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效晴
(安徽大學 外語學院,安徽 合肥 230601)
約翰·厄普代克是20世紀后半葉美國文壇上最具影響力的作家之一,一生創作并出版了短篇小說集、評論集、詩集幾十部,僅長篇小說就多達22部。厄普代克的系列小說“兔子四部曲”使其兩次獲得普利策獎,奠定了他在美國文壇上的重要地位。《兔子,跑吧》作為“兔子四部曲”中的第一部,一經發表便吸引眾多讀者的關注,并激起批評家和學者的熱烈討論。自小說出版以來,《兔子,跑吧》的研究一直是西方學界的熱點,并取得豐碩成果。國內對于厄普代克的研究始于20世紀80年代,與同時代的其他熱門作家相比,起步較晚,研究成果也不算豐碩。國內《兔子,跑吧》的研究角度與國外相仿,主要集中在女性主義、消費主義、精神分析、存在主義等領域,而從認知詩學角度的解讀和分析幾乎無人涉足。傳統的研究角度雖然在小說的主題思想、人物分析、藝術結構等方面頗有建樹,卻忽視了文本意義的產生過程及讀者在閱讀過程中的感受,而這一問題從認知詩學的角度可以探討清楚。
作為一門新興的交叉學科,認知詩學以認知心理學和認知語言學為基礎,不僅聚焦于文學文本本身的特質和結構,同時也關注讀者在閱讀過程中的感受。認知詩學運用認知科學的研究成果分析文學文本,為文學研究提供了一種全新的理論和方法,彌補了傳統文學批評局限于“作者—文本—讀者”框架之內而無法評估整個文學活動過程的缺陷。認知詩學為文學研究提出了一系列新的理論依據如圖形背景、原型范疇、認知指稱、概念隱喻等,運用認知詩學的理論研究文學文本“不僅能夠解釋文本的意義是如何產生和獲得的,而且能夠對文本有新的發現”。[1]本文嘗試運用認知詩學中的圖形背景理論解讀《兔子,跑吧》。
圖形背景理論作為認知語言學最基本、最關鍵的概念,由著名心理學家愛德加·魯賓于1915年提出。根據魯賓的觀點,“圖形就是指某一認知概念或者感知中突出的部分,即注意的焦點。背景是指為突出圖形襯托的部分。”[2](P22)當人們觀察周圍環境時,容易被感知的、吸引人注意的事物是圖形,物體所在的環境則構成襯托圖形的背景,圖形和背景不能在同一時間被感知。魯賓經典的心理學實驗“人臉—花瓶圖”可以很好地解釋這一點:當以黑色區域為背景時,圖形則是花瓶;當以白色區域為背景時,圖形則是面對面的兩個人臉;花瓶和人臉不能被同時識別。圖形和背景的感知是可以動態轉化的,觀察者觀察的角度不同,圖形和背景的選擇也隨之改變。Peter Stockwell將“圖形背景理論作為理解一般文學批評概念的手段”應用于文學文本分析中。[3](P13)
在文學批評概念中,與圖形背景理論聯系最為密切的便是前景化,兩者的目的都是為了突出。一般來說,文學文本中的前景化是指新穎的、創造性的、引人注目的表達,即對常規語言的系統性偏離。這些偏離常規的文本或技巧構成圖形,而常規語言則構成背景。文學語言的前景化是為了使一些話語或思想得到凸顯,吸引讀者注意,使其在讀者感知中占據主導地位。作者可以通過使用多種技巧實現文本的前景化,例如重復、擬人、排比、句法偏離、創造性表達、雙關等。這些技巧的使用能夠使讀者的注意力轉移到某個特定的元素上并使其成為圖形,從而減少讀者對其他元素的關注。在閱讀文學文本過程中,讀者并非把注意力一成不變地固定在某個元素上,而是不斷更新注意焦點并跟隨圖形和背景之間的動態關系。文本中吸引讀者注意的事物成為圖形,讀者注意轉移的同時圖形也會隨之改變,因此閱讀過程是圖形和背景動態轉換的過程,而轉換過程則能夠幫助讀者更加全面地掌握作品的主題意義。
