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鵬
內容提要:長篇小說《煙火漫卷》中的每個人物,幾乎都平凡普通卻又擁有跌宕起伏、波譎云詭的命運。主人公劉建國駕駛的愛心救護車,呼嘯穿行于生與死、愛與痛的邊緣,沉重地負荷著現實人生的種種哀痛和感傷,在大道煙塵中一路呼嘯,激蕩著歷史、現實和未來的風起云涌。在這部立足于哈爾濱市民生活的長篇小說中,遲子建一如既往地以舒緩坦蕩、柔情款款的筆墨,矚目濃郁氤氳的人間煙火氣息,委婉深致,蔚為壯觀。坐落于北國松花江畔的冰城哈爾濱,將傳統與現代、東方與西方、歷史與未來、人文與自然融會貫通,交相輝映。
關鍵詞:《煙火漫卷》? 滄桑? 詩意? 哲學
“無論春夏,為哈爾濱這座城破曉的不是日頭,而是大地上卑微的生靈。無論寒暑,伴著哈爾濱這座城入眠的,不是月亮,而是凡塵中唱著夜曲的人們。”在遲子建的筆下,哈爾濱蕓蕓眾生的生老病死與愛恨情仇以及他們在熙來攘往中所呈現的生命的色彩,是大地的歌吟,悲愴繾綣,震撼人心,這些如歌歲月中悲欣交集的人們無不帶有詩意的光輝。長篇小說《煙火漫卷》中的每個人物,幾乎都平凡普通卻又擁有跌宕起伏、波譎云詭的命運。主人公劉建國駕駛的愛心救護車,呼嘯穿行于生與死、愛與痛的邊緣,沉重地負荷著現實人生的種種哀痛和感傷,在大道煙塵中一路呼嘯,激蕩著歷史、現實和未來的風起云涌。
在這部立足于哈爾濱市民生活的長篇小說中,遲子建一如既往地以舒緩坦蕩、柔情款款的筆墨,矚目濃郁氤氳的人間煙火氣息,委婉深致,蔚為壯觀。坐落于北國松花江畔的冰城哈爾濱,將傳統與現代、東方與西方、歷史與未來、人文與自然融會貫通,交相輝映。上百年間幾代形形色色、淳樸篤實的哈爾濱普通市井細民,在“煙火漫卷”的生活舞臺上演繹出柔腸百轉的人生戲劇,他們的人性中閃耀著溫暖的光澤與魅力,煥發出盎然的生機與活力。遲子建以其女性作家特有的溫情與細膩的筆法,為我們描摹了生于斯、長于斯、歌哭于斯、長眠于斯的哈爾濱一群普通市民的人生畫卷。全書的字里行間彌漫著千回百轉的離奇色彩,充滿悲憫的人文情懷和救贖意識,彰顯了哈爾濱人的樂觀、自信、從容、希望和夢想。在迂回舒緩而又蕩氣回腸的娓娓敘述中,小說描繪出一派煙火漫卷的塵世圖景,故事中所蘊含的啼笑因緣與悲歡離合,正是我們熟視無睹的平凡世界和習焉不察的普通人生。洋洋灑灑、波瀾起伏的文字仿佛煙火漫卷的城市現場直播,帶我們反觀來路,撫慰傷痕,探索未來,體悟人生、世相、情感和命運的真諦。閱讀《煙火漫卷》,仿佛漫步在暮色蒼茫華燈初上的哈爾濱,驀然發覺城市深處類似于鄉村的炊煙里氤氳飄蕩的沉郁而繾綣的揮之不去的鄉愁,這是一種都市里喧囂背后的凄婉與迷離。你在這部小說里能夠看到熙來攘往的人在物欲橫流的大都市里的生死疲勞,他們是這么行色匆匆,又是那么孤獨寂寞,置身蕓蕓眾生之中卻宛如身處暗夜和沙漠。每一個個體都在屬于自己的生活里辛苦輾轉,帶著自己的心事重重和情感隱秘。光彩奪目的典型人物消弭于眾聲喧嘩的多聲部大合唱。每個人都在自己生活里扮演著獨當一面的主角,而互相之間卻又充滿合作、矛盾、覬覦和抵牾。人物群像所達到的效果,正如批評家所評論的那樣:“小說中對城市市民世俗生活的描寫,既接地氣,又讓人溫暖,透露出不同凡俗的見解。它沒有固守道德主義的大旗,也沒有讓現代主義隨意張揚。在漫卷的煙火中,人們看到的是生靈的卑微和理想的掙扎”。①
