武裝面見約翰,“傲慢背叛地以武力”要求恢復《亨利一世特許狀》、亨利一世之法和懺悔者愛德華之法。他們提醒約翰在被教皇赦免時曾宣誓恢復古代的法律和自由。6約翰斥這些要求為“新奇”,要求男爵們效忠宣誓并保證不再提出這些要求。7
加冕宣誓包括公正司法,消滅邪惡習慣以及保護教會,被認為是中世紀英格蘭最為有效的兩種憲制手段之一。8《亨利一世特許狀》繼受了加冕宣誓傳統,與無備者埃塞爾雷德的宣誓十分接近。9亨利一世是威廉一世最小的兒子,他對王位的主張極為薄弱。威廉二世在新森林區中被詭異射死,亨利一世一直飽受懷疑,同時他的長兄諾曼底公爵理查德正要從十字軍東征中歸來。亨利一世得位不易,特許狀開篇記載“依據上帝的憐憫和英格蘭全國的男爵們的共同建議我被加冕為王國的國王”(Dei misericordia et communi consilio baronum totius regni Angliae ejusdem regni regem coronatum esse),承認王國苦于苛稅,作出了14章承諾。特許狀部分顯示了亨利一世的脆弱,力圖尋求教會和男爵的支持。特許狀惠及王國共同體的不同部分,受益最大的是世俗顯貴。10
《亨利一世特許狀》維護封地的繼承性,追求公正的繼承金,在封建法上(尤其是國王和直屬封臣之間)創設了重要先例。威廉一世的封建法遠非完備,英國的封地同法蘭西一樣漸可繼承,但威廉二世只認可封臣的終身保有。亨利一世在特許狀第2章承認“如果我的任何男爵、伯爵或者其他封臣死亡,他的繼承人無需像我的兄長時期習慣的那樣贖回土地,而是通過公正合法的‘繼承金贖回”。11但繼承金的數額并未確定,如同監護權和婚姻指定權一樣要到之后解決。亨利一世也承諾約束自己對空位主教和修道院院長的權利,維護教會自由。12其它規定涉及寡婦產、遺囑、騎士役務和王室森林區。不過不能夸大特許狀的實踐意義,正如威廉一世沒有全然履行加冕承諾一樣,亨利一世也沒有,13當然亨利二世亦然。相較于遵守誓言,國王們更擅長違背。
亨利一世時期大約有30份《亨利一世特許狀》,正本今皆已不存。1約翰時期有4個版本的特許狀流傳。1份是有附加要求的《未知特許狀》,2份分見于倫敦和圣奧爾本斯修道院(溫多弗的編年史),1份是法語譯本(附有斯蒂芬和亨利二世的加冕特許狀)。《未知特許狀》中的《亨利一世特許狀》大概源自威斯敏斯特修道院,因為院長吉爾伯特·克里斯潘證明了文件。2
傳統上,按照溫多弗的羅杰的記載,男爵們1213年7月20號的宣誓與愛德華之法相關,8月4號會議要求郡長和林區長遵守亨利一世之法。3 8月25日坎特伯雷大主教斯蒂芬·蘭頓在圣保羅大教堂秘密召集了男爵,展示了《亨利一世特許狀》,承諾加入男爵。4蘭頓告訴他們:“亨利一世的特許狀已經被發現了,憑此,如果你們想要,你們會重獲失去的自由/特權(liberty)。”5但霍爾特認為上述論述并非事實。他依據科吉歇爾編年史和巴恩韋爾編年史,指出直到1214年的冬天,約翰從普瓦圖歸來后,男爵們才要求確認《亨利一世特許狀》。6科吉歇爾的拉爾夫、克洛蘭編年史家、貝蒂訥的無名氏以及《布魯特》都記載《亨利一世特許狀》是在1214年出現的。部分男爵在1214年11月之前應該注意到了《亨利一世特許狀》
不過霍爾特進一步否認1214年在伯里確認了《亨利一世特許狀》,認為溫多弗對伯里的記載不可能發生。8盡管霍爾特的時間估算頗有說服力,但是相關史料佐證了溫多弗。卡朋特認為霍爾特錯算伯里會議時間為11月,應該是10月19日前后。卡朋特由此進一步認可了溫多弗的記載,認為男爵在祭壇前宣誓,要求國王接受《亨利一世特許狀》和懺悔者愛德華之法,并用蓋印特許狀授權,否則他們會撤回效忠并對國王宣戰。同時男爵們(北方人和東盎格利亞貴族)也達成共識,要在圣誕節之后組成軍隊,迫使國王接受上述方案。9盡管溫多弗不太可靠,但是依據伯里修道院,卡朋特的推測很有說服力。
除《未知特許狀》和編年史家的記載之外,《亨利一世特許狀》的重要性也體現在大英圖書館的“Harleian MS 458”手稿中。該手稿是對開本,第1頁是《亨利一世特許狀》,背面是斯蒂芬
