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木依文化中的星宿拾遺

胡慧凌 喻權(quán)中

（黑龍江省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研究所，黑龍江哈爾濱 150028）

1 回歸雨師、大鵬記憶與吉星高照

1.1 綠蘇里骨

納木依語“畢宿”。“畢，田網(wǎng)也。”（東漢許慎《說文》）；“田守畢弋。”（《國語·齊語》）注：“掩雉兔之網(wǎng)。”

納木依人稱畢宿為“綠蘇里骨”，而西夏文的6 個義為“網(wǎng)”的字，就有兩個皆音“唥”（《簡》1634字；《簡》5452 字），兩個皆音“都”（《簡》4580 字；《簡》2787 字）。“唥都”連讀音近于“綠蘇”；而西夏文義同于動詞“畢”的《簡》3015 字“”（獲取的“獲”），音讀為“口六”，更與“綠”或“綠蘇”急讀音相近。

在漢語文化系統(tǒng)中，畢宿星官的內(nèi)涵得到了充分的發(fā)育。內(nèi)中包含有星官15 個。

首先，畢宿星官眾多，卻不見半點田獵的景象，倒是超過三分之一的“天”字號星宿（天街、天節(jié)、天高、天潢、天關(guān)、天園），明示其“畢”之捕捉必與天象有關(guān)。果然，蔡邕《獨斷》曰：“雨師神，畢星也，其象在天，能興雨。”《搜神記》亦云：“風伯、雨師，星也。風伯者，箕星也。雨師者，畢星也”之記。畢由田網(wǎng)衍生成雨師，則其網(wǎng)中收放的便只能是天上的云雨了。《詩經(jīng)》“月離于畢，俾滂沱矣。”《風俗通義》說：“雨師者，畢星也。”其下即引用此詩“月離”兩句為證。總之，與昴宿一樣，畢宿最初的功用當亦在于辨明天象。因此，“天高”上密切關(guān)注的，還有畢宿中的日月所浴的“咸池”及五星離“畢”須乗的“五車”和栓車之“柱”。于是，駐“畢”離“畢”，昴宿星官圖呈現(xiàn)的平衡被打破，新一年的云雨開辟新的世界，天街開始熱鬧了。

至于由政治體視角而衍生的“諸王”“九州殊口”“參旗”和“九斿”，則將天街的熱鬧演變成了世間的諸王之爭。“九州殊口”的出現(xiàn)，當與天街對面的昴宿幻化為“胡星”同時，都是胡漢意識形成后的產(chǎn)物。只是“邊兵”的收放可由不得雨師的畢網(wǎng)，于是，原本在參宿的星官“參旗”“九斿”，亦被擴編至了畢宿。司馬遷在《史記·天官書》中說參宿西邊有“勾曲九星”三處，“一日天旗，二日天苑，三日九斿”。張守節(jié)正義：“九斿九星，在玉井西南，天子之兵旗，所以導(dǎo)軍進退，亦領(lǐng)州列邦。”還有“參旗”的“天弓”之變，更加重了畢宿“為邊兵”（《史記·天官書》）的意味。昴五車也演變?yōu)榱宋宸N兵車，即《周禮·車仆》 中的“戎車、廣車、闕車、蘋車、輕車”。

1.2 窩烏所骨

納木依語“觜宿”。在納木依巫者漢牛馬章的記憶中，逢“窩烏所骨”日，“不得動土修造房屋，不得婚嫁。可以送鬼、送精靈[1]。”可見“觜宿”在納木依人心目中之神圣。觜，《說文》：“鴟舊頭上角觜也”，注稱：“凡羽族之咮銳，故鳥咮曰觜。”觜宿三小星位于參宿兩肩上方，形狀可與角狀的鳥嘴相聯(lián)系，故名。總之，無論“鳥之毛角”還是如“鳥之毛角”的鳥咮，都是在狀“觜宿”形似鷹鴟類猛禽頭部。

大鵬鳥是川陜諸羌與嘉絨藏區(qū)較普遍的一種崇拜。由《納木依語概要》中記“qa13鷹、老鷹”可知，其音與“瓊”相近，自然界的猛禽鷹之稱謂，當即神話里的大鵬鳥之稱謂的語源。納木依人除了以守護神（窩烏）稱大鵬鳥外，或亦如磽磧?nèi)肆矸Q大鵬鳥為“瓊”。

1.3 納日骨

納木依語“參宿”。《西步天歌》：“參宿七星明燭宵，兩肩兩足三為腰”。參宿在夜空中的奪目程度由此可見一斑。古代參宿只包括獵戶腰帶的三顆星，民間又稱福祿壽三星、將軍星，參宿一是其中的壽星。