一、風景之發現:哈爾濱的文學景觀
“每個作家都會在作品中建立一個屬于自己的文學地理坐標。對于遲子建而言,北極村是她的文學根基,哈爾濱則是她文學創作開枝散葉的地方”。②除了普通人生的熙來攘往,貫穿全書的大背景,是哈爾濱這座城市的獨特風景。自幼在哈爾濱成長起來的遲子建,目之所及,既有北國冬夏分明的物候季令,又有這座城市特有的中西合璧的建筑、民俗、飲食、娛樂等人文景觀。應該說,哈爾濱的風景從一種客觀存在,經由遲子建的書寫嬗變為一種文學景觀。如同老舍筆下的北京,茅盾筆下的上海,魯迅筆下的紹興,沈從文筆下的鳳凰,賈平凹筆下的西安,一個城市一經著名作家飽蘸筆墨書寫,則有了文學意義上的城市性格。遲子建用宏闊的視野、歷史的眼光和美學的敏銳,把有關哈爾濱的一切城市風景融入故事的敘述當中,讓人物的活動呈現在這些歷史悠久的人文景觀中,讀者在閱讀引人入勝的故事情節的同時仿佛游弋于哈爾濱的歷史風情中。某種意義上講,全書展示的哈爾濱人文歷史景觀如同一部城市發展簡史一樣脈絡清晰。美輪美奐的百年歷史的老會堂音樂廳的滄桑韻致、肅穆而寥落的東郊皇山猶太公墓、具有民族風情的宗教建筑——靖宇大街和南十三道街交叉口阿拉伯式的清真寺、中西合璧的巴洛克建筑群的代表榆櫻院、坐落于道里中央大街附近的哥特式風格的圣·索菲亞教堂、深具俄羅斯民族風情的哈爾濱市中心的果戈里大街、松花江畔的蘇聯時期中蘇友好見證的斯大林公園,這些別具異域風情的建筑名勝和街道,都在形形色色的人物形象的視域中得以展示。此外,遲子建也將不少當下的城市地標收入小說,如雄偉壯觀的陽明灘大橋、馬家溝河健身廣場塑膠步道、晨光熹微中就開始營業的學府路哈達蔬菜批發市場、夕陽西下后才熙熙攘攘的師大夜市,如果說西式建筑令人回想起哈爾濱的滄桑歷史,那么這些彰顯了城市發展變化最新動態的新地標則又讓哈爾濱的城市景觀充滿與時俱進的現代節奏和商業氣息,也隱喻著未來人生的歸宿定是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對城市風景的熟稔,緣于遲子建的細心觀察和濡染既久。在談及作家對風景的發現時,筆者不由自主地聯想起日本文藝理論界關于“風景之發現”的論述。《風景之發現》是日本學者柄谷行人的文藝專著《日本現代文學的起源》中的開篇,也是其最具原發思想性的一個章節。作者柄谷行人在書中說:“所謂風景乃是一種認識性的裝置,這個裝置一旦成形出現, 其起源便被掩蓋起來了。”③柄谷行人通過“顛倒”裝置對“風景”問題進行了深入的探討。主體通過顛倒來把握作為客體的“風景”,它重視主體,卻在對象而非自身中發現意義。對遲子建而言,這個認識的裝置,毫無疑問,應該是她對久居其間的哈爾濱經常投去陌生化的一瞥。戰勝習焉不察的熟視無睹,她用好奇和驚艷的眼光對這座城市進行仰觀俯察和審美觀照。認識的裝置,是被遲子建的情感重新觀照的空間中的材料和視域。遲子建筆下的哈爾濱風景,比如:“當晨曦還在天幕的化妝間,為著用什么顏色涂抹早晨的臉而躊躇的時刻,凝結了夜晚精華的朝露,就在松花江畔翠綠的蒲草葉脈上,靜待旭日照徹心房,點染上金黃或胭紅,扮一回金珠子和紅寶石,在被朝陽照散前,做個富貴夢了。當然這夢在哈爾濱只生于春夏,冬天常來常往的是雪花了,它們像北風的妾,任由吹打。