和亨利二世的加冕特許狀。第2頁是《亨利一世特許狀》的盎格魯——諾曼語譯本,背面是斯蒂芬和亨利二世特許狀的譯本。手稿約作于13世紀前25年,10應是文秘署整理的文稿,以為1215年之用。11手稿表明《大憲章》之前的“憲法性文件”被有意收集整理,以指導和規范1214年到1215年之間的政治。譯本的存在也解釋了不懂拉丁語的貴族協商的方式。反叛者深受《亨利一世特許狀》影響,一方面國王被細致的要求而非概括的承諾約束,另一方面國王要遵守特許狀。12
盡管《亨利一世特許狀》承諾廢除不公正的邪惡習慣,但許多內容過時,且沒有規定免服兵役稅(涉及海外服役)和協助金。因此在《未知特許狀》中,緊接著《亨利一世特許狀》的條款是“這是男爵們以此尋求特權的亨利國王的特許狀,同時約翰王授予以下結果”(Hec est carta regis Henrici per quam barones querunt libertates, et hec consequentia concedit rex Johannes)。這里“約翰王授予”與常見的王室特許狀開篇“我們授予”(concessimus)不同,13對此鮑德溫的解釋這是備忘錄,1實際上更合理的解釋是,這是男爵制定的方案,未經約翰正式批準。
同時,不同于《大憲章》和《法案》,《未知特許狀》補充條款的第1章是“約翰王授權他不得未經審判逮捕人,不得為司法收取任何事物,不得為不公”。(Concedit rex Johannes quod non capiet hominem absque judicio nec aliquid accipiet pro justicia nec injusticiam faciet.)男爵們最希冀的是人身自由和司法公正。該章后演變為《法案》第29、30章以及《大憲章》第39、40章,影響深遠。《大憲章》司法條款源于男爵維護人身和財產的訴求。《未知特許狀》之后規定了正當繼承金(rectum releveium,第2章)、監護權(第3章)、婚姻指定權(第4章)、遺囑(第5章)、寡婦產(第6章)、海外服役(第7章)、罰金、免服兵役稅(第8章)、王室森林區(第9、10章)、債務(第6、12章)。
總體上,《未知特許狀》將亨利一世的授權適用于新境況,具有極強的針對性和生命力,但與教會完全無關。第一,反叛者顯然意識到《亨利一世特許狀》與現實的相關性,2自覺吸收了直接相關的繼承金、監護權、婚姻指定權、寡婦產和森林區等議題。第二,《未知特許狀》進行了修正,如婚姻指定權“不得貶損身份”;寡婦居留權;監護中的地產不得征收繼承金;不得掠奪被監護的財產。《亨利一世特許狀》撤銷的是威廉二世新設森林區,《未知特許狀》撤銷亨利二世到約翰時的新設森林區。《未知特許狀》與現實密切相關。免服兵役稅不得超過1馬克以及海外軍事役務只能在諾曼底和布列坦尼(而非普瓦圖以及安茹)。這是因為約翰在1213年和1214年都試圖從普瓦圖攻擊法王,并在1214年5月為普瓦圖戰爭征收了每騎士領3馬克的高昂稅費。3第三,《未知特許狀》主要是約翰與直屬封臣之間的文件,基本沒有涉及騎士和次級封臣。第四是新議題,如欠猶太人債務(未成年期間不能產生利息)。
盡管約翰王并未批準《未知特許狀》,但后者仍影響頗深。《未知特許狀》有7章(第1、2、3、4、5、6和11章)在《法案》中有對應的章節。第2、3章,第4章第1句以及第6章成為《法案》的1、2、3和4章。4對海外服役(第7章)和免服兵役稅(第8章)的不滿與《法案》第12章和第14章也有所關聯。此外,《亨利一世特許狀》再次確認愛德華之法是國土之法。盡管《懺悔者愛德華之法》(共35章)是12世紀偽造的,但被廣泛接受。不過愛德華之法不涉及繼承金、監護權和婚姻指定權等核心問題,不僅不見于克洛蘭和科吉歇爾的編年史,在之后的政治商談也不曾出現。5
