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君入夢

賈斯煒

八月中旬的一天，名字叫張君的清瘦無神的青年來訪，訴失眠六七年，一直靠服藥維持每天三個小時左右的睡眠，盡管這樣也只是處于半睡半醒狀態。近日更是無法入睡，時常一天只能睡得個把小時。所以擔心這樣下去會支撐不住，只有加大用藥量，但無效果，因此尋求心理咨詢。

我想到他的失眠可能只是癥狀，就癥狀用藥治療必然不能治本，所以應該追源失眠的原因。這里有兩個時間節點：第一，六七年前開始出現失眠;第二，近日失眠進一步加重。

追問得知，張君現三十八歲，副科級干部，七年前組織預提拔為正職，自認為萬無一失，然而最終原位無動。為了穩定其情緒，組織談話下屆重點考慮，但再次失意……

由此可知，張君失眠原因來自官場失意，心中的不平和對未來的擔憂一直攪擾著他。詢其大學專業，得知是哲學。聽口音不是本地人，詢問得知是黃岡人。遂問其對蘇東坡了解多少。

回答說：“只是讀書的時候好像學過他的《赤壁賦》。”

我問道：“你是抱著試一試的心態來做心理咨詢的，還是本身就相信心理學？”

張君回答說：“在決定做心理咨詢之前了解了很多心理學方面的知識。知道心理學從哲學中分離出來也就百十年的時間。我本身是學習哲學的，所以相信心理學。”

“好！那回去后就要認真地完成我今天給你布置的‘家庭作業’。具體內容是大量查閱蘇東坡的身世，并且要牢牢記住，從下次來開始講給我聽。”張君表示一定完成任務。

就這樣，過去了半個月，這半個月中，張君先后給我講了四次蘇東坡的身世，我都表示他的家庭作業完成得不夠理想，第五次應該是第一次見我整整二十天后的日子，這次他侃侃而談了一個多小時。從蘇東坡的原生家庭講到讀書，講到功名，講到烏臺詩案后被貶黃州，講到宋哲宗時任翰林學士，出知杭州、潁州。講到蘇東坡官至禮部尚書，后又貶謫惠州、儋州，直到卒謚文忠。甚至談到了《東坡七集》《東坡易傳》《東坡樂府》，總之，蘇東坡政治、文學、功業建樹及顛沛流離的一生，甚至妻妾、子女等，他都談及了。

張君說的蘇東坡的事情，很多我也是第一次才聽到，便對他說：“你的家庭作業完成得很到位，通過對蘇東坡身世的了解，你有些什么感覺？”

“用他弟弟蘇轍的話說，就是‘其于人，見善稱之，如恐不及;見不善斥之，如恐不盡;見義勇于敢為，而不顧其害。用此數困于世，然終不以為恨’，這蘇東坡宦海沉浮，人頭幾欲落地，顛沛流離，為養家糊口開荒種菜于東坡，受盡苦難，仍然曠達自如，堅守正知，不辱身價，心態確實了得，不愧是神人……”

“他的境況跟你現在或者說這些年的情況相比如何呢？”

“我怎么敢跟人家比呀！那簡直是星火之于日月，螻蟻之于巨龍，檐滴之于江河。”

“那你這些天睡覺情況有什么變化沒有？”

“沒有明顯變化，但時常心里覺得平穩了些。”

“好！你每天晚上如果睡不著，就到床上閉上眼睛，繼續想想人家蘇東坡的情況，睡不睡得著都不要管它，一切順其自然。如果短時間內沒有好轉，我們再商量下一步怎么做。”

“好！”

第三天張君再次來訪，說是可以睡到三個小時左右了，但還是沒有辦法真正放下。我問他：“在了解蘇東坡生平的過程中讀沒讀到他的《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這首詞？”

回答說：“還沒有聽說過。”

“你覺得我給你布置的家庭作業有意義沒有？”

“肯定有呀！不論學問，還是看待人生、看待社會，對我來說都有積極的作用的。”

“好！那就回家繼續完成家庭作業好不？”

“行！您只管布置吧！”

“每天在床上至少讀十遍《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直到睡著，最后達到不假思索地就能背出為止，當然睡意來了就順其自然，一直到無意間就能想到里面的句子為止。”

張君說，他不知道這首詞的內容。我便在網上搜了這首詞發給了他。

過了三天，張君再次來訪：“老師，我背順溜了。”

“好呀！背來聽聽。”

這背得確實順溜，但沒有背前言。我說：“怎么沒有背前言？”

“習慣了，讀書的時候遇到詩詞，老師都沒有要求過讀前言的。”

“這個前言你得多長時間背到像背正文這么熟練？”

張君看了看手機說：“就這幾個字，最多十分鐘。”

果然，十幾分鐘后，加上前言順溜倒背了。

我說：“你能不能把這首詞給我解釋一下。”

“大致意思知道，就是記錄喝酒回家路過竹林時下雨了，穿著草鞋，拄著竹棍前行，中途天又晴了的經過。”