在西夏和納木依文化中，三星高掛的歲首歲尾不僅是世俗間的盛事，更是祭天祈瑞的神圣時刻。西夏《圣立義海》載：“年末臘日，國屬金土日，……準備供奉天神[2]。”其中，當然也缺少不了眾星宿。西夏文獻《尊貴的九曜》一書將一些星辰視作主管禍福的神，并有詩贊美這些神[3]。參宿的福祿壽三星自然屬降幅之星，因此在納木依巫師的口述中，才有納日骨星占“禁忌同9”，也就是同于神圣的觜宿之說[1]。

此時高掛于南天的參宿三星，必然會被以“瑞象”稱之，于是，“參宿”便有了“納日骨”之稱謂。

古羌語族群衍生的諸族讀“天、黑”為“納”音已多有先賢論及；然并非都進一步流變出以音讀“納”稱“祥瑞”。首先有西夏文（《簡》3377 字）“〔來日音，音臘〕，瑞象也。（形）”承繼而來的至少還有自稱“納木依”的“納日骨”。其實，隨便翻開一本《羌語日常讀本》，都會讓讀者感受到：表述“吉祥、好”的讀音“納”之羌語的強大生命力。

有了納木依人“納日骨”的參照，我們可以嘗試解開“參宿星官圖”之那些經(jīng)年的誤讀了。只有將中國印度二十八宿的演進視為一體，并參之以二者之間紐帶的藏羌語天體文化影響（包括納木依人二十八宿文化），才有可能去其蔽。

馮時以為：“新城新藏曾經(jīng)討論了二十八宿初創(chuàng)時期的某些特點，其中的一些關(guān)鍵性結(jié)論在今天看來仍然不可動搖。他認為，印度之二十八宿相當于中國二十八宿起源之狀態(tài)……這些觀點有的已經(jīng)得到新的考古學(xué)證據(jù)的支持，如中國二十八宿古距度的發(fā)現(xiàn)確實證明這個體系并非一成不變，這一點我們在前文已做論證[4]。”如此，回到起源階段在某種意義上講，就是重新認識印度二十八宿。

1.4 柱烏阿骨

納木依語“井宿”。“柱”在有羌諸族都是一個非常受崇敬的詞語。《左傳·昭公二十九年》：“稷，田正也，有烈山氏之子曰柱為稷，自夏以上祀之。”而諸羌葆有著炎帝烈山氏之后的歷史記憶。諸羌之中唯一立國的黨項羌，以為是烈山氏的后裔，而烈山氏之子柱，被諸羌奉為守護神中的地神。在葛維漢田野調(diào)查中可以知道，42 個被呼喚的神靈中，地神的稱呼接近于“柱”，而地神也恰與柱的“田正”之職相吻合[5]。

納木依人不依漢文獻的字面標注“井宿”而稱“柱烏阿骨”，標志著作為“華夏邊緣”的諸羌，一直存有著“皈依主流”與“恪守傳統(tǒng)”的文化糾結(jié)。當然，納木依人選擇“柱烏阿骨”標注“井宿”，更多的還是因為“井宿”及其流行的“井宿星官圖”的文化理解中，無法表達出他們的歷史記憶。回望相當于中國二十八宿起源之狀態(tài)的印度之二十八宿，井宿被梵語稱之為“Punarvasu”，義為“屋”[6]，透露出井宿的原初，即納木依人“柱烏阿骨”命名及其星占所涵蓋的“丈、子、孫與守護神柱共處的那個農(nóng)家。”

2 巫風的恪守與聚眾的改造

2.1“米依枯骨”與“吃蔑枯骨”

按照龍西江的考證骨子吉骨是“納木依二十八宿之首宿為昴宿”后的排序，“米依枯骨”與“吃蔑枯骨”應(yīng)各為二十八宿四個七星序列中第1、4 序列的第六星宿，即“鬼宿”和“婁宿”。問題在于納木依人的“米依枯骨”與“吃蔑枯骨”星宿命名和星占，與其所源出的漢文獻鬼宿婁宿命名及星占截然相反。

首先，看“吃蔑枯骨”與“鬼宿”及其星官的對應(yīng)。

何謂“吃蔑”？“吃蔑”者“魑魅”也，《通典·樂典》：“蚩尤氏帥魑魅與黃帝戰(zhàn)于涿鹿，帝命吹角作龍吟以御之，余驚慌而退也。”《史記·五帝本紀》索隱引服虔云：“魑魅，人面獸身四足，好惑人。”透露出“魑魅”的三方面信息：（1）魑魅源自蚩尤族團，對于華夏族而言，屬于早就被驅(qū)往邊緣的四裔文化范疇，即所謂：“投諸四裔，以御魑魅”，（《左傳·文公十八年》）自然，其稱謂只能源于四裔特別是與蚩尤關(guān)系密切的苗、羌族團；（2）魑魅有形，人面獸身四足；（3）魑魅重要功能之一為“好惑人”。參著于文獻，充分具備這三方面的只有西夏文的《簡》序號1172 字：