隨著認知科學的普及與發展,圖形背景理論不斷被學者應用于文學研究,為讀者解讀文學作品提供新的視野和理論依據。為了更好地區分圖形和背景,學界對圖形和背景的特點作出總結:完形心理學家認為,普雷格郎茨原則是區分圖形和背景的關鍵,即通常具有完型特征、體積較小或者運動著的物體作圖形;Gavins和Steen在《認知詩學實踐》一書中,給出了文本中圖形所具有的決定性特征:圖形比文本的其他部分更細致、更清晰、更明亮、更有吸引力;圖形處于背景的頂部、前面或上面,或者比背景更大;與靜止的背景相比,圖形是動態的;圖形在時間或空間上先于背景;圖形是已經脫離了背景的一部分,或者正在形成圖形。[4]
厄普代克的《兔子,跑吧》在小說題目中就凸顯了貫穿整個小說的意象——“兔子”。一提到“兔子”,大多數讀者都會聯想到類似“活脫”“蹦蹦跳跳”“敏捷”之類的詞語。兔子給人的印象是動態的,而動態正是圖形所具有的決定性特征之一。依據圖形的確定原則和特征,作為完整形體的、動態的“兔子”很容易吸引讀者的注意,成為文本中的圖形。然而隨著讀者閱讀的展開,便會發現小說中的“兔子”并非動物,而是主人公的綽號。文中“兔子”形象與讀者頭腦中預先建構完成的圖式的偏離成功地使主人公“兔子”從背景脫離,成為讀者注意的焦點。在大多數敘事小說中,人物角色一般是故事的圖形,“他們是敘述的焦點,能夠跨越不同的場景,通常與有意行為動詞相聯系,與用于描述背景的定詞或存在型動詞相對照”。[3](P15)作為小說的主人公,“兔子”哈利始終處于文本的核心位置,文章圍繞“兔子”的三次逃離而展開。故事以“兔子”的第一次逃離開始,以“兔子”的第三次逃離結束,“兔子”的逃跑貫穿整個故事,使文章首尾呼應、渾然一體。而主人公“兔子”與有意行為動詞“跑”的聯系更是連接整個故事的繩索,進一步實現了“兔子”意象的前景化,使圖形“兔子”貫穿整個故事。文本中圖形的凸顯不是隨意的,而是包含了作者的意圖與動機。“從人的心理認知過程來看,圖形—背景應該是一種相互依托的關系,圖形之所以存在還要依賴于背景的襯托,使其凸顯、前景化,沒有背景的存在也就無所謂圖形,而圖形的存在一定程度上承載了背景的信息。”[5]在《兔子,跑吧》中對主人公“兔子”的凸顯必定有著豐富的內涵和現實意義,而這種意義只有放到“兔子”存在的背景中才能夠被讀者感知。
《兔子,跑吧》刻畫的是美國20世紀50年代中產階級的生活圖景和精神狀態。彼時二戰剛結束不久,美國經濟高速發展,大工業生產時代即將來臨,但是生產力的大幅度提升造成經濟體系與文化之間出現明顯的斷層。在浮華生活的背后,人們面臨嚴重的精神危機。資產階級文化的根本基礎——清教思想宣揚勤儉、抑欲,提倡避免任何本能沖動上的享樂等受到沖擊。而這一時期的主流文化受反理性和反智情緒的影響,把自我感受放在第一位,嗜欲享樂成為普遍現象。政治上國家權威肆意橫行,麥卡錫主義壓制個人主義精神,社會氣氛壓抑,人們的思想和自由受到極大挑戰,民眾陷入嚴重的精神困境,傳統社會價值觀念與新的文化潮流的碰撞使人們迷失自我。“兔子”作為美國大眾中的一員,他的逃離不僅是對自我和個人理想的追尋,同時也是美國大眾的生存狀態的縮影。以20世紀50年代的美國為參照點來認識圖形“兔子”,有助于窺探他的三次逃離的行為背后所承載的內涵和現實意義。