而日出前北風通常很小,不必奔命的雪花,早早睜開了眼睛,等著晨光把自己扮成金翅的蝴蝶。”這樣的風景描寫,氤氳著詩意棲居的天地靈氣,也只有返歸到自然的懷抱,忘記文明的規訓和現代科技理性和工具理性的束縛,才能直面一年四季中這座城市的容顏和脈動。遲子建在落筆時,可以說是充分調動自己的城市記憶,并讓這些風景復活于文本的字里行間。柄谷行人有言:“風景是和孤獨的內心狀態緊密聯系在一起的。換言之,只有在對周圍外部的東西沒有關心的內在的人(inner man)那里,風景才能得以發現。風景乃是被無視外部的人發現的。”④柄谷行人談“風景的發現”,是在日本近代化過程和日本現代文學演進的背景中。他認為日本現代文學出現的風景描寫是不同于漢文傳統的全新風景。這種文學作品中的新風景,借助透視法、“崇高”概念、“內在的人”等舶來品的技巧、世界觀,才得以被“發現”。所謂“認識裝置”和“顛倒”,似乎就是指以有色眼鏡觀察風物,錯將眼鏡賦予風景的意義當作風景本然的意義。對此,柄谷行人予以解構。遲子建凝聚起一位女性作家的全部暖意和柔情,堅守內心的孤獨,描摹自己心中的百年冰城的脈絡和風物,書寫了美麗的、高冷的、包容的哈爾濱風情圖。
城市人文景觀因為新舊并存,使得不同的景觀之間出現審美的裂隙和功能的互補。在寫到陽明灘大橋時,遲子建有意識地進行了新舊對比:“在它(陽明灘大橋)沒出現時,最早貫通松花江南北兩岸的是一座有百年歷史的濱江鐵路橋,連通歐亞大陸,是上世紀由俄國人涉及施工的……。新橋通車后,高鐵列車呼嘯而過,駐足于已成景觀橋的舊鐵路橋上,可以感受到新橋在高速列車經過時,給老橋帶來的輕微震顫。這很像一個活力十足的美少年,帶著一個腿腳不便的老嫗起舞。這一老一新的松花江鐵路橋,毗鄰而居,兩座橋像懸在松花江波濤上的樂器,風過留聲,只不過老橋像低沉的古琴,新橋像雄壯的圓號。”鐵路橋本身是交通動脈,歷史的發展中,時光流逝的痕跡讓老橋日漸滄桑,而新橋卻活力四射。人文景觀誠如法國思想家居伊·德波所言:“景觀,像現代社會自身一樣,是即刻分裂(divise)和統一的。每次統一都以劇烈的分裂為基礎。但當這一矛盾顯現在景觀中時,通過其意義的側轉它自身也是自相矛盾的:展現分裂的是統一,同時,展現統一的是分裂。”⑤橫亙在老橋和新橋之間的分裂與罅隙,不是別的原因所致,恰恰是無情的時光使然。由傳統到現代的步履匆匆,歷史景觀在嶄新的時代風情面前,如何共生共存,這是所有日新月異的發展中的城市必須直面的問題。
“景觀不是影像的聚集,而是以影像為中介的人們之間的社會關系。”⑥從一年四季的植被,到一天中的早午晚的街上的車流,到地鐵站上不同人群的喜怒哀樂,到松花江的碧波與厚冰,到夜市上各色小吃的熱氣騰騰,遲子建為讀者展示的城市景觀,其實就是生老病死于其間的人們的社會關系的真實寫照。人與城,人與景,人與人,共同塑造了作家筆下的奇特景觀。“在現代生產條件無所不在的社會,生活本身展現為景觀(spectacles)的龐大堆聚。直接存在的一切全部轉化為一個表象。”⑦主人公劉建國喜歡去前身為猶太老會堂的音樂廳,遲子建多次濃墨重彩地展示這座不同凡響的音樂廳:“它高挑八米,上下兩層,左右對稱排布著十六根乳黃色淺浮雕圓木立柱,看上去氣派典雅。音樂廳上方,是三盞等距離垂懸的枝形水晶吊燈,它們與兩側通道各七盞的小型吊燈,交相輝映,兩側狹窗垂吊的絳紅色絲絨幕布,像是高掛的神衣。”這種宗教與藝術的珠聯璧合與相得益彰,在哈爾濱城市景觀中不一而足。城市景觀的層累堆積,緣于現代化城市對建筑的使用功能的自然超越,同時,也是文化取向和意識形態在城市發展中的融入和嬗變使然。小說中的各色景觀琳瑯滿目,而行走在這座新與舊、中與西交疊的北國之城的人們,也可視作城市景觀的一個斷章。
