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廣安
根據住房城鄉建設部規劃,我國從2009年開始,對國內煤炭采空區、林場、農墾及華僑農場中棚戶區進行大規模的改造。棚戶區改造是我國政府為改造城鎮危舊住房、改善困難家庭住房條件而推出的一項民心工程。
自從國家實施棚戶區改造工程以來,內蒙古大興安嶺林區也不甘人后,在森工集團的統一部署下,緊鑼密鼓、迅速行動起來。很快,第一批遷出大山的各森工企業職工及家屬落戶牙克石、海拉爾、扎蘭屯。有的森工企業還統一在局址建起了統建樓和磚瓦房。
我和妻子都是滿歸林業局職工,當時我們居住的房子,還是20世紀父母留下的板夾泥房,孩子到外地讀書了,我和妻子也都面臨著退休,我們一合計就要了牙克石棚戶改建的樓房,第二年就拿到了新樓房的鑰匙,我們全家高高興興地移居到林城牙克石,過上了城里人的生活。
搬到林城后,回滿歸就少了,我總能為自己找出各種理由,什么寫作太忙,約稿的編輯逼得太緊等。但再忙,每逢過年、過節,沒有極特殊的情況,我還是盡量回去看看的,去看已故的親人。這是我回滿歸最充分的理由,也是我對故鄉的最大牽掛。父母把我們姐弟九個拉扯大,好不容易我們全部成家了,本該到父母享福和安度晚年時,他們卻先后故去,現在我能為父母做的,就是去埋葬他們的地方看看他們。我也只有借這個機會,才能向九泉之下的父母匯報一些讓他們高興的事。什么您的孫女兒考上了大學了,還得了全額獎學金,孩子也不用我們操心了,她已經能自己照顧自己了。當說到我時,也會把這一年的文學創作情況向二老進行詳細說明。我知道,這離老人家的希望還差很遠,但我相信二老還是比較滿意的。當然,這幾年被單位排擠轉崗到山上小工隊從事體力勞動這樣的煩心事,我還是都咽到了肚子里,老人已經為我們全家操了一輩子心,這個時候,我絕不能再讓他們為我分擔不必要的憂傷。
我的父母合葬在通往苗圃那條道的兩公里處。看完他們,我沿著崎嶇的山路,慢慢地往回走,仿佛這里的一切還是老樣子,茂密的松樹、婀娜的楊柳,山風從樹梢刮過,掀起了陣陣的松濤,貝爾茨河水暢快地流淌著,似乎并沒有什么改變。
我在路上經常遇到和我同齡的人去悼念他們已故的親人,他們之中很多是我過去的熟人。偶爾遇到鄰居、同學時,都會表現出強烈的親切感。他們拉著我的手,說出一些溫暖的話語。“山哥,你現在可到好時候了,退休了身體還這么好,這就說明你有福氣啊!”“林區都停伐了,以后這里的人也不用受那么大的累啦!”我總是笑,自己的難處自己明白,何必跟這些憨厚的老少爺們說哪!我拉著他們的手,問起“十個全覆蓋”在我們這里落實得怎樣,他們個個自豪地爭先回答,什么路修了幾條,樓房蓋了幾棟,平房建了多少,飲水工程,老年活動室建設,便民超市,路燈管網等,都能說出好幾項,而且都是摸得著、看得見的東西。看到家鄉人的臉上都是露著笑容,我的心里也充滿了快感。
我走到大橋時,迎面遇上在北道附近居住的老鄰居陳曉峰,我們見面寒暄了幾句后,她忙掏出手機讓我幫忙申請一個微信號,說兒子媳婦在海拉爾住上了棚改新樓,要在微信上發照片過來。我趕忙幫她注冊微信,然后把微信上發過來的照片轉存到手機上。曉峰滿臉羞澀,不好意思地說:“老了,跟不上時代了。”我笑著自我解嘲地說:“嫂子,當年我是咱們這里最笨的一個,可后來我還是學會了用電腦。”我告訴她對著手機給兒子媳婦說話,對方很快就能回話。曉峰咧嘴一笑,“這個智能手機就是先進,真牛!”曉峰興奮得滿臉通紅,反反復復地播放兒子、媳婦、孫子的說話內容。她的牙齒很白,臉色也很好,不仔細看,根本就不像五十多歲的人,年輕得像是只有三十幾歲,走起路來輕飄飄的。
本來想第二天返回城里,但又怕老叔不高興,中午就去他家吃飯。老叔已經七十多歲了,是我們這個家族中唯一健在的長輩,脾氣倔得很,我在心里還是挺懼怕他的。我要是不到老叔那里點個卯,事后被他知道,難免會被痛斥一番。
