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國明,陳雪嬌
從龜甲、莎草紙再到之后的電視和AR/VR,不同的時代背景造就了媒介的不同形態,而在這數十世紀的時間里,沒有改變的是傳播者對于內容影響力、傳播力的追求。阿里·創作平臺上有一句標語:在人工智能將替代一切的未來,唯有內容的創作無可替代。雖然內容的傳承屬性不像媒介的物理外觀一樣日新月異,但是內容本身在表達方式、樣態屬性上卻發生了巨大變化。隨著數字資本的發展、商業意識形態的擴張,越來越多的內容生產者成為“情感勞動者”,內容的專業、理性價值逐漸讓渡于符合用戶情緒需求的感性體驗,用戶注意以及情感逐漸被商品化、資本化,當下的內容消費市場呈現出感性與理性相互交織的圖景。
從歷史發展的角度看,自孔德創建社會學之后的一個多世紀,實證主義、人本主義以及馬克思主義等社會理論形成了不同的學術流派并有了自身的理論體系建構。其中實證主義提倡理性化的社會,從科學主義以及客觀主義的立場出發追求組織化、制度化、規范化的社會秩序,要求將個人情感從客觀的社會現象中剝離,認為只有靠觀察和實驗才能夠發現自然規律;人本主義理論更加注重以感性為基礎的社會結構,宣揚個體人格解放,重視情感需求的滿足,他們認為個體需求、個人理想的實現并不是孤立發生的,而是在與社會其他組成部分的感性聯結中進行;馬克思主義從辯證的角度出發,倡導理性與感性相統一的社會[1]。
在三大流派的觀點相互對立的幾十年時間里,實證主義的理性邏輯深刻影響著媒體的內容生產范式。互聯網還未普及之前,用戶尚未得到賦權,傳統主流媒體作為社會系統中主要的內容生產者,對信息內容的生產和傳播追求的是科學理性,并以此為準則來發現、建構社會現象背后蘊含著的因果關系,然后歸納總結出這些因果關系的運作模式以及社會機制,以解決現實問題、規范受眾行為,讓社會在一個有序的框架內運行。在此規則之上所建立起來的工具理性、工業理性以及經濟理性以分化目標的形式來達成目的,并且將人與人之間的交往行為解釋成社會資本的投資與回報,達成感性生活的理性化。
但是隨著平權化社會的到來,受眾的意見以及情緒變得可表達、可傳遞,粉絲經濟、社群經濟以及平臺經濟創造了新的商業模式和社會運作結構,理性社會的那一套規章制度難以再控制這些非理性因素的傳播。在這種情況下,依存于感性之上的個體原始本能被放大,人們身上的真實性進一步突顯,理性與感性兩種表達框架雜糅交織,兩股力量同時作用于內容創作,為傳播主體帶來了新的生產范式。
技術迭代影響著媒介生態環境。在內容生產方面,傳播者突破了單一主體的壟斷,多元化的內容創作者以及受眾在追求理性的過程中也呈現出對感性表達的渴求,整體的內容結構形態和操作方式在內容觸達、內容接受、內容解碼以及內容認同等環節迎來了新的內容樣態。
內容觸達環節是讓用戶能夠 “看見”,解決的是通過什么渠道、在什么場景之下是內容能夠實際 “觸達”到特定用戶的問題。在這個環節中,不同的時期呈現出不同的觸達形式。廣播、電視、報紙之類的傳統媒體,往往是根據地理范圍來進行信息傳達與受眾覆蓋,例如不同區域的電視臺和廣播頻道,都是以固定的渠道和范式進行內容的生產和傳播。這種分發方式的優點在于可以基于一致的內容基調形成輿論合力,充分發揮主流媒體社會引導力,在爆發社會矛盾時可以及時有效地進行社會整合,防止多方意見沖突造成社會信任撕裂。但是這種區域化的信息分發同時也減少了受眾的可選擇性,他們只能被動接受傳者提供的信息。