《未知特許狀》深刻形塑了《大憲章》。首先,也是最重要的,是特許狀形式的采用。《亨利一世特許狀》使男爵意識到特許狀是限制國王的最好手段。《大憲章》采用的就是男爵們一直堅持的蓋印特許狀形式。其次是對宣誓傳統的承繼。約翰一直受到宣誓傳統的約束,6他加冕需要宣誓保護教會、維持和平以及給予公正。71213年約翰為了獲得教皇赦免,不得不重新發誓廢除邪惡習慣,公正審判,維護祖先之法。《大憲章》既申明了誓言的細致內涵,8也再次確認了加冕宣誓的冗長細節。理論上僅憑宣誓就可使《大憲章》具有法律效力,9即“我們的代表和男爵的代表都已宣誓,應以良善的信念和不含邪惡的意圖遵守上述所有事項”(第63章)。在教會法上,實施《大憲章》則是防止約翰犯偽誓罪(perjury),拯救約翰的靈魂。10加冕宣誓以及以特許狀形式詳述承諾是英國中世紀憲制的基礎,促進了法治實踐的形成。
第三是對政治結構和社會組織的安排。在國家治理中,《亨利一世特許狀》先規定保護教會(第1章),之后詳細規定以土地保有為基礎的封建制度(第2、3、4章)。教會自由和封建契約是《大憲章》開篇關注的兩個議題。1封建原則的傳遞性也被規定,兩份文件都規定了男爵將所獲授權傳遞給自己的人,2盡管《大憲章》的規定十分模糊。第四是規定治理群體和治理制度。亨利一世不僅通過“全體男爵的共同建議”加冕,而且通過男爵的建議行使婚姻指定權(第3章),通過“共同建議”削減森林區(第10章)。《大憲章》也強調“建議”,尤其是征稅只能“通過王國的共同建議”(第12章)。第五是治理標準。《亨利一世特許狀》3次提到了“rectum”(正當),3次提到了“justicia”(公正)。《大憲章》的一個核心內容也是司法公正(第17-22章,第38-40章),尤其是第39章的“同儕合法審判或依據土地上的法律”。第六是王國共同體意識。《亨利一世特許狀》中出現了6次“王國”(regnum),《大憲章》也大量規定了“王國的”自由人、法律、習慣和特權。《亨利一世特許狀》強調免除騎士的貢稅(geld,第11章),這預示了《大憲章》中騎士的廣泛角色(第48章)。
此外,在立法技術上,《大憲章》也部分追隨了《亨利一世特許狀》。首先是文件結構的安排,《亨利一世特許狀》開篇先后討論了教會(第1章)、繼承金(第2章)、監護權(第3章和4章)、婚姻指定權(第3章)和寡婦權利(第4章),這種位置和順序也基本存續在《大憲章》中,而《未知特許狀》和《法案》只部分采取了該結構。其次是在立法語言上,《亨利一世特許狀》也為《大憲章》繼承,如前者第8章規定“sed secundum modum forisfacti”(依據處罰的程度),《法案》在第9章規定“secundum modum delicti”(依據犯罪的程度),而《大憲章》的措辭也是“secundum modum delicti”。顯然這里《大憲章》采用了《亨利一世特許狀》“modum”(程度)的措辭。相較之下,《未知特許狀》的補充條款則沒有。此外補充條款第1章使用第三人稱,其余章節使用第一人稱單數,這種措辭并未為《大憲章》采用。
相較《未知特許狀》,《法案》更為完善。《法案》在坎特伯雷的契據冊中名為“約翰王蓋印的特權大憲章的條款”(the articles of the magna carta of liberties under the seal of King John),3“男爵法案”之名來自斯塔布斯的《英國早期憲政史憲章及案例選》。4《法案》約1945詞,共88行,有章節符號,分為49章,結尾是擔保條款。《法案》開篇是“這是男爵要求而主公國王批準的章節”(Ista sunt Capitula Barones petunt et dominus Rex Concedit),表明這是男爵與國王的初步協議。《法案》大概由文秘署書寫,其上的國璽證明約翰批準了文件。不過國璽現已掉下,分開保存。5現存只有一份《法案》,最初保存在坎特伯雷大主教檔案中,1769年進入大英博物館(編號“MS 4838”)。6另有19世紀早期的《法案》版畫。