首先,“兔子”的工作是窺探其逃離行為的窗口之一。“兔子”中學時期曾是縣里的籃球明星,而當時美國教育體系高度重視學校體育的發展,所以那時的他意氣風發,擁有美女的愛慕、隊友的敬佩和教練的賞識,認為自己未來必定成就非凡的事業;可是如今26歲的他已結婚生子,卻只是一個推銷廚房用具的銷售員。從曾經輝煌一時的籃球明星淪落到一個默默無聞的推銷員,這不僅是關于未實現的理想問題,也是關乎“自我”和個人主體地位的問題。“兔子”的工作是一家小店的廚房用具的推銷員,屬于被雇傭的階級,工作期間受雇主的支配;另一方面,有學者推測他做推銷員與他曾經的籃球明星身份有一定的關系,明星效應可以幫助他增加商品的銷量。那么,他在一定程度上等同于缺失主體身份的商品,在推銷商品的同時也在推銷自己。他的工作逐漸使他喪失了社會主體地位,淪為組織的附庸。“兔子”的逃離不僅是對自我和自由的追尋,也是對當時社會意識形態的反抗。
其次,家庭也是窺探“兔子”逃離行為的重要窗口。小說主要圍繞“兔子”的三次逃離而展開,而“兔子”三次逃離的參照點都是位于佳濟山鎮威爾勃街與妻子詹妮絲的家;同樣三次逃離的目的地則是“兔子”情人魯絲的家。“兔子”的家位于郊區一個小鎮里的單元房,“每棟房子都住有兩戶人家……陰森森的窗戶,像野獸的眼睛一般……墻上的復合面板顏色斑駁,有的像人體擦傷后的青紫色,有的如糞便的黃褐色”。[6](P6)小區給人一種壓抑、冷漠、疏離的氛圍,而“兔子”的家里“他妻子坐在扶手椅里,端著一杯威士忌在看電視”,[6](P7)“他身后的房間亂成一團:酒杯里還有臟乎乎的殘漬……到處都是一片狼藉”。[6](P14)從“兔子”居住雜亂的環境可以看出,他的家庭生活并不如意。“兔子”是個極愛整潔的人,妻子的邋遢和酗酒自然會引起他的反感和不滿。表面上看,他對自己的家庭和妻子詹妮絲的不滿是促使他逃離的原因。事實上,促使他逃離的真正原因是心中出現一種被網罩住的令人窒息的高度恐懼感。“這種恐懼感背后反映的則是一種幻想破滅的感覺,關于一個家庭應該是什么樣的以及家庭主婦在家庭中應該扮演什么角色這樣一種家庭理想。”[7]二戰后的美國十分重視家庭觀念,家庭的美滿幸福被看作自我實現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理想的家庭模式要求女性具有完備的生活技能,呆在家里承擔烹飪和撫育孩子的責任。這種女性家庭生活觀念已經深深根植于二戰后人們的意識形態之中,成為全社會遵循的道德規范。按照這種女性家庭生活觀念,詹妮絲顯然是不合格的家庭主婦,而對家庭幻想的破滅則造成了主人公“兔子”的多次逃離。與詹妮絲不同,“兔子”發現魯絲比詹妮絲會做飯,并且善于整理家務。[6](P100)和魯絲住在一起,更貼近于他理想的家庭模式,這也就解釋了“兔子”三次逃離的目的地都是魯絲住處的原因。“兔子”的逃離行為不僅體現了他對幻想的追求,也很好地映射了當時美國的社會狀態,即幻想與現實的矛盾。小說的主題則在圖形和背景的相互依托下得到升華,從個人層面拓展到社會層面,展現了厄普代克對時代的深刻理解。
一般而言,在敘事小說中,人物構成小說的圖形,而人物所在的環境則構成背景。但是,有時“場景為了主題的需要也可以成為圖形,從背景中脫離出來在文本中承擔圖形的角色”。[2](P28)《兔子,跑吧》中的意象“網”就成功從背景中脫離出來承擔了圖形的角色。
“網”一般是用來設置陷阱、捕捉獵物的,獵物一旦落入網中便很難逃脫,所以網一直給人一種窒息、困惑、禁錮的感覺。而厄普代克卻在小說中多次重復“網”這一意象,伴隨著主人公“兔子”的三次逃離,“網”的意象也貫穿了整個故事。“網”的意象首次出現于主人公“兔子”突然之間對自己生活感到疲憊和厭倦。枯燥乏味的工作、醉酒的妻子、一片狼藉的房間,“這一切就像一張不斷收緊的網,罩在他的背上”。[6](P14-15)生活之網的束縛使他喘不過氣來,他最終選擇逃離一切。