隨著內容全面數字化轉型,這種理性、秩序化的媒體內容已經不再能滿足用戶的分眾需求。大量第三方內容平臺興起,創造了更加多元的信息分發渠道,對受眾來說這種變化帶來的最重要的改變之一就是提供了基于場景的內容消費方式。“場景”一詞指的是在特定的時空中,媒介所營造的能夠影響用戶行為以及心理的環境氛圍,但這不單是一種滿足受眾需求、適配信息和感知的手段,更成為重構社會關系、調整賦權模式的全新范式[2]。在技術賦權下,傳者與受者之間的交流隔閡逐漸消弭,并建立了平等的信息獲取機制,在開放的意見表達平臺之上,裹挾著個體情緒的信息極易成為流量的增長點,場景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不僅是虛擬社群聯結的中介,還塑造了新的時空關系,成為建構群體情感動員的重要機制[3]。例如,在直播場景中,主播以社交性表演的形式為用戶展演商品,通過互動過程中的情緒共振提高信息觸達的效率,加強雙方在溝通過程中的相互了解,催生用戶情感共鳴。處于直播間的用戶可能一開始并沒有消費的打算,但是直播間中“你爭我搶”的氛圍往往能夠引發用戶的從眾心理,進一步導致他們的非理性消費,最終將集體式的購物狂歡推至最高點。
內容接受環節是讓內容能夠被用戶 “看下去”,解決的是形式的選擇、技巧的運用,是使特定內容與特定用戶的閱讀習慣、閱讀心境、閱讀興趣相匹配的問題。在內容消費市場上,面對用戶流失以及新媒體的挑戰的雙重困境,傳統媒體紛紛開啟數字化進程,布局兩微一端,構建融媒體報道體系,旨在提高用戶對內容的接受率。可從本質屬性上看,這種演進模式還是屬于延續傳統的范疇,大部分媒體都是借助技術將內容從一端遷移到另一端,即保持客觀理性的生產模式,跟隨時代趨勢變化而進行一些必要的改變,以維持整個系統的良性運作。然而,這種延續傳統的內容生產體系雖然穩定,卻越來越難以將用戶的注意吸引到對主流議題的關注上。
在這種情況下,能夠吸引用戶興趣的破圈者往往是那些能夠創造“顛覆性”感性價值的人。追隨西方馬克思主義的馬爾庫塞在《論解放》一書中提出了“新感性”的概念,他認為,那些基于人體本能或者激情所產生的能夠突破舊有模式的新觀看、新傾聽和新感受的實踐,就是“新感性(new sensibility)”[4]。馬爾庫塞認為“新感性”會產生一種建構性的力量來改造、重構客觀世界。這也就意味著感性的價值范疇不僅包含個人的感受和判斷,也意味著顛覆傳統的實踐突破。反觀當下那些對內容價值網絡進行擴容的傳播主體或者內容平臺,他們往往能夠跳出固有的框架體系,建立一個全新、獨特的網絡。例如,Z世代用戶(1990-2009年間出生的人群)高度聚集的視頻社區嗶哩嗶哩(B站),其憑借著二次元動漫起步,在發展的過程中不斷創新內容形式,逐步擴大目標用戶群體,在一次又一次的商業浪潮中發展為年輕人潮流文化社區與潛在經濟價值藍海[5]。B站的破圈路徑是一場以情感為內在驅動機制的圈層社交運動,其所擁有的獨特的彈幕式內容生產機制賦予了每一個觀眾參與的儀式感,并且能夠在適配的場景之下完成他們與平臺之間的正向情感聯系。在此基礎上,內容價值的本質不僅僅是信息的簡單傳遞,還是人與人之間交往連接的橋梁,內容產業的“邊界”也不再涇渭分明,不僅需要理性價值范式的維持,也需要感性創造的突破。
內容解碼環節是讓用戶能夠 “看懂”內容,即解決在傳播符號的 “編碼”階段就充分考慮到特定用戶“解碼”時可能遇到的知識背景、思維方式、參照標準等方面的特殊性,從而給予特定的解決方案,盡可能避免用戶“解碼”中的“文化折扣”現象。