“你理想中什么時候能夠正常睡眠？”

“當然是越快越好。”

“那在我這咨詢這么久了，你不覺得不劃算？”張君沒有理解我說話的意思，我接著解釋道：“心理咨詢是高消費呀！你就不心疼錢？”

“畢竟看病、吃藥也六七年了，還越來越厲害，況且經過這段時間的咨詢，本身也已經改善了，還學習了這么多人生態度、人生哲學，花這點錢算得了什么……”

“那好，繼續回家完成家庭作業，把這首詞認真地進行解釋，直到你覺得解釋得自己滿意了再來給我解釋。也可以寫出來，但給我解釋時一定是口頭兒的才行。晚上上床之后思考到一定的時間睡意來了就睡，不要人為地保持清醒，睡不著就想，就不停地思考，只限跟家庭作業有關的內容。”

“多長時間？”

“你自己覺得能夠口頭兒給我解釋透了就來。‘定風波’這個詞牌名本身沒有必要解釋。”

十一放假前，張君再次來訪，我聽取了他對這首詞的解釋后，對他說：“你這只是字詞句的直譯，談不上解釋、理解。”張君直言：“是不是還有家庭作業？”“你希望有嗎？”“無所謂，反正也借你布置的家庭作業在提升自己，但你這學費可是太高了點吧？”張君若有所思，我接著說：“這樣吧，我來按照我的理解給你解釋一下，你錄個音。”

“太好了。”

在張君準備好后，我是這樣給他解釋的：“前言‘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余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詞’，這沙湖遇雨，雨具雖然此前已經被人拿走了，但我不能不歸呀，風雨本就常事，而同行的人可能是同飲的官友、文友，反正都是朋友吧，他們卻因為雨中前行，而搞得狼狽不堪，而唯獨我一個人沒有覺得什么，哪里去管它三七二十一，想什么時候走就什么時候走，想怎么走就怎么走。然而轉身天就晴了，原來這就是自然，這就是人生，這就是社會呀！所以作詞以示。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何況朋友。這里的‘雨具先去’不也正是其他的朋友們見要下雨，搶先把雨具拿走了嗎？

“正文說的是天地自然，說的是人生哲學，說的是社會本來。你看，‘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下雨了嘛，因為我們要回家而受阻，雨打樹葉本來就是要有聲音的，我們不聽就是了，下雨算得了什么呢？下就下吧！不下就不下吧！下了，不妨不走那么快，吟唱著高歌，慢慢前行不也是很有意境的事情嗎？天地自然本身就是這樣的，人生軀體算個什么呢？

“你看看我是怎么想的，怎么做的？‘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這下著雨，不就是路上泥濘了點嘛，我撿個竹棍子當拐杖拄著不就行了嘛，何況我本來穿的就是草鞋，這多么輕便，多么自如呀！至于人家，騎馬就騎馬嘛，難道我現在不比在泥濘的道路上騎著高頭大馬，亦步亦趨的前行者好受嗎？

“你騎馬就騎馬，我穿我的草鞋就穿草鞋，反正都是走路，這是何等的人生態度呀！其實人生本來就不可能都是坦途，何況拄竹杖、穿草鞋向前走，比騎著高頭大馬更自在、更穩當、更安全。這樣，誰還怕個啥子呢？不就是身上的這身蓑衣在任憑風吹雨打，而我卻照樣走著我的人生之路嗎？這是何等的心胸，何等的超然呀！

“醉意中冒雨穿過樹林，然而‘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沒想到，嚴峻剛直且微涼的春風很快將我的酒意吹醒了。雖然這春風還是帶著些許寒意，但是那山頭的斜陽卻應時地迎接了我。天地沒有永久的風雨，社會沒有永久的和諧，人生沒有永久的順遂。所以青年得志而不為喜，中年停滯而無駐心，這樣才是順應天地，笑看社會，善待自己所應有的人生態度呀！

“說到這里，讓我們‘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回頭望一眼剛剛走過來遇到風雨的地方，繼續往前走，這才發現，其實既沒有什么風雨，也沒有什么天晴呀！因為無論怎樣，它都沒有使我們停止前行。原來，我們的目的是前行，而不是來聽風看雨的。所以風雨也好，麗日也好，不過是自己請進來駐在我們心中與我們沒有任何關聯的景致而已。

“人到老年，回顧一下自己經歷的人生風雨，官場的明爭暗斗，社會的爾虞我詐，生活的苦難艱辛，實際上什么都不是，既然什么都不是，所以什么事情發生時都沒有必要讓它駐于己心。因為我終究還是我，你終究還是你，他終究還是他，終究都要離開這個世界，竟然如此，天地終究還是有風雨、有麗日，路途終究還是有泥濘、有坦途的。所以我們就來個‘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因為本來就‘也無風雨也無晴’……”

張君回去后，將我的解釋配上了輕音樂，每晚循環播放……

昨日張君再次來訪，告知數日來天亮方醒，再關掉音樂，之后做自己應該做的事情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