《法案》的性質和日期也久經討論。1月份的新圣殿會議決定在4月26日的北安普頓會議商議后續議題。擔保者包括馬歇爾、蘭頓以及伊利主教。在此期間英諾森三世試圖調和雙方,實際卻偏幫約翰。約翰調兵遣將,修筑城堡,貴族和教士則紛紛參與反叛。據克洛蘭記載,《未知特許狀》已公之于眾并獲廣泛支持。約翰則派使者前往各郡,要求全民宣誓效忠,反對《未知特許狀》。約翰上述舉措都失敗了。但他突出奇招,3月加入十字軍,三年免于世俗義務,并獲得教會保護。74月男爵們聚集起了一支軍隊,沃爾特自號“上帝和神圣教會在英格蘭軍隊的軍事總長”。27日反叛者在北安普頓的布拉克利向約翰提交了一份分“章”的計劃書,要求國王蓋印確認。該計劃書應是《法案》的草稿。約翰痛斥草稿會使自己淪為奴隸,只是模糊同意廢除自己和理查德一世時期的邪惡習慣,并在忠信之人的建議下處理亨利二世時期的事務。1此時英諾森的函令進一步支持約翰,斥責男爵和蘭頓。
5月5日,男爵的代表在雷丁對約翰撤回效忠,男爵轉而圍攻北安普頓城堡。9日,約翰在溫莎發出特許狀,提議由教皇主持和談,并安撫個別貴族和倫敦。約翰甚至承諾除非經過英國法律或同儕審判不會逮捕男爵,不會剝奪領地,也不會攻擊他們。2但約翰迅即參戰。17日倫敦陷落,國王失去了財政署,無力支持雇傭軍,男爵則獲得了基地。而自復活節開始,地方性動亂四處頻發,多郡為男爵占據。25日,約翰不再呼吁休戰,而是希求和平協定,他愿意認真考慮男爵的要求。5月25日、27日和6月8日約翰分別發出通行證書,主動參與談判,試圖達成協定。3《法案》就是協商中的一份方案,約是6月10日批準。霍爾特認為一個小委員會在兩周內慢慢制定了《法案》,而非傳統觀點的在蘭尼米德會議首日制定。4
相較《未知特許狀》,49章的《法案》內容廣泛:繼承金和貢金(第1、2章);監護權(第3章);寡婦產、嫁妝和寡婦居留權(第4、17章);償付債務(第5章);協助金和免服兵役稅(第6、32章);騎士役務(第7、19章);普通法訴訟(第8、13章);罰金(第9、10章);村邑建橋(第11章);計量單位(第12章);郡務管理(第14、15、28章);無遺囑遺產(第16章);城堡事務(第18、19章);王室采買權(第20、21章);重罪犯的土地(第22章);魚梁(第23章);指令令狀(第24章);對國王不公的糾正以及25名男爵委員會(第25、37、38、47、49章);罪處死刑或肉刑的調查令狀(第26章);土地保有(第27章);司法之治(第29、30章);商業(第31章);出境權(第33章);欠猶太人債務(第34、35章);榮譽領監護(第36章);森林區(第39章);撤職外國人(第40、41章);官員任職資格(第42章);空位修道院監護權(第43章);威爾士和蘇格蘭(第44、45和46章);封建原則的傳遞(第48章);擔保條款(第49章)。《法案》增加了諸多議題:普通法咨審、地方政府運作和商業;倫敦和鎮區;威爾士和蘇格蘭問題;救濟過去的不公;執行方案。大約倫敦被占之后插入了倫敦和商人章節(第31、32、33章),商人的罰金章節(第9章)大概也是此時加入。這種插入也造成了混亂,如拆除魚梁問題(第23章)混入了行政司法之中。
相較《未知特許狀》主要關注男爵,《法案》保護了更為廣泛的世俗利益。《法案》的首要受益人仍是男爵。第一,《未知特許狀》中男爵的核心利益成為《法案》的開篇。《未知特許狀》第2、3章,第4章第1句以及第6章成為《法案》的1、2、3和4章,保護了國王直屬封臣的繼承金、監護和婚姻指定權。同時繼承金取代司法成為開篇條款。針對約翰動輒上千的繼承金(如施多特維爾的1萬馬克),《法案》要求恢復古代繼承金。第3章細化了監護權行使方式。《法案》部分條款也囊括了次級封臣,如欠猶太人債務在未成年期間不得征收利息和寡婦幼子撫養(第34、35章)。
第二,《法案》第32章規定征收免服兵役稅和協助金需要王國的共同建議(commune consilium regni)。《未知特許狀》第8章只規定每塊騎士領繳納1馬克,如果多征需要王國男爵的建議(consilio baronum regni)。現在所有免服兵役稅都需要王國的共同建議,且建議不能只來自男爵。除國王贖金、長子冊封騎士以及長女出嫁外,協助金也需要王國共同建議。第三,確認男爵的司法管轄權和同儕審判的權利(第24、29章)。第四,糾正男爵遭受的不公。《法案》第25章規定應當恢復未經審判而被約翰侵占的土地、特權和權利。第37章規定對寡婦產、遺產、嫁妝和婚姻指定權征收的不公正的罰金和貢金應當撤銷。第五,解散雇傭兵并解職阿泰埃(第40、41章)。