在互聯網還未普及之前,文字一直是社會主流的表達手段,不論是思想觀念的傳播還是社會事實的記錄都是以文字為基本載體展開的,文字表達雖然含義明晰,不包含太多的雜質噪音,但是歸根結底,它始終是一種抽象化、概念化的“話語意識”,比如報紙上刊登的文章或者文學作品中描繪的景象,這些內容都是需要調用讀者一定的知識儲備去理解文字背后的意圖,而這種帶有理解門檻的信息在傳播范圍上就受到了限制。換句話說,文字傳播中蘊含著的精英主義邏輯并不能使每個人發表的內容都得到網民的關注與轉發。即使在圖片文字社交時代,大家都在說用戶賦權,每個人都有發布信息的權力,但是本質上還是存在著內容區隔,即不同個體的媒介素養差異決定了他們所能取得的信息容量,其背后還隱含著階層性的權力結構特征。
但是視頻的誕生改變了這一現狀,其低門檻、高表達性的特征將更多的社會個體卷入內容生產之中,數字化技術的發展日益推動視頻語言成為主流的傳播手段,這不僅提高了信息的輻射廣度以及傳播速度,還將思想觀念以真實生動、超越理性的形式表現出來。也就是說,內容消費視覺化是將理性、邏輯性的內容以感性化的方式進行傳播,讓處于不同社會背景下的用戶打破交流障礙,并且以關系聯結為基礎產生情感共鳴,放大內容的情感屬性。在這個過程中,畫面圖像本身的呈現形式或者手段并不是視覺文化的本質,真正含義在于“要用視覺文化來瓦解和挑戰任何想以純粹的語言形式來界定文化的企圖”[6]。
以視頻為代表的視覺文化的興起不僅僅是內容傳播樣態的改變,也意味著用戶在生產、接受內容過程中思維方式的轉換,視覺文化中蘊含著的感性、非邏輯特征讓個體逐漸擺脫理性框架的限制,產生對理性主義的反抗。以抖音和快手平臺上的“土味視頻”為例,用戶在生產過程中沒有精妙敘事技巧也沒有宏大的社會意義,只是用獵奇、搞笑、感性的形式展現“社會人”的一面,這種真實性、反差性卻收獲了許多人的情感共鳴,并逐漸被主流文化所包容[7]。相較于理性化的文字內容,視頻傳播中蘊含著更多的感性成分,這不僅拓寬了視頻本身的內在張力以及寬度價值,還讓其能夠承載更加多元化的價值維度。
內容認同這一環節目的是讓用戶 “既看懂又能用”,即盡可能解決用戶在信息、知識與行動、決策之間的連接問題。在這個環節中,內容已不僅僅是用戶獲取資訊、進行風險決策的中介平臺,它更是一個橋梁,為不同圈層的用戶建立起聯結的渠道。而要形成這種新的社會圈層結構,依靠的不僅僅是理性、事實的邏輯,其中更重要的是利用價值認同以及情緒共振等非理性、非邏輯的傳播范式來促進圈層與圈層之間的意見交換、信息流動。在這樣一個空間中,時空隔閡已經不再是人們交往的限制條件,媒介成為社群之間溝通的橋梁,通過信息的共享以及多維傳播重新建構用戶對世界的認知模式。
從信息鴻溝到數字鴻溝,精英階層與普通群眾之間形成了不同的社群,這種圈層板結化不僅阻礙了社會流動性還縮小了交流空間。例如,過去傳統主流媒體所生產的強專業性、高語境的內容,服務的大部分是社會精英群體,重視的是內容價值的縱向傳播,而不是基于圈層基礎的橫向連接。像《經濟學人》《自然》以及《科學》等國際頂級雜志期刊,他們往往不會在文章中解釋專業術語,將自己定位為具備價值特性的高級媒體,過濾掉看不懂的低端用戶,通過內容區隔來維系自身的調性,打造一種精英主義式的“想象共同體”。這種理性化、專業化的內容生產范式解決的只是一小部分人群之間的知識交流,其架構的社會內容生產框架并沒有覆蓋到底層用戶之間的溝通與連接。