二、偶然的力量:丟失與尋找的人生
《煙火漫卷》中的所有人物,幾乎都在偶然性的支配下,苦苦尋找自己丟失的人、物、情、欲、夢。理查德·羅蒂說過:“面對非人的、非語言的東西,我們便不再有能力透過獲取和轉化來超越偶然和痛楚,我們唯有的能力只是承認偶然和痛楚。”⑧當然,他們在踏破鐵鞋無覓處的尋找中,自己本然的人生也被改寫得面目全非、一塌糊涂。遲子建洞悉了“偶然性”的無遠弗屆的魔力,在這一點上,她對“偶然性”的理解,堪與莫泊桑的著名短篇小說《項鏈》相媲美。稍有生活常識的讀者都知道,與“借項鏈”相比而言,“丟項鏈”是小概率事件。但可怕的是,小概率事件一旦發生在具體的某個人身上,就足以把這個不幸的人推向萬劫不復的深淵。瑪蒂爾德丟失了項鏈,她和丈夫路瓦栽需要用十年辛苦去償還。《煙火漫卷》中的主人公劉建國偶然丟失了朋友于大衛夫婦的嬰兒銅錘,他的下半輩子急轉直下,風云突變,他的人生在“尋找銅錘”中慢慢耗去。
丟失與尋找,是整部小說的草蛇灰線和情節驅力。劉建國在他的人生中不僅要尋找丟失的好友之子銅錘,還要尋找當年被自己猥褻、強暴過的鄉村漁民的孩子武鳴,比具體的失蹤的人物更難以尋覓的是自己的青春、愛情和靈魂。他年輕時在從知青點返回哈爾濱火車站,弄丟了好友于大衛夫婦不滿周歲還在襁褓中懵懂無知的兒子,后來,他以駕駛護送出院病人的“愛心護送”車為長期據點,反反復復、辛辛苦苦尋找數十年,直到自己年屆古稀。先后得知自己為日軍遺孤的身世和老主顧翁子安就是當年在火車站丟失的銅錘之后,他選擇了在自己年輕時猥褻過小男孩武鳴的興凱湖邊小鎮上陪伴和扶助已患有嚴重精神抑郁癥的武鳴,用余生的積德行善來彌補自己的年輕時犯下的罪孽,冀望自己曾經的深重罪惡能夠得到救贖和清洗。而這一切尋找的根源,恰恰是自己不經意之間丟失了好友的嬰兒所致。讀者可以假設,如果嬰兒沒有丟失,劉建國的人生毫無疑問是另一番景致。“偶然性”對人生的改寫,力量是驚人的,也是殘酷無情的。
中年婦女黃娥孜孜不倦尋找的,是“失蹤”(實則早已暴斃身亡)的丈夫盧木頭,是能夠托付終身悉心照顧她和盧木頭的年幼的孩子綽號“雜拌兒”的善良人家,更是自己那風雨飄搖、死去活來的內心和靈魂。她表面上溫柔馥郁,內心深處卻愛憎分明,她帶著自己和盧木頭的兒子“雜拌兒”來到哈爾濱四處務工,打著四處尋找因猜疑自己被戴了綠帽子妒忌憤怒而突然暴斃的丈夫盧木頭的旗號,黃娥準備在找到可以托付兒子命運的良善之人之后為前夫盧木頭殉情償命,卻在絕境中因遇到翁子安,一見鐘情,融入了冰城哈爾濱煙火漫卷的市民生活而重新開始了生活之旅。她既想殉情赴死,又渴望追尋幸福愛情,這樣的靈魂注定是復雜的、沉重的,從而更渴望安妥自己的等待救贖的靈魂。值得一提的是,導致黃娥命運急轉直下的拐點,也是極其偶然的事件——她僅僅駕船去看望一個男人,并未與之發生外遇。可是,盧木頭卻對她的所謂“出軌”堅信不疑,無論黃娥如何解釋,盧木頭都無法從嫉妒和懷疑中得到拯救,最終一命嗚呼。