《法案》的裁判者和實施者也是男爵。25名男爵委員會管轄約翰所為的侵占,王座法庭(即男爵的同儕審判)管轄亨利二世和理查德一世的侵占。如果國王拒絕執行,委員會將與“土地上的整個公社”(communa totius terre)一起扣押國王的城堡、土地和財產。委員會還審理亨利二世、理查德一世和約翰王對寡婦產、嫁妝和遺產所征收的貢金,并廢除不公正和違反國法的貢金(第37章)。擔保條款綜合了諸多傳統和實踐:向國王請愿、同儕審判、鎮區委員會改革、1205年的宣誓“王國公社”(commune of the kingdom)以及反叛暴力。1
《大憲章》諸多內容都來自歐洲傳統,2甚至可以視為《亨利一世特許狀》的延伸和細化,但《法案》擔保條款深具原創性和革命性,深刻改變了《大憲章》的性質,在當時產生了深刻影響。貝蒂訥的無名氏印象最深的就是《大憲章》的擔保條款:“他們(男爵)也有其他充分理由要求許多事情,這些我不能列舉給你。最重要的是他們希望選擇25名男爵,所以國王在所有事項上應當依據25人的判決對待他們……”31215年《梅爾羅斯編年史》評價:“英格蘭批準了一項反常的命令;誰曾聽過這樣一件驚人的事情在詩中被主張?因為身體想要在頭之上;人民尋求統治國王。”4委員會具有最高管轄權:如果國王及其官員有侵害他人的行為,委員會也可以審理,如果約翰不改正,委員會會立刻扣押他的城堡、土地和財產。5而且公社要宣誓服從委員會。擔保條款合法地創造了新主權者,盡管擔保條款難以常態化實施,但“擔保條款從一開始就被認為是中世紀的核威懾”
約翰在談判中唯一的重大勝利是森林區問題。相較《未知特許狀》撤銷亨利二世、理查德一世和約翰新設森林區,《法案》只要求撤銷約翰新設森林區。對于這種勝利,學界尚未有定論,推測這與森林區的專權性質相關。712世紀晚期的《財政署對話錄》規定:“森林區的組織,以及對森林區內違法人士的處罰和赦免,無論是罰金或者肉刑,與王國內的其他判決相分離,只從屬于國王的自由裁量權(discretion)或者一個為此專門任命的副手。因為它有自己的法律,據說它不基于王國的普通法,而是基于國王愿意的制度(voluntaria principum institutione),因此通過該法律實施的據說不僅是絕對的,而且是僅依據森林區法律的。”8另外在監護權問題上,相較《未知特許狀》規定的4名騎士負責,現在國王可以交給任何人。
騎士是核心軍事力量,役務進一步限縮。男爵對次級封臣(主要是騎士)的協助金征收也受限于三種場合(第6章),不能對騎士領要求額外的役務(第7章)。第48章概括規定了授權傳遞給次級封臣。除司法條款和遺囑條款外,第27章規定不得因為非騎士的保有關系,而失去騎士身份的特權。騎士在政府管理和司法事務中具有豐富經驗,在《法案》中擔任重要角色。在地方政府上,郡騎士被選舉,調查官員濫權,尤其是森林區邪惡習慣。外國人則被去職,地方官員應知曉法律。騎士們參與地方咨審(第8章),保障多由郡騎士擔任的驗尸官的職能。
社會各群體都從《法案》中獲利。約翰1210年通過司法系統征收了高額罰金。第9章的罰金條款保護了自由人、農奴和商人的基本生計。全面保護貿易:商人不需要繳納通行稅;統一的酒類、谷物和布匹測量單位;泰晤士河、梅德韋河和英格蘭全境的河流拆除魚梁,保證航行便利。倫敦和自治市的任意稅和協助金需要王國的共同建議,倫敦城應享有古代特權和自由習慣(第32章)。《法案》也禁止郡包租之上的增收(incremento,第14章),限制王室采買權濫用(第20、21章),禁止欠猶太人債務人在未成年期間支付利息以及保障寡妻幼子扶養(第34、35章),保護落入國王手中的榮譽領上的次級封臣(第36章)。
對后世影響最深的是《法案》的司法條款。《法案》規定:“未經同儕審判或者土地之法,自由人的人身不得被逮捕、監禁、剝奪占有、逐于法外、流放,以任何方式毀傷,國王不得以武力攻擊或派人攻擊他”(第29章)。相較《未知特許狀》只防范約翰,該章與第28章共同保護騎士和次級封臣免于國王和貴族的侵犯。第30章是國王承諾“不得出售、遲延和禁止權利”。新的司法章節在法律上更具普遍性,約翰也借此謀求騎士和自由人的支持。