〔重唇音，薄泥切，音墨〕①鬼魅也。（名）

釋：鬼：〔墨〕左虛右；鬼者魔鬼，鬼喜變騙人，如狐種種也（合編乙04 下31）。

其一，西夏文基底源于古羌語，與“魑魅”源出的文化區(qū)域蚩尤族團或“四裔”均關(guān)系密切，西夏文稱“鬼魅”的“音墨”，也屬于一音相轉(zhuǎn)范疇；

厘清這一倒誤，“這天最壞，婦女連頭發(fā)都不敢梳，任何事都不敢做”的星占便有了著落。“任何的事”當體現(xiàn)在“外廚”“天社”“天記”三星官上；“不敢做”則因為“鬼”“積尸”“爟天”“天狗”的兇險；特別強調(diào)“婦女連頭發(fā)都不敢梳”，緣于《説文解字》：“鬼，人所歸爲鬼。從人，象鬼頭。鬼陰氣賊害，從厶。凡鬼之屬皆從鬼。，古文從示。”籀文那長長的披發(fā)，揭示了古人記憶中披發(fā)與鬼的關(guān)聯(lián)程度。

其次，再看“米依枯骨”與“婁宿”及其星官的對應(yīng)。

《史記·天官書》：“婁為聚眾。”古代的天文典籍中把婁宿視為主管牧養(yǎng)犧牲或興兵聚眾的地方。“婁”三星象征國泰民安，否則兵亂四起；而沿著納木依語的“米依日骨”命名上溯，在西夏文中，我們再次與以“音彌（依）”的（《簡》1903 字，“族姓”）、“音米（依）”的（《簡》5223 字，“家、宅”）不期而遇。原來，納木依人將婁宿的“聚眾”之義，與納木依自稱中表族群的“木（米）依”等同了起來，皆因為婁宿的“聚眾”，不僅包括了代表狩獵的“左更”、 代表游牧的“右更”和代表農(nóng)業(yè)的“天倉”，也具備了代表政權(quán)的“天大將軍”。

其中，“火重”顯然源于婁之“過火候”的方言流布。如“婁，空也。”(《說文》）段玉裁注：“凡中空曰婁，今俗語尚如是。”[方言]∶虛弱，過火候。如：“他的身體可婁啦”“篝火燒婁了”。

而“做帛”，亦當本于婁宿星占原有的“有牧養(yǎng)眾畜以供祭祀”。“做帛”者，羌族彝族祭祖之謂。

最終，導(dǎo)引出了納木依人決定將自稱的“木（米）依”、亦是家鄉(xiāng)命名的“米易（依）”賦予給這“修房造屋、結(jié)婚都好”，并宜“作帛” 祭祖之星宿。在納木依人的文化情懷中，一般性聚眾的“婁宿”升華為了祥瑞的“族人（木依）”之星，或“家鄉(xiāng)（米易）”之星。

2.2 赫摸底食骨

至于“赫摸底食骨”與“柳宿”星占截然相反，則再次將納木依星宿與印度二十七星宿的聯(lián)系問題顯現(xiàn)了出來。漢文獻天官傳統(tǒng)的二十八宿體系，視柳宿星占為“多吉”，所謂柳宿“居朱雀之嘴，其狀如柳葉（鳥類嘴之形狀大多如此），嘴為進食之用，故柳宿多吉”是也。其星官圖亦在彰顯酒肉之食。

而“赫摸底食骨”星占“日子不好，一般任何事情都不宜做。”與中國二十八宿體系中的“柳宿”星官及星占，看不出半點關(guān)聯(lián)；卻與印度二十八宿阿沙離沙（梵文:ā?le?ā）關(guān)系密切。阿沙離沙又作不覲宿，是印度占星學(xué)二十八宿（納沙特拉）之一，與中國二十八宿的柳宿相對應(yīng)。覲者朝見也。“日子不好，一般任何事情都不宜做”正好用來作“不覲”亦即“不朝見”的詮釋，佛教經(jīng)典的“不覲宿者，主雨雪龍王”，“不覲宿日生，放逸多欲”（《舍頭諫太子二十八宿經(jīng)》），則進一步道出“日子不好”的具體內(nèi)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