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顥
(西北農林科技大學,陜西咸陽 712100)
普遍認為,文字創制于語言之后。凡是文字,都有音、形、義三個基本要素,然而根據三者之間相關性的強弱,文字又可分為圖畫文字、意音文字、表音文字。從時間來看,三種文字自早至晚出現的次序亦如是。《說文解字·敘》有載:“倉頡之初作書,蓋依類象形,故謂之文。其后形聲相益,即謂之字。【文者,物象之本】字者,言孽乳而浸多也。”誠如許慎之言,漢字的創制,源流明晰[1]。然而,欲探究其信息傳遞效果,比較分析不失為一種科學的方法。在早期文明的另一端,古埃及也逐漸發展出一套完善的意音文字體系即圣書字。為探究兩種文字的信息傳遞效果,本文將從形—義;形—音;音—義等關系入手,對比先秦漢字與埃及圣書字的異同。

從字符的排列方式來看,兩種文字各具特色。排列方式受書寫形式影響。為方便比較,這里先稱由一個或多個字符構成,且擁有獨立、完整含義的單字或單詞為“字符組合體”,并以之為比較單位。在漢字和圣書字中,為了使字符排列得相對緊湊,兩種文字都遵循著相似的原則,即利用字形結構來節省空間、使其美觀。通過對單個字符的形狀、字符與字符間的位置關系、字符組合體的整體形狀進行歸納,筆者總結出了四種結構。
扁平字符的組合多上下相疊[3]。如圣書字“”和漢字“”;豎長字符的組合多左右并列。如圣書字中“”和漢字“”;中空字符可以包圍小字符。如圣書字“、、”,漢字“”;小字符則更為靈活。左右并列則可與扁平字符相疊,如圣書字“”。上下相疊則可與豎長字符并列,如漢字“”。與凹形字符組合則“見縫插針”,如圣書字“”,漢字“”。
盡管構字原則大體相同,但本質差異依然存在。從最淺顯的字符組合體整體形狀來看,單個漢字的整體形狀以正多邊形為主,字與字之間大小相近且相互獨立,較少受書寫形式影響,因此漢字以“方塊字”聞名于世。此外單個漢字的字符組合方式相對穩定,即單字內字符的有無、形式、方位會因時而異,很少因“勢”而異。相比之下,圣書字單詞的整體形狀,字符組合方式就顯得靈活得多。
圣書字單詞的字形結構受書寫形式影響較大[4]。與漢字單字不同的是,圣書字單詞的整體形狀并不固定,而是因書寫方向而異。以“王名圈”為例,在橫向的王名圈“”中,單詞的整體多呈扁平狀,而在縱向的王名圈“”中,單詞的整體多呈豎長狀。書寫方向的改變會帶來字符位置的變化,較之“方塊字”,其單詞與單詞之間的獨立性要羸弱許多。此外書寫方向的改變還會導致字符方向的變化。如圣書字符“、”,二者音、形、義相同,只不過“人面”與書寫方向相迎。相比之下,先秦漢字的書寫方向則較為單一,字的大小相對統一。