但是在社會媒介化的趨勢之下,文字、圖片或者視頻等傳播手段的流行打破了這種局面,復刻式的自我呈現滿足了普通用戶長時間對于“交往”的想象與需求,讓社會的傳播內容范疇從核心向邊緣擴大,原本橫亙在精英與平民之間的階層區隔也被跨越圈層的社群所替代。亞里士多德將“社群”定義為結合成各種團體以滿足自身需要的人[8],費孝通提出了差序格局的概念,他認為,人們所處的社會格局是以血緣、地域關系為紐帶所形成的同心圓結構,每一個個體在該結構中都處于中心位置。但是在數字空間中,社群的邊界已逐漸模糊,趣緣關系顯現出強大力量,網絡環境所衍生的線上虛擬群體和線下實體組織構筑出了新的生存空間和關系結構,以心理認同以及情感互動為目的的信息交流成為社群之間的黏合劑,人與人之間的社群關系紐帶已經由血緣、地域等要素上升到了基于興趣或者價值觀等感性因素的相互吸引。例如抖音和快手這兩個短視頻平臺有不同的內容分發機制,抖音遵循的是流量中心化原則,轉發點贊數越高的內容越能獲得優先推薦,但是對于快手來說,其追求的不僅僅是內容價值,更重要的是社群之間的感性連接,直播間中主播通常稱呼自己的粉絲為“老鐵”,呈現出傳者與受者之間的身份認同,進而締結社群之間的信任紐帶。
在談論理性邏輯和感性邏輯給媒介內容帶來的革新時,還應當注意內容生產過程中不同主體維度所帶來的內生困境。人機協同的新生產機制逐漸貫穿了內容分發的全流程,一方面,人的內驅表達動力和感性共情能力有可能放大和極化個體的負面情緒;另一方面,機器作為人腦智力外化的客觀存在,雖然在大多數情況下能夠表現得比人更理性,但是其中也不免包含著內生性偏見。
黑格爾在《美學》一書中提到,人類固有一種通過改變生活中的感知對象來呈現自己的沖動[9]。技術的發展更是便捷了公眾自我呈現的路徑,例如,用戶賦權下的社交媒體透明化了公眾情緒的可見性,過去隱藏于公眾心底的觀點和意見隨著社交媒體的賦權浮出水面,并且在不同利益主體的交鋒下相互碰撞激蕩。雖然意見的開放表達凸顯出人的主體性并拓展了社群間交流的話語空間,但是社交媒體上,很多人其實不完全是就事論事, 而是把之前的生活經驗遷移到當下發生的社會現象中,進行簡單的情緒宣泄, 從對事實的爭論轉變為情感的困斗[10]。微粒社會下,公眾被分割成網絡上的不同節點,每一個個體都在重新建構對社會的認知和反應方式,出于社交的需要、對歸屬感的渴求,他們通過在虛擬情境中的情緒宣泄來尋找社會認同以及自我價值。除此之外,每一個節點還都在主動或被動地被海量信息所包圍,瞬間式的信息接觸、獲取以及感知成為常態,對此也產生了相應的碎片化行為模式,公眾不再第一時間追求事件真相與全貌,而是想要尋求情緒噴泄的痛快感,孤立的個體在社交媒體繭房化的作用下聚合成力量放大的群體性情感,在某個事件被導火線觸發之后以摧枯拉朽之勢爆發,然后又迅速退去,漸漸遺忘。
由此可見,情緒化的表達往往會來帶非理性的效果,特別是在后真相時代,訴諸情感比理性事實更能夠提高傳播效率,互聯網碎片化的表達機制、匿名式的交流方式更是進一步擴大了網民情緒宣泄的渠道,像“鍵盤俠”“小粉紅”等代名詞成為網絡情緒表達者的負面標簽,輿情本體也從“個體對事實的爭論”轉為“群氓為情感的困斗”[10]。這正如勒龐在《烏合之眾》一書中所說,“在與理性永恒的沖突中,感情從未失過手”。
在數字空間中,以人為本位傳播主體已慢慢位移,傳播者的概念進一步泛化,內容生產領域已經實現人與機器的多元主體共存局面。從互聯網到物聯網再到智聯網,當下內容生產者已經不僅僅包括UGC(用戶生產內容)、PGC(專業生產內容)、OGC(職業生產內容)等以人為主體的生產者,MGC(機器生產內容)與IGC(人機協作生產內容)等以機器為主體的創作者也在生產內容。這類機器內容生產的內在邏輯是工具理性以及價值理性,例如能夠方便快捷地提高內容生產效率的機器人新聞,它不僅能夠拓展新聞報道的選題范圍,以高準確率的計算能力提高內容的客觀可信度,還能夠以大數據為基礎進行個性化信息推送。除了內容生產功能之外,機器在某種程度上也可以實現情感勞動。2018年微軟宣布旗下的對話機器人小冰是“以情感計算為核心的完整人工智能框架”,雖然機器當下已經具備了某種人格化特征,但是受限于技術發展,機器還缺乏情感的內生性,目前的人機交流仍然在理性調試的范圍之內。