劉建國的好友于大衛的愛人謝楚薇執意尋找的是能夠付出母愛悉心照料、陪伴成長的孩子,是一個女性慰藉內心的幸福家庭,更是恢復生活信心和勇氣的陽光心靈。她長年累月忍受失掉愛子銅錘的巨大隱痛,但在邂逅了黃娥的兒子“雜拌兒”之后,壓抑多年的溫暖母愛重新得到釋放,強大的母愛讓她飛蛾撲火般投入到對“雜拌兒”的精心教育培養和無微不至的撫育當中,謝楚薇在由悲傷到驚喜、由怨恨到母愛的死灰復燃的情感嬗變中,靈魂得到自我救贖和升華飛躍。她的悲哀命運,也源于偶然,如果不是恢復高考后夫婦二人全心備考而無力照料尚在襁褓中的兒子,只好托付劉建國把兒子捎給婆婆照料,她的兒子就不會丟失,命運的畸變也就不可能發生。
除了承負偶然性苦難的主要人物,小說還塑造了很多來自哈爾濱各個犄角旮旯的人物群像,他們的血肉同樣豐滿立體,個性同樣有棱有角,命運同樣跌宕起伏。他們也掙扎在各自的命運和世界中,感受人間冷暖,努力尋找人生的幸福與歸宿,探尋和感悟人生的真諦。百年老宅榆櫻院中,年邁的老郭頭、一見鐘情的大秦和小米、失去兒子的寡婦陳秀、執迷于二人轉演藝的小劉、流落到異鄉的黃娥與雜拌兒,他們每天為了生存和發展,為了美好的生活期待,輾轉漂泊在哈爾濱的各個角落,見證了煙火漫卷的生活舞臺,也加入了煙火漫卷的平凡而偉大的城市生活第一線,他們共同奏響了煙火漫卷的城市生活樂章。這些人物的神態、衣著、語言、表情等等細節,都會給讀者留下回味無窮的深刻印象,這是遲子建的敘事技巧和表達倫理所致。遲子建的小說敘事所關注的是人類道德中的特殊狀況、極端事件、偶然邂逅或意外事故,是個人命運的難以捉摸以及在這種波譎云詭中人的喜怒哀樂、呻吟嘆息、呼告傾訴。小說守望的是殘缺的人生和不幸的遭遇,甚至是人性中無法直視的深淵和荒野。遲子建提供了一個人如何存在和面對存在的精神坐標和心靈參照。在閱讀小說事件的逐步展開中,讀者的生命的感覺得以復蘇,讀者生存的疑難得以被詰問,讀者個人的命運得以被深思和比對。讀者分享這種敘事其實是通過語言分享了一種審美觀照和精神力量,讀者的命運被敘事所啟迪,也被一種倫理視角所關懷。劉小楓說:“聽故事的人為敘事中的‘這一個’人的個體命運動了感情,敘事語言和語氣就不經意地塑造或改變一個人的生命感覺,使他的生活發生了變化。”⑨遲子建的敘事顯示她對生命意義、生存背景和在世價值的態度,因為,被偶然性改寫的生命問題和生存問題其實也是倫理問題、精神問題和哲學問題。遲子建在寫到各色人物的命運被偶然性改寫得面目全非時,既是悲憫的,又是無奈的。這一點如果我們能夠聯系遲子建自己的命運便可了然——2002年5月3日,遲子建的丈夫,時任塔河縣委書記的黃世君突然之間遭遇車禍罹難,導致了她本人命運的巨大變故。這一偶然事件本身,對遲子建本人的命運的巨大改變,也是作家面對小說人物時的基本態度。偶然性一旦落實到具體人物身上,幾乎就是泰山壓頂一樣萬劫不復的深淵。在偶然性面前,似乎有著生命的不可承受之輕。
《煙火漫卷》作為一部內容龐雜、結構繁復、情感深摯的長篇小說,文本中形成了人文與自然、生活與情感、經驗與哲學、理性與感性、嚴肅與詼諧交相輝映的多元性小說美學景觀,顯示了遲子建力圖以新的審美眼光把握城市精神的探索勇氣。遲子建對哈爾濱城市精神和平民生活狀況的巡禮,體現著深切的知識分子的人間情懷,最終指向對中華民族自強不息、厚德載物的偉大民族精神傳統的崇尚和禮贊,大力弘揚了生生不息的民族精神。
