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婷, 鄭亦淇
(1.邵陽學院,湖南邵陽422099; 2.湖南師范大學,湖南長沙410081)
雙雪濤善于講述真實而又離奇的故事,題材豐富且風格多變,其短篇小說集《平原上的摩西》《飛行家》《獵人》等,大多講述了關于青春成長、奇人異事和兇殺懸疑類故事。作者樸實的筆調里深含特有的冷峻,以冷靜的目光旁觀平凡人在不平凡的時代變革中的故事,記敘故事背后深沉而復雜的情感糾葛?!霸诮跗届o的風暴中,每個人都被命運所驅逐?!盵1]而每個人的不幸命運就是沒落的東北記憶,是逝去的工業化時代。國家大時代的變革和轉變沖擊著東北和東北人,在荒涼與沒落的北方城市里,人們內心迷茫而痛苦,但仍保持對生活的希望。
雙雪濤講述的故事大多發生在東北雪原上,那里發生了很多錯綜復雜的案件。小說的虛構想象與那些真實的案件穿插在一起,如“東北二王殺人案”和“三八大案”等。《平原上的摩西》由八個敘述主體交叉敘述,不同的敘述角度分別講述人物各自經歷,從而形成大量留白與疑點,最終在多條線索牽引下逐層揭開真相?!堕L眠》中加入大量魔幻色彩,如銜著蘋果的神魚、受詛咒而沉沒的村莊,全篇帶有極重的象征性色彩。《飛行家》的結構變得更加復雜,開始在故事中鑲嵌故事[2]。如《北方化為烏有》中,雙雪濤以自己小說家身份為主角追索很久前東北一樁殺人懸案,這與《無賴》中我童年時和父母住在工廠小車間的情節重合,以兩人對同一事件的不同描述為出發點來揭開當年的真相,暗含矛盾又環環相扣。同時小說全篇常暗含各種細節線索作為鋪墊,如《無賴》里10年前后出現的瘸子串聯起整個故事發展,各種插敘橋段似獨立的小故事,使人意外又恍然大悟。最后由一條主線連接起來形成一個開放結局,從平淡開始到中間逐漸緊張,在疑惑沖突后又回歸平靜,最后是并不突兀的戛然而止。這是雙雪濤小說的共性,在層層推理中多條線索殊途同歸,使結局產生帶有暗示性的出乎意料的轉折,且總發生“溫柔的奇跡”。如《跛人》中的“他”最后站起的時候才發現是個少條腿的跛人,點明之前對我苦苦勸說和出現愁悶情緒的原因[1]。不過所謂魔幻現實主義筆法在小說中體現不多,更像是在故事里加入一些無傷大雅的怪談趣聞,增添故事的趣味性和傳奇性,如兒時所聽的魔幻故事,寓言中隱含著某種現實意義。這種“兇殺+懸疑”的方法無疑與當時東北工業改革后的社會現實有關。下崗工人因為生活的壓力鋌而走險,各類案件增加,社會呈現出低迷不安的氛圍,成為東北作家的主要故事背景之一。
“我喜歡寫小說,可能這是一種省力的懷念,讓所有人成為我的虛構,而我非常膽怯出現在他們面前,因為那會使所有意念中的精神塔樓都變成一件真事的黑色圍裙,同時伴隨著責任、事故和磨損,不太適合一個懦夫?!盵3]作者將寫小說視為懦弱、省力的懷念方式,小說中以第一人稱視角寫作,同一故事里多個不同的“我”進行自述,一方面體現小說的一種真實性,現實事件中不同參與者有不同的思考,也有我自己主觀世界的虛構性;另一方面我既作為事件的參與者有感性的回憶和懷念,同時又作為旁觀者冷靜理性地記錄和思考。因而每個人物都是主角,成為小說的單獨章節,一個事情反復地多角度敘述類似電影《羅生門》的展現方法,但與推理小說不同的是并非由一個人尋找線索而推理出結果,而是將所有人講的故事都攤開,讓讀者去理解和串聯并形成自己的猜測。如“平原”的反復出現:從德增愛抽的煙,到李師傅遺落的成為案件重要物件的平原煙盒,最后莊樹和李斐在河中小船碰面時,發現煙盒封面的女孩是傅冬青照著李斐設計的[1]。平原似乎是所有人12年來的記憶,大開大闔間又兜兜轉轉回歸原點。而平原也象征著現實生活里的孤獨感,人們渴望尋求真正的歸屬。廣闊的平原是北方人心中的理想,但已被時代巨輪所碾壓改變。人們生長在平原之上,心胸也如的平原的遼闊,但無論漂泊何處也是要回去的。平原上的故事,是記憶里的朋友、逝去的父親、蠻橫的老師。作者在回憶里看見真實的北方故鄉的人們,被他們身上的真誠、善良和堅韌所感動,為沒落時代里人們的痛苦掙扎而悲傷。