《法案》還試圖爭取蘭頓與教會參與王國治理。第25章規定當國王參加十字軍時,大主教和主教們會判決相關的侵占案件,并且不能上訴。在威爾士和蘇格蘭問題上,大主教及其召集的人會依據約翰所有的契據,來判決人質釋放和契據歸還(第45、46章)。大主教還可自愿參與審理貢金(第37章)。蘭頓5次出現在《法案》,主要處理約翰曾經和未來的問題。但蘭頓并未積極參與《法案》制定,教皇訓誡蘭頓應當支持約翰。《法案》中蘭頓積極參與的條款在《大憲章》中都發生了改變,進一步證明蘭頓未積極參與《法案》。在《大憲章》中,蘭頓或是修改了《法案》的內容,或是拒絕了《法案》的要求。男爵們希望蘭頓能管轄《法案》中規定的事務,但是直到約翰蓋印承認《法案》,蘭頓才真正參與其中。此外,《法案》規定教會對無遺囑動產遺產的監管。英格蘭教會法院對于遺囑享有幾近專屬的司法管轄權,不過不動產不能通過遺囑繼承,13世紀王室法庭主張對所有不動產的專屬管轄權。1該章是男爵對教會的善意。遺囑使用范圍也從《未知特許狀》中的直屬封臣擴展為自由人。《法案》確立了廣泛的世俗公共性,尋求教會的幫助,并開始規定教會內容。
《法案》的分段符號表明談判是一章章形成的,是男爵和國王的初步共識,是即將帶來最終和平的《大憲章》的基礎。《法案》明確知曉自身的“階段性”,只是最終的“carta”(特許狀,即未來的《大憲章》)的草案。《法案》第1章沒有規定古代繼承金的數目,只說“關于古代繼承金在特許狀中規定”(per antiquum relevium exprimendum in carta)。這指的是《大憲章》第2章規定的數目。《法案》第49章規定,違反行為的審理期限是“特許狀會決定的合理期限內”(infra rationabile tempus determinandum in carta)。這指的是《大憲章》第61章規定的40日。《法案》的缺點在于缺乏致辭、證人和日期,少部分條款的編纂不夠合理,這部分削減了《法案》的法律效力。2但《法案》掛有國璽,顯然獲得了約翰的批準。《大憲章》大概3550字,基本采用了《法案》的內容、次序和措辭。3《大憲章》更為清晰連貫,56章來自《法案》,約占《大憲章》全部條款的89%。《法案》尤為深刻地影響了《大憲章》第2到6章以及15到24章。
《大憲章》內容甚廣,包括序言、教會、限制王室政府收稅、規范司法、改善地方政府、糾正單個不公、威爾士和蘇格蘭問題、實施以及其他細節問題。其中4章(第1、22、42和46章)規定了教會,2章(第13和41章)規定了城市、市民、自治市和鎮區,5章(第9、10、11、33和35章)規定了商業事務,第35章則試圖統一計量單位。《大憲章》用19章規定了國王和直屬封臣之間的封建關系,其中11章(第2、3、4、5、6、7、8、37、43、44和53章)處理繼承金、初次進占金(primer seisin)以及國王對寡婦和未成年人的監護權,8章(第12、14、15、16、26、27、29和32章)規定免服兵役稅和協助金。20章(第17、18、19、20、21、24、34、36、38、39、40、44、45、52、54、55、56、57、58和59章)規定司法實施。11章(第23、25、28、30、31、47、48、49、50、51和53章)涉及行政事務。4最后4章(60-63章)涉及《大憲章》實施。1總體上,約翰在繼承金、寡婦婚姻指定權、猶太人債務、協助金、免服兵役稅以及郡地租問題上都遭受了更多損失。
相較《未知特許狀》和《法案》,《大憲章》最明顯的變化是教會章節。早在19世紀70年代,斯塔布斯就認為“大概是通過主教,尤其是蘭頓,和聯盟的合法成員,自由保有人的權利被條款細致保護”。2之后凱特·諾格特強調男爵“無法達到《大憲章》中包含的崇高概念……這些條款是斯蒂芬·蘭頓、在場的其他主教以及少數——在兩個方面足以從高于個人利益的角度來看待危機的政治家的——世俗男爵起草的”。3諾格特的觀點,既影響了《大憲章》研究權威麥克奇尼,4也影響了美國憲政史家麥基文,蘭頓的核心角色被廣泛接受。5