三、河流的隱喻:川流不息的時光
閱讀遲子建的小說,一個意外的收獲就是散見于全書的散文化的寫景抒情的語言。在本書中,遲子建花費了大量的篇幅書寫穿城而過的松花江。松花江也因此成為全書的最富有靈動氣息的時間隱喻,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如果把書寫松花江的篇幅單獨摘出來,應該是非常精致的散文佳作。“一座城市有一條江,等于擁有了一冊大自然饋贈的日歷。對于哈爾濱這樣的都城來說,這日歷就是一部四季寶典。每日清晨翻動它的,是風霜雨雪,以及依托這條江生息的人們。”遲子建對松花江的書寫,讓讀者很容易聯想起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說的哲言:“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他的哲學充滿了辯證法的思想光輝,對后世辯證法的發展產生過重大影響。赫拉克利特承認宇宙是一團永不熄滅的熊熊烈火,火不斷地轉化為世間的萬事萬物,萬事萬物也不斷地再轉化成火,“變的哲學”是其理論內核。赫拉克利特形象地表達了他關于變的思想,誠如人們常說的太陽每天都是新的。他聲稱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因為當人再次進入這條河時是新的水流,而不是原來的水流在潺潺流淌。正所謂一切皆流,無物常住。宇宙萬物沒有什么是絕對靜止的和一成不變的,一切都在生生不息地運動和變化著。松花江滔滔不絕,滋養了一方水土,更滋養了哈爾濱的城市氣質和市民性格。散見于全書的文本中的建筑、地理、人文、氣候、民俗,無不緊扣松花江兩岸的特定的自然風情和都市景觀。
談及松花江,遲子建緊密結合哈爾濱地處北國、冬季漫長的特點,寫到了松花江漫長的冰封期。“哈爾濱每年近半年是冬天,所以這冊日歷,底色多半是白的。但這白的程度也是不同的。松花江剛封江時,沒有雪的鋪墊,薄冰透射著河床,它是青白的;冬深之時,一場又一場的雪,像是給松花江獻上了層層疊疊的哈達,使它泛出凝脂般的銀白色光澤。而清明一過,融冰開始,這冊日歷就到了最難看的時候,斑駁陳舊,殘破不堪。但不要緊,和風與暖陽并駕齊驅,會加速松花江解凍的進程”。松花江在遲子建筆下宛如一部書,時令推移,景致流轉,初冬的青白色的冰,深冬銀白色的凝脂般的光澤,春末融冰時節的斑駁陸離,雖同是冰封期可謂異彩紛呈,別有洞天。
至于春回大地、冰消雪融時節,松花江融冰開江時節,遲子建筆下更是搖曳多姿:“河流開江和女人生孩子有點像,有時順產,有時逆生。順產指的是文開江,冰面會出現不規則的裂縫,看上去像濃云密布天空中的閃電,有點呼風喚雨的意思,濃墨似的水緩緩滲出,開江的序幕就拉開了。當水面逐漸開闊起來的時候,大面積的冰面,會在某一天訇然解體,獲得解放的江水,簇擁著冰凌,不疾不徐地涌向下游。而逆生指的是武開江,也就是倒開江,中下游江段斯文地開江呢,上游卻激情似火地晝夜融冰,先行開江,冰排自上而下呼嘯著穿越河床。有時冰塊堵塞,出現冰壩,易成水患。