雙雪濤說:“對我來說,它可能有點兒像美國西部。你可以把艷粉街當作我的美國西部,它是一個一些規則并不是特別好用的地方,一個比較自由的地方,一個比較底層的地方,但它因此而產生了活力。”[4]在雙雪濤的小說里,故鄉艷粉街的文化和歷史是主要的故事背景,艷粉街上生活的人就是故事主角。作品講述這群默默無名而又努力生活的人,訴說他們的溫暖和力量,顯現出平凡人身上的不平庸,滿懷悲憫情感,給予他們應有的尊嚴。艷粉街似乎是一個有些奇妙的小地方,不僅是作者過去的青春回憶,更是一個虛構的獨立創作世界,承載了作者的情感和精神寄托,就像莫言《紅高粱》里神秘魔幻的高密家鄉,賈平凹筆下的商州的民俗世界。艷粉街上的沖突和矛盾,反映出那個時代深刻的變遷。這是人們記憶里真實的老地方,是人們靈魂的真正歸屬地,也是想象的虛構之處和寄托信念的圣地,這是人們共通的情感,如70年代南方作家路內所寫的工廠和花街的往事,其方法與內容和雙雪濤的極為相似。人在記憶和情感上是不分地域和國界的,文學產生的影響離不開人的情感體驗。好的文學作品一定反映了一個時代里一代人的情感,且能夠讓全世界人共同為之感動。雙雪濤創作了獨特的艷粉街文化,記錄了東北文化的變遷,以此銘記家鄉的人和事。
“記憶和遺忘”是一個永恒的話題,沒有人可以永遠記憶而不遺忘,也沒有哪個事物和時代能永存不朽,時間會殘酷地洗去很多東西,但也會溫情地留下一部分,留給人們去回憶并思考。記錄與記憶本身就十分重要,它們可能是值得珍藏的,也可能是需要反醒的甚至痛苦無奈的。中國的“二十四史”、印度的《羅摩衍那》、古希臘的《荷馬史詩》等都記錄了一方文明的發展。但在信息大爆炸的時代,娛樂文化與消費主義無孔不入,使人浮躁不安。人們逐漸遠離了純文學作品,逐漸麻木于文學之美。曾經的“共和國長子”、重工業基地、礦場和油田這些使東北一度繁榮發展的要素迅速落寞,甚至淡出人們的視野和記憶。東北工廠的暫時落敗和被遺忘不應該是一種宿命。雙雪濤仍在努力記憶東北,記錄它的沒落和消逝、頑強和無奈?!捌G粉街、影子湖、光明堂、工人之家、紅旗廣場、春風歌舞廳……”[5]連生長于此處的人都逐漸不認識和遺忘了曾經的家鄉,這是無法抗拒的歷史車輪的滾動。但同時仍有一群人,也許是無可奈何或是頑固執拗,如《我的朋友安德烈》和《大師》里的安德烈和父親,他們不會因為世界的變幻而改變自己的內心,仍頑強地扎根在沒落的東北城市,珍惜樸實而真摯的感情,重建自己的尊嚴和體面,展現出東北文化的風骨。
雙雪濤的大多數小說人物都是來自他的記憶,這些小說人物是故鄉平凡而真實的人,是一群無法抵擋時代車輪無情碾壓的人。他們帶有深深的被時代拋棄的落寞感。張悅然評價雙雪濤的小說結構像一個卷心菜,當讀者一層層剝開抵達內心時,都沒有想到相對于外層的沉重、現實,它的內核是如此地浪漫主義和虛幻[6]。小說里的人都是善良、樸素的。我們看見的都是流露出來的美好的一面,但他們在實際生活中是不盡如人意的,是沒有話語權的沉默者,在沒落的北方故鄉等待終老。雙雪濤在小說里表達關于生命和死亡的思考,他寫人的命運上升與墜落,情感涌動,但語言是冷峻的,有種冷眼旁觀的淡漠感。結局戛然而止,點而不破,留有無盡的遐想與再度創作的空間。雖然其中羼入了一些戲謔輕松的語言,但故事總是顯得沉重,因為這些都是真實而殘酷的生活,是冷峻粗糙而非溫柔精致的,是有關東北艷粉街上逐漸淡漠的悲歡離合……
俄國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經歷悲痛與不幸之后仍然說過,首先要善良,其次要誠實,最后永遠不要相互遺忘。雖然“故鄉記憶的遺忘”是全世界共存的社會問題、是后工業化時代留下的通病,但在作家那里,“不要相互遺忘”成為永恒的主題。雙雪濤用文字留下關于父輩和故鄉的時代記憶,讓自己所懷念的情感在故事里流淌,所以小說里人物無論結局和命運如何,心底都是善良、誠實的,歷經生活的痛苦和折磨后仍然保持著希望與本色。作者也堅持永遠不會遺忘真摯的情感,永遠記憶自己的故鄉,哪怕他們都注定改變和消失。在雙雪濤小說里,故鄉的人們都在經歷轉變期的痛苦和迷茫,都在奮力掙扎,希望闖出新的出路,去追尋新的希望。