在學術上牢固確立教會和蘭頓地位的是波威克。波威克在1917年的紀念文章中繼受斯塔布斯的觀點,認為大主教和談判雙方的幾位男爵既認識到自由人的重要性,又認識王國共同體所面臨的威脅,共同制定了《大憲章》。61927年波威克作了福特講座,并在次年出版《斯蒂芬·蘭頓》,強調蘭頓將理論資源轉化為政治行動,協調了約翰與男爵的關系,形塑了《大憲章》。波威克滿含深情地寫道:“他(蘭頓)哀悼男爵們的方法,但是不能對他們的要求無動于衷,因為后者是他在溫徹斯特所作工作的果實。”7不過如上所述,經過霍爾特的研究,蘭頓的角色從1213年推后到1214年,其角色也從制定者變為中間人。
教會和教會法深刻影響了《大憲章》。首先,《大憲章》申明了教會自由。《大憲章》第1章追隨《亨利一世特許狀》承諾教會自由,8并規定“英格蘭教會最重要和最必須的”的選舉自由,即教會選舉主教和修道院院長的自由。選舉應是快速的,以避免國王濫用空位期。約翰在1214年11月21日的特許狀中授予教會自由,并在1215年1月再次發布,該特許狀又在3月30日為英諾森三世確認。《大憲章》有意識地區分了教會自由和世俗自由,不僅維護了教會的特權,也開創了特許狀書寫的新傳統。9對教會自由的確認繼續出現在第63章。教會章節展現了教會理論、教會法和教會權力發展的復雜事實,10教會自由奠定了基督教王國公共秩序的基礎。11
其次,蘭頓在《大憲章》中的角色更為務實。《法案》給與蘭頓參與的合法性。12相較《法案》,蘭頓在《大憲章》中的角色更少。蘭頓撤出了威爾士和蘇格蘭條款,只在愿意時審理不合理的貢金和罰金(第55章)。他給與約翰最長的“十字軍保護時效”(第52、53和57章),給予約翰莫大的空間和利益。13而且相較《法案》要求蘭頓制定——約翰保證不尋求教皇廢除協定的——契據(cartas)(第49章),《大憲章》只要求蘭頓制定開封函令(litteras testimoniales patentes)證明授權和擔保條款的內容(第63章)。總體上,相較《法案》設計的全面深入的角色,蘭頓有限但堅決地參與了《大憲章》,為教會日后的參與奠定了基礎。
第三,教會思想的影響。自波威克到切尼,學者也關注教會思想對蘭頓和《大憲章》的影響。2001年弗里德出版了《為什么是<大憲章>:再思安茹帝國》一書,描述了這一時期教士、學者與蘭頓之間的思想史聯系。1鮑德溫也強調教會思想,教會是教士和俗人組成的共同體,這可能啟發了《大憲章》中的“代表國家的共同體”。2教會的永久(in perpetuum)授權也影響了《大憲章》的其他章節。但約翰不再如《法案》承諾不向教皇上訴,這給《大憲章》蒙上了陰影。
《大憲章》更為精細地規定了男爵的特權。首先是開篇的繼承金問題。《大憲章》中伯爵和男爵的繼承金是100鎊,不過加利福尼亞亨廷頓圖書館有一份《大憲章》抄本,保存了《法案》之后的一份草案,記載男爵繼承金是100馬克。3這表明《法案》通過之后雙方又激烈論爭了繼承金。第二,規定了新征稅會議的機制,大主教、主教、修道院院長、伯爵和大男爵直屬封臣(greater barons)被個別召集,其他直屬封臣則由郡長分別召集(第14章)。第三,男爵委員會管轄權進一步擴張,用以維護男爵們的和平與特權。委員會對不公正貢金的糾正不再限于寡婦產、遺產和婚姻指定權,而是糾正約翰所有不公正的貢金和罰金(第55章)。同時參與《大憲章》談判的男爵領袖即將成為委員會成員,如羅伯特·菲茨·沃爾特、克萊爾伯爵理查德、杰弗里·德·曼德維爾、羅杰·比戈德以及賽爾·德·昆西。4第四,增添了新的政治承諾,如約翰王承諾和平恢復之后馬上撤離外國士兵(第51章)。
《大憲章》進一步明確次級封臣不得分享的男爵特權。首先,限制封建權利的傳遞。傳統上,封建權利具有傳遞性。如《亨利一世特許狀》規定在繼承金(第2章)、監護權以及婚姻指定權(第4章)等問題上,男爵應該給與自己的封臣相同的對待(第2章)。《未知特許狀》對此毫無規定。《法案》盡管在結尾概括規定相關的“習慣和特權”應給與次級封臣,但是具體規定較為模糊。《大憲章》澄清了模糊性,如繼承金和監護章節是直屬封臣的權利,5不能傳遞給次級封臣。6其次,修訂具體特權。《法案》第35章規定欠猶太人債務在繼承人未成年時不得產生利息以及繼承人成年時監護人免費歸還土地,明顯適用于直屬封臣和次級封臣。但是在《大憲章》中,歸還土地被規定在第4章,只適用于直屬封臣。補充的伯爵和男爵罰金條款特意另起一章,以區別于其他社會群體(第21章)。征稅會議的成員只能是直屬封臣(第14章)。再次,男爵委員會服務于男爵和少數顯赫騎士,普通人只能在郡中求助于騎士群體。騎士只負責調查地方和廢除濫權(第48章),而不負責《大憲章》的整體實施,因為騎士可能會危及違反《大憲章》的男爵。