在兩種文字中,象形字除單獨表意外還可以在意音文字中充當意符。筆者在文章開篇即言:“文字創制于語言之后”。文字可以在不同程度上存儲語言信息。在這里,筆者將語言信息分為兩種。其一為直觀的語音信息,其二則是語音所表示的含義。純粹的表音文字可以記錄語言的語音信息。然而,想要通過文字破譯其含義則需要對語境進行還原。意符的使用相當于給表音文字增添了視覺維度,可以更好地輔助文字還原語音所表示的含義。此外,意符對語言信息有著分門別類、縮小范圍、指明方向等作用。從信息論的角度講,意符的使用降低了文字對語言信息還原的信息熵,尤其是在同音異義詞中,意符的存在降低了語言信息破譯的不確定性[5]。
與意符相比,音符更能反映出兩種文字的本質差異。圣書字是音位文字,一個音符表示一個音位,而漢字是音節文字,一個音符表示一個音節。音節由音素組成,任意一個音素的變化都意味著整個音節要隨之而變。然而在語言的發展過程中,受各種條件影響,語音發生改變是在所難免的,因而以音節為基本的記音單位很難及時反映語音的變遷。在漢字中,大量轉注字、假借字的存在與此不無干系。相比之下,圣書字以音素為基本的記音單位,這在表音方面則顯得更為靈活、細致。但是,由于記音單位的細化,一個中古埃及語單詞的音往往需要由多個音符表示,這顯然不如一個“方塊字”節省空間。在中國,音韻學家們開始用音素來拼合音節是在反切法的發明之后。此外,由于音節的數量遠大于音素的數量,因此漢字的音符系統更為龐雜。較之漢字,由于音符的數量有限,圣書字的表音形式則更為簡便也更有規律可循。
象形、指事、會意、形聲等字的源流可以從字形入手進行考據,然而,對于轉注和假借二字的源流則需從字音入手進行考據。根據“文字創制于語言之后”的結論,我們可以推知在文字創制之前,語言已然源流明晰。在屈折語中,一個詞源可以通過增減詞素或改變音素來派生詞匯。在我國,20 世紀以來,通過對以往訓詁學的繼承以及對音近字和諧聲字的研究,漢字字音的源與流日趨清晰。與屈折語不同的是,漢語為單音節語言,其詞匯的派生以改變音素為主,幾乎沒有詞素的增減。
以《同源字典》中同源字“依、倚、椅”為例。其中依與倚二字同義[6]。《說文》在釋“依”字時曰:“依,倚也”,而釋“倚”則曰:“倚,依也”。二字互釋,足可見二字同義。就“倚”與“椅”二字來講,二字古音相同且意義相關。“倚”指倚靠,而“椅”則指供倚靠的坐具。從詞性上說,“倚”為動詞,“椅”為名詞,從意符上說,“亻”提示動作的實施者,“木”提示物品的材質。根據以上信息,我們可以推斷出以下結論:三字中“依”字出現最早,但隨著語音的演變,其聲符為“奇”所代。而在含義的滋生方面,我們亦可推知在“倚”之后,其音的含義有所拓展,即由原來的動作含義拓展到了動作的執行工具或承受者。而在字形方面,這種變化體現在意符的改變,即由“亻”向“木”的轉變。這也可以印證前文所述,意符可以降低文字破譯的熵值。
以上三個字的變化是循序漸進的,然而對于部分假借字來說,如果沒有古音作為橋梁,我們很難看出其源—流關系。詳例見表1。

表1 古音相同的同源字四例
以上四個字可以歸納出三種含義:“伯,霸”二字所表示的“首領”之意;“伯,佰”二字所表示的“百人”之意;“百”所表示的數詞“一百”。從“百”演變到“佰”,不難理解,這是泛指向特指的轉變。然而“佰”與“伯”;“伯”與“霸”之間的關系則需仔細推敲。其中“伯”是“佰”與“霸”二字在含義上的過渡。集解引漢書音義:“首出什長百長之中。”由此可見“首領”的含義是由“百夫長抑或眾人頭目”的含義中衍生出來的。因此,我們又可以窺探出一條獨特的詞義衍生鏈。從字形的角度來說,“伯”與“佰”意符相同,音符相近,而“伯”與“霸”除含義相近外,字形之間則毫無聯系可言。
以上四字的比較是建立在古音相同的基礎之上的,然而隨著語音的演變,這四個字的讀音也發生了相應的變化。在現代漢語中“佰、百”二字音同,而剩余“伯、霸”二字則與“佰”字音近。由此可見,如果在音與義都發生了變化的條件下,意符的缺失會給語言源—流的考據帶來巨大的困難。此外,在漢字中,聲符的改變可謂是“大動干戈”,如“依”到“倚”的演變。這遠沒有圣書字在考據語言源—流關系方面高效。
相比之下,中古埃及語作為曲折語,其詞匯的衍生除了音素的變化外還有可考的詞素的添加。由于其語言源—流的考據更有規律可循,筆者在此不做贅述。與漢字不同的是,由于圣書字以音素為記音單位,其同源字之間的源—流關系從字形上來看,更為明顯[7]。但是我們不能據此而對漢字大加貶損,畢竟兩種文字有著本質上的區別,前者為音位文字,而后者則為音節文字。
以上,筆者對比了先秦漢字與埃及圣書字在音、形、義三者間相互關系的異同。從象形而言,圣書字更加直觀、細致,而漢字更加規整、凝練。從排列方式而言,兩種文字都兼顧秩序與變通。從表意而言,漢字與圣書字都使用意符作為閱讀提示以降低文字破譯的不確定性。從表音而言,二者都有獨特的記音方式,然而受語言特點的影響,在單個字符組合體中,漢字的音符較圣書字少,但其選擇范圍則更為廣泛。總而言之,無論是漢字與圣書字的表音-表意功能,抑或是其音、形、義三者之間的關系,這兩種文字記錄信息的形式與傳遞信息的效果是受其語言特點和應用環境限制的,然而其穩重、靈活等品質是值得語言學習者借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