他驅車駛向公路,想要尋求自我重新開始,可是卻不知何去何從:“一個個地名都消失了,地圖在他眼中渾然成為一體,成為一張網——所有那些紅線條、藍線條以及星號織成一張網,將他困在其中。”[6](P38)他把地圖撕碎,卻無法撕破這張網,這張網無處不在,甚至在他的心中:“在他離開的這一夜里,這地方就像一張網,里面是頻繁的電話、匆忙的尋找、成串的眼淚……而在這張網的中心,他卻安然無恙地躺在他那上了鎖的小空間里。”[6](P42)無論逃到哪里,他似乎都無法擺脫網的束縛和禁錮,托瑟羅雜物間里的鐵絲網、衛生間里的蜘蛛網;情人魯絲門上加裝了帶鐵絲網的玻璃、她身上由橡膠、棉花、絲織成的網狀長統襪;就連牧師住宅屋后也裝有鐵絲網。“這個世界就像一張蜘蛛網”,[6](P138)這是“兔子”最初對這個世界的感悟。他想要逃離這張使他窒息的網,可是他的努力注定徒勞無功,他越掙扎就陷得越深。直到故事結束時,“兔子”仍然沒有擺脫這張網的禁錮,他覺得自己的內心“是位于一張密實的羅網中央的一個潔白無暇的空間”。[6](P330)至此,厄普代克通過“網”的反復提及,成功地實現意象“網”的前景化,使之從背景中脫離出來,成為讀者注意的焦點。
認知語言學家認為,所謂意象就是寓意于象,即創作者將情感寄托于客觀物象。《兔子,跑吧》中意象“網”的反復出現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厄普代克的創作主題——幻想與現實的矛盾無法調和。“網”在小說中的每一次出現都伴隨著主人公“兔子”困惑、煩躁、焦慮的情感,而這些情感的出現正是因為“兔子”無法沖破困住自己的“網”。依據圖形背景的轉換原則,圖形和背景具有互動性,即在一個環境中可以是圖形,在另一個環境中也可以是背景,圖形和背景可以動態轉化。就整篇文本而言,意象“網”的反復出現使其處于圖形地位;就與圖形“兔子”的關系而言,體積較小、一直奔跑的“兔子”居于圖形地位,而“網”則處于背景地位。如果說“兔子”是追求自由的幻想家,那么“網”則是不可掙脫的社會束縛;“兔子”被困于“網”中無法逃脫,則體現著不可調和的現實與幻想的矛盾。一方面,“兔子”孜孜不倦地追求自我和自由;另一方面,他卻一次又一次被困入“網”中,遭遇挫折和失敗。“兔子”為追尋理想和個性多次以逃離的方式抵抗社會之網,表面上看是陷入了個人與社會的困境中,可事實是他所追求的自由和幻想本身就是社會的附屬品。為追尋自己的個性和自我,他不惜舍棄自己工作和家庭去沖破社會之網,可是卻不明白其自我的實現正是建立在中產階級的家庭理想之上,他的幻想本身就是一種悖論。從這個意義上說,“兔子”的行為就是自相矛盾,他不惜一切想要沖破社會之網,可是他追尋的幻想本身就被籠罩在社會之網之下,他在追尋幻想的同時也在破壞自己的幻想。“哈里的悲劇性揭示了現代人所普遍面臨的生命困境:逃避、超越生活之網的過程也是編織、加固生活之網的過程。”[8]意象“網”無論是作為文本的圖形還是作為束縛“兔子”的背景,所凸顯的意義都是相同的,即社會的束縛。而“兔子”最終仍困于“網”中則體現了主題意義的建構——無法調和的幻想與現實的矛盾。
本文從認知詩學的角度出發,運用圖形背景理論對《兔子,跑吧》中的兩個中心意象“兔子”和“網”進行解讀,分析其在文中的凸顯及主題意義的建構。在20世紀50年代,作為迷失“自我”的美國大眾的代表,“兔子”的逃離行為不僅是對自由和幻想的追尋,也是對當時社會意識形態的反抗;而“網”的不可掙脫性則體現了不可調和的幻想與現實的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