可即使是被視為“客觀中立”的機器內容生產,也并不是完全沒有意識的技術主體,在學習人類語言的過程中,也不免摻雜著人類社會的基因,并通過社會嵌入產生內生性偏見,這種偏見也將變得更加隱蔽。國外已有研究發現,算法運行的某些程序中包含著明顯的性別偏見,這主要體現在圖像訓練數據過程中將行為標簽與性別綁定。比如,當圖像的內容是做家務或者照看小孩的人,系統有較高的概率會默認她是女性,但是如果這個人是在開會、做運動,那么系統就會給他打上男性的標簽[11]。由此可見,預設分類標簽也不一定是客觀考量,有時也是一種社會建構概念,這背后折射出的是人的主觀性。除此之外,算法運算規則設計、數據收集、處理及運用、運算過程等環節都可能會產生偏見,這種理性偏見不僅與新聞職業規范背道而馳,還剝奪了受眾的信息選擇權與知情權[12]。
因此,不管是人的感性情緒表達還是機器的理性內容生產,二者在進行社會化內容生產的過程中都帶有一定程度的負面偏向。智能技術賦予權力復合體更加先進的統治方式,傳播技術手段越復雜,就越有能力和效率過濾掉那些對抗權力復合體的不良信息,從而鞏固自身的權力[13]。
在社交媒體建構的關系網絡中,用戶在內容生產、傳播過程中自發地協同合作,個體的力量在連接過程中聚合、放大,為社會中相對無權者賦予話語權和行動權,重新定義了社會的權力格局[14]。在這樣一個個體分散化、社群圈層化的社會架構中,要凝聚所謂的社會共識,不僅僅要讓理性、非理性的內容觸達更多的潛在群體,締造關系聯結,還要實現信息破圈層傳播、流動,延伸產業觸角。
克萊·舍基在《人人時代:無組織的組織力量》一書中提出“無組織的組織力量”的概念,即通過社交媒體的凝聚力聚合社會上原本處于分散狀態的群體,讓他們能在內容生產以及傳播的過程中形成一股強大的組織力量。和傳統組織相比,社交媒體時代的“無組織”是不同圈層的分散用戶通過無領導式的聚合自發形成的一種聯結,同時具備非官方性、扁平性以及業余性等特征。用戶在社交媒體上的無組織活動,本質上是基于趣緣聯系所展開的認同建構,他們將想要傳達的內容通過文字、視頻以及表情包等符號化因素形成話題聚集,為社會共識的凝聚提供了場景化的基礎。在這一互動機制中用戶既是產消者又是反饋者,在潛移默化的情況下立足于平臺場景,與內容創作者甚至內容本身開展互動行為,由此推動內容鏈條的多向發展,彌補了主流媒體內容生產所無法到達的領域。例如,彈幕的流行為視頻觀看者提供了一種無組織化的自由發揮平臺,并且為社會共識的營造提供了潛移默化的價值基點。B站于2020年12月公布的數據顯示,站內用戶共發送彈幕22億條①。在生產彈幕的過程中,信息的原創性和專業性都處于次要的位置,用戶生產的任何信息都是立足于初始場景的二次構建,原有的內容被解構,衍生出新的意義,無組織化的用戶在參與內容復制、拼接的過程中完成一輪新的象征符號生產,由此實現目標內容的動態文化意義增殖與傳播擴散[15]。
除此之外,用戶的無組織參與還需要以邊界思維來約束以及維系。感性價值所帶來的社群連接為社會的發展帶來了明顯的正效益,但是這種帶著自由基因的發展模式若不加以約束,長此以往或將導致社會的無序混亂局面。因此,在人的欲望不斷被鼓勵、放大的情勢下,每個人都應當以邊界思維來約束自身的行為,平臺或者管理者也應當進一步加強規范和引導,減少無組織化參與下生產主體的隨意性,規范惡俗低級的內容傳播。