1983年,雙雪濤出生于東北沈陽,2011年其處女作《翅鬼》獲首屆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首獎,長篇小說寫作計劃《融城》獲第十四屆臺北文學獎年金,是首位入選的大陸作家,2017年《平原上的摩西》獲第十七屆百花文學獎中篇小說獎。雙雪濤的作品呈現出旁觀者冷靜的視角和態度,文字里透出一種排遣不了的孤獨感,還有情節中對未來的憧憬與追逐,體現了作家內心深藏的情感特質。因而張忠誠評價道:“雙雪濤的小說冷,猶如醫生剖開肌膚,一刀是一刀地割,對于每一根血管的走向都熟稔于心,每一刀切下去的輕重,掂量拿捏,結果便是長短句子的參差中,冷氣層層疊疊堆積起來。雙雪濤的小說奇,有點蒲松齡的野心,但跟蒲松齡好寫志怪不同,雙雪濤的奇在鋪陳北方的破敗凋零里,一張張被濕氣發酵又被寒氣裹挾的人的臉孔躍然紙上。”[7]這是雙雪濤個人風格的特點,也是東北新生代作家的共性。
雙雪濤、班宇、鄭執等東北作家的小說故事性都很強,人物和情節常留有很多空白,留有遐想的空間,保持著一種未完成的狀態,以滿足現代人快節奏生活中的文學需求;沒有深沉拗口的術語和概念,適合當代快速閱讀和碎片化記憶,深受雜志書刊出版的歡迎;文本具有戲劇性色彩,適合影視改編。他們都出身于沈陽鐵西區,被稱為“鐵西三劍客”。共同的生長環境使得作品里出現相同的東北日常俚語、諺語和方言,以及東北特有的修辭方式和講述習慣,都書寫東北舊城故人和青春回憶等題材。同時,東北新生代作家集體對于曾經繁華的北方工廠的描述,記錄了一個時代的敗落和消退。如鄭執的《生吞》、班宇的《槍墓》與上文所論雙雪濤的小說具有大量類似的因素,如大火、銹跡斑斑的工廠、打槍、艷粉街、下崗工人的搶劫、兇殺案件等。他們幾乎在同一個地方和同一個時段觀察和思考東北的變遷,記錄和感悟自己的青春、故鄉與時代。80年代青年作家雖在各方面仍有不足,但三人在十年左右時間里就都獲得批評界的高度評價,文學小說獎和影視翻拍接踵而來,各文學刊物和網站都對他們的作品大力宣揚,記者的專訪和各地書會層出不窮,這已成為文壇的一種值得注意的“現象”[8]。
但是,他們也存在一些局限性,評論界對此有一些質疑。雙雪濤、班宇和鄭執并非變革時代的親身經歷者,而是作為外在的觀察者進行記錄,在體驗的真切與細膩上難免會有一些隔膜。而且他們有關故鄉記憶的創作還存在同質化的情況:一樣的兇殺懸疑案,一樣的對于東北故鄉的人和事的描述,還有沒落的東北工廠和下崗工人的內容等。這是他們知曉的時代影響和留下的記憶,都起源于同一時期的工廠這個小共同體解體的創傷時刻。因此,這些20世紀90后東北青年作家的觀察、寫作題材和風格特色都非常相似。他們確實需要進行寫作轉型和新的改變,但不可否認他們的努力和取得的成績。文學界迫切需要新生的力量,尤其是來自東北的聲音向現代文學史上的“東北作家群”致敬,向“白山黑水”致敬。他們東北人的身份和關于東北的書寫,是人們對那個沒落的東北記憶的珍惜和拒絕遺忘,是對那個改革沖擊波下的時代記憶與思考。
總之,80后作家雙雪濤以觀察者和參與者的身份,在短篇小說里以現實和虛構并存的多角度手法,講述了一個個關于兇殺案、關于故鄉艷粉街、關于青春記憶、關于北方城市工廠和工人的故事,包含了對東北艷粉街故鄉和對沒落北方城市與工廠文化的記憶與思考,對變革影響下的一代人的生活痛苦與精神茫然的深刻同情,引發了當代人對國企改革和世界工業化時代的反思,對文化遺忘的重新記憶和尋找。我們需要鼓勵東北新生代作家的創作,期待新的文學發展和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