男爵們也犧牲了底層民眾的利益。《未知特許狀》最后一章規定,對森林區野獸犯罪不得以死刑或殘肢刑,《大憲章》則毫無規定。7盡管《大憲章》重新要求撤銷亨利二世和理查德一世新設森林區(第53章)。相較《法案》第9章概括規定維蘭不能被任意處以罰金,《大憲章》第20章明確規定國王不能對維蘭任意征收罰金,允許領主對農奴任意征收罰金。此外,女性只能在死者是自己丈夫的情況下才能提起訴訟(第54章)。
不過《大憲章》并不全然意味著直屬封臣獲得了比草案更好的權益。國王在監護權和婚姻指定權上獲得了更多權利。《未知特許狀》規定未成年封臣的土地監護由封土上4名守法騎士負責,而《大憲章》中監護權仍屬于國王。8《法案》規定繼承人婚姻應當通過最近親屬的建議(第3章),而《大憲章》中婚姻指定權仍屬國王,只需通知最近親屬(第6章)。國王的任意稅也不再受到任何——《法案》中曾規定的——約束。倫敦市也遭受損失,它可以被任意征收任意稅,只有征收協助金才需要王國的共同同意。不過盡管繼承金和監護權章節為直屬封臣專享,但次級封臣在繼承人婚姻指定權、寡婦遺產繼承以及寡婦婚姻指定權上仍有收益(第6、7、8章)。
總體上,《大憲章》體現了廣泛的公共性。騎士不僅從《大憲章》中獲取了豐富利益,而且成為維護《大憲章》的重要力量,在政治生活中的重要性日益凸顯。騎士雖然不能在“國王之訴”(placita coronae,pleas of crown)中擔任重要角色(《大憲章》第24章,《法案》第14章中驗尸官還享有該職權),但是被授權調查郡的濫權并廢除(deleantur)濫權(第48章),而非《法案》中的改正(emendentur)濫權。1騎士也積極參與普通法實施,在新創設的咨審訴訟中擔任重要角色,并在法官離開后進行判決(第18、19章)。
《大憲章》授權“王國的所有自由人”(序言),2司法條款給自由人提供了廣泛保護,普通法救濟更易獲得。即“未經他的同儕合法審判或依據土地上的法律,不得對任何自由人進行逮捕或監禁或剝奪占有或逐于法外或流放或以任何方式毀傷,我們也不得攻擊他,我們亦不得派人攻擊他”(第39章)。“土地上的法律”(legem terre)不同于“王國之法”(legem regni),一方面有更具超越性的共同體的政治意味,即《大憲章》所稱的“土地上的公社”的法律;另一方面更具普遍性,更易約束和起訴國王。3同時相較《法案》中的“權利保護”,《大憲章》現在規定“我們不得向任何人出售,我們不得否認或遲延任何人的權利或司法”。“權利和司法”(rectum aut justitiam)并舉,畢竟只有通過司法才能享有權利。新章節的缺陷在于只能約束國王,之前的規定也可以約束男爵。
如加爾布雷所言,《大憲章》是英王向臣民做出的最奇妙投降。4長久以來,中國研究者爭論《大憲章》的“封建”和“自由”性質。5按照梅特蘭的指導,“回到歷史現場”是解決問題的有益方法。6通過研究《大憲章》制定,我們可以簡要回應性質論爭。《大憲章》是王國集體活動與集體(以及個體)反抗相結合的產物,7是王國統一反抗國王并重建王國的經典設想。在政治改革中,男爵一方面依賴傳統政治資源,另一方面結合實際進行制度創新,展現了路徑依賴與制度革新之間的復雜性。《大憲章》中的政治圖景絕非男爵的任意規劃,也是對社會事實的承認。《大憲章》經歷了復雜的制定過程,從男爵的特權方案變為更具公共性的王國特許狀。誠如林肯《大憲章》背面所載,《大憲章》是“約翰王和貴族之間的協定,以換取授權英格蘭教會和王國特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