人與機器共同成為傳播主體已經成為內容生產領域的重要變革之一,但不管是機器的理性客觀還是人的感性直觀,在開放平臺之上,這兩種表達方式都會帶來一定程度的負面偏向。在這復雜多變的媒介場域下,媒介內容生產者在追求工具理性的同時,還應當調試和優化機器與人之間的價值理性。
馬克思·韋伯在《經濟與社會》一書中提出工具理性和價值理性的概念,其中,工具理性指的是生產者借助外在的條件或手段,來達成自身追求的特定目標,它本質是目的至上,強調工具本身的功利性以及效用性;而價值理性指的是社會行動者只追求某種行為本身而忽略結果的成敗,從信念合理性出發,建構內在價值的自覺信仰,凸顯出人的內在主體性以及非理性成分。但是技術在信息傳播過程的發展方向往往不是一條中立的線性路徑[16],生產者在利用技術來追求自身目的合理性的同時,往往忽略了社會責任感,從而造成信念倫理的錯位。因此,人機協同趨勢下媒介內容生產的價值取向問題往往需要第三方的介入與匡正。
一方面,提高機器運行規則的可見性、可讀性以及可追溯性來糾正價值觀偏向問題。智能技術往往被人描述為“黑箱”,其背后的運行基本原理讓人無法解讀甚至難以理解,除此之外,智能算法掌握著大量用戶的隱私數據,當技術決策出現偏差時,通常難以界定背后的權責主體究竟是技術還是人,而這種疏漏所造成的傷害也往往難以彌補。因此,公開智能系統運行規則的可見性,保證公眾對自身數據使用的知情權,明確不同主體之間的責任擔當,是對工具理性偏差的合理價值調適。另一方面,個人在進行情緒宣泄的過程中應當優化交往理性。如韋伯所言,從目的合乎理性(工具理性)出發,價值合乎理性總是非理性的,而且越是把信奉的價值上升為絕對的價值,就越是非理性的[17]。社交媒體是由不同主體之間的復雜對話所組成的開放系統,在這樣一個情緒泛濫的平臺上,交往理性以語言行為為基礎, 以交往過程中的相互理解和相互協調為基本機制, 以達到交往共同體各主體之間共同認可的合理目標為目的[18],這是一種區別于目的性行為的活動,每個人都擁有自我表達的權利,通過交流達到人與人、社群與社群之間的相互理解和協調一致,讓理性表達與感性情緒回到合理的范圍之內,由此促進社會交往的穩定性。
傳統媒體時代,“內容為王”也是“內容唯王”,媒介生產內容的質量關系到對社會主流價值的傳播以及自身經濟利益的獲取,唯有內容品質與專業性才是媒體安身立命的根本。但是隨著網絡化、視頻化、數字化趨勢的流行,內容已經超出了原本的固有范疇,不同平臺、渠道的內容生產方式蘊含著不同的邏輯調試與內在張力,內容產業呈現出理性邏輯與感性邏輯交互協同的圖景。
人的感性情緒屬于意識層次的狀態,它無法量化并且無法預測,同時需要不斷與外界進行信息的交互,這就像物理學中遠離平衡態、呈現出非線性形狀的耗散結構,該系統在與外界進行能量交換的過程中會產生一些隨機且不可預見、破壞系統平衡穩定的“漲落”現象。但當某個元素到達閾值時,系統就會從原來混沌無序走向有序[19],在這個過程中,熵逐漸減少,負熵增加。其中熵指的是信息的混沌程度,熵越大,系統越無序;負熵越大,系統越穩定。在熵與負熵相互交替反應的過程中,就產生了“熵變”。耗散結構理論視角下,熵變和漲落已是常態,這二者與穩定和有序相伴相生,系統內部的自組織性讓整體在平衡與失序之間跌宕,這正如理性邏輯與感性邏輯相交織的內容場域呈現現狀,二者共同成為信息的內在傳播驅動力,革新了內容呈現形態以及運作方式,但是同時也給社會帶來難以預測性。
注釋:
① B站數據引用來源:嘩哩嘩哩.B站2020年度彈幕出爐!第一名竟然是它?2020-12-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