所以黑龍江的防汛,始于開江。倒開江極為壯觀,奇形怪狀的冰塊趕廟會似的,奔涌向前。它們有的像熱戀中的情人,在激流中緊緊相擁;有的則如決斗的情敵,相互撞擊,發出砰砰的聲響,仿佛子彈在飛。開江過后,松花江這冊日歷就煥然一新了,江面倒映著藍天、白云、碧樹、繁花、朝霞、夕照、行人的形影,成為流動的畫屏。任船兒穿梭、游人暢游,也任水鳥起舞”。遲子建是一個有大地倫理和自然情懷的作家,她有散文家一樣的鮮活感覺和表達稟賦,寫景狀物游刃有余。她把松花江寫得驚心動魄,活靈活現,自然多面,惟妙惟肖,她對她書中的人物也有一種寬容與共情,推己及人,將心比心,一草一木,風霜雨雪,都有洋溢著欣喜與情愫。遲子建的寫人敘事的語言也如松花江水,汩汩滔滔,冰水融合,搖曳多姿。遲子建的小說語言非常自然親切,非常富有生活情趣和人間煙火色。古今中外、政治風云、街談巷議、引車賣漿、零七碎八、起承轉合、熏浸刺提、一波三折……無不令你遐思妙想,悄焉動容,一唱三嘆。她的小說故事枝蔓橫生,不論怎樣的搖曳多姿都能扣人心弦,生活化、家常化、大眾化的同時又能參透存在的奧秘。這樣的小說語言活色生香、趣味盎然,小說的語言與修辭充溢著生活萬象的波瀾壯闊與情緒起伏的起承轉合。
文學中的松花江,裹挾著塵世的生老病死,見證著主人公們的喜怒哀樂,流淌著時代變遷的風起云涌。小說從一元復始、春暖花開寫到北國風光、千里冰封,松花江宛如時間的鏡像,映射著這座城市的容顏。遲子建筆下的松花江隱喻著她的時間刻度,小說的韻律和節奏細密而富有張力。她的筆下的松花江及其河岸的哈爾濱,是中國二十世紀城市變遷和小說主人公個人生活史的雙重見證。
她的寫作實踐,對于重建小說的地域性的物質外殼、和現實生活的邏輯關系,也深具啟發意義和借鑒價值。她善于以個人小事寫大時代的風起云涌,以文字中深藏的人間煙火氣息表達人文關照,以世俗生活的翔實描摹塑造哈爾濱人素樸、沉重、多變的人生圖景。她講述了過去一個世紀的時光里不同人物青春、愛情、命運、靈魂身體所受到的嚴峻考驗和殘酷鍛打,通過這段百年歷程的市民生活和不乏苦難的歷史。遲子建試圖在歷史和現實、個人和社群的梳理中,歸納出一個城市市民的基本精神和一種市民生活的堅韌品格。遲子建堅持在精神的探尋中弘揚民族的傳統和勇氣,在充滿變數的歷史風云中尋找柔情和道義,在日新月異的年代里發現潤澤心靈的倫理價值。
注釋:
①欒梅健:《沒有上帝,只有人間——論〈煙火漫卷〉》,《中國當代文學研究》,2020年第六期。
②戴文子:《哈爾濱的“人間煙火氣”》,《方圓》2020第20期。
③④[日本]柄谷行人:《日本現代文學的起源》,趙京華譯,三聯書店2006年8月版,第12頁,第15頁。
⑤⑥⑦[法國]居伊·德波:《景觀社會》,王昭鳳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3月版,第21頁,第3頁,第3頁。
⑧理查德·羅蒂:《偶然、反諷與團結》,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第59頁。
⑨劉小楓:《沉重的肉身》,華夏出版社2004年版,第8頁。
(作者單位:泰山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