我徑直來到老叔家,他沒想到我來,見到我眉開眼笑,簡直把我當成貴賓招待,親自燒水沏茶,洗水果。親熱得超乎我的想象。老叔向我說起很多爺爺奶奶在世時那些難忘的事情。說到動情處,老叔還會熱淚盈眶。老叔年輕時當過兵,復員后到了五九煤礦挖煤。退休后來到滿歸,本想和我的父親做個伴,沒想到父親在老叔來后不久就去世了,撇下了老叔一家。在飯桌上,老叔端起酒杯,就打開了他的話匣子,說的多是我已經耳熟能詳的老叔的往事,三年困難時期,吃樹皮、吃糠餅子,恨不得把一分錢掰成兩半花,老叔還講在部隊站崗放哨的事情,也講了孤身擒賊的豪邁經歷。我都是仔細傾聽,每每講到精彩處,我還給老叔鼓掌叫好。看情形,老叔的身體還可以,精神狀態更好,再活二三十年都沒問題。每次在老叔家喝酒,我都會把酒杯高高地舉起,頻頻向老叔敬酒:“老叔,你是咱家族的老人了,看到您老人家身體硬朗,精神煥發,始終保持革命軍人的精神氣魄,我作為晚輩,別提心里有多高興了。在這里祝愿老叔,咱家族中資格最老的黨員,快快樂樂活上一百年。我們做晚輩的也要教育好子女,爭取讓我們的家族再多出幾個大學生。”老叔聽了,高興得一揚脖子就把酒干了。老叔滿臉堆笑地說:“你這孩子,以前不言不語,現在咋變得這么能說會道啦?”
我每次回到滿歸,總要在各主要街道轉上一圈,最后再到鎮西邊的護河堤走走,目的不外是想看看這里有沒有什么變化。見到光屁股時的小伙伴萬剛時,他正在院子里劈柈子,跟他好好熱鬧了一陣兒,他卻提起了一些陳年往事,說了我小時候的一些不是。還提到了一次洗澡的事,說好我們一起到一個泡子洗澡,衣服卻被我悄悄拿走,還告訴了大人,害得好幾個小伙伴撅著屁股挨家長的鞋底子。還有一次我們上樹捅馬蜂窩,被馬蜂蜇得鼻青臉腫。說到氣憤的地方,我就會被他重重地打上幾拳。但我還是會問他現在日子過得怎么樣,身體好不好,妻子退休沒有,孩子在哪兒上學之類的問題。我和萬剛還像孩提時代,坐在院子里就伸出手腕子,腳蹬腳齜牙咧嘴地掰起手腕子來,很可惜沒有兒時在教室里圍觀的同學,但我們依舊還是那么較勁,已經多年不干活的我,很快就敗下陣來。萬剛得意揚揚,“沒想到在學校時,你每次都贏我,今天卻成了手下敗將,真是風水輪流轉。”說完哈哈大笑,笑得是那樣開心,那樣無拘無束,看得出他現在很幸福。
我離開滿歸時,好像有很多東西都在牽絆著我,讓我很難向前邁出腳步,就連我自己也說不清楚是一種什么力量。偏在這時從遠處傳來“豆—腐”的叫賣聲,豆字很重,腐字很輕,聽起來很有韻味,讓人感到既親切又回味無窮。當年,我就曾扯著媽媽的衣角,跟隨媽媽推著賣豆腐的小推車走街串巷,聽慣了媽媽喊的“豆—腐”聲。在路過一片菜地時,我想起了少年時代禍害人時做的淘氣事,我們到大地里偷扒卜留克,被看青的大爺發現怒斥追趕的情景,我就怕大爺告到爸爸那里,那樣就免不了挨鞋底子了,結果大爺沒有那么做,還把拔下來的卜留克讓我們全部拿走,總算得以平安無事……
過了大橋我見到了馬叔叔,他已經八十五六歲了,還能倒背著手遛彎,我感覺很驚訝!說來他還是我的大媒人吶。馬叔親熱地抓住我的手說道:“侄子,回來一趟不容易,多住幾天,咱爺倆坐在炕上好好嘮嘮。”我的眼眶有些濕潤了,心里熱乎乎的,對他有一種感恩。這幾年,隨著采伐量的逐年減少,年輕力壯的人不少都到外面去闖蕩了,人們的生活水平得到了飛速提高,結婚要樓了,出門開車了不足為奇,十戶人家就要五戶空,不少人通過棚戶區改造在異地城市要了樓。老人家想說說話都找不到可心的人。我說:“馬叔,過兩天我回來看您!”馬叔卻神情黯淡下來,說道:“你可沒有你爸實在,你在外面那么忙,哪有時間過來看我,你這就是敷衍我,你別看我現在好人一個,說不定哪天就一覺睡過去了。”我聽著馬叔的話趕緊轉過臉去,偷偷用手把眼淚擦掉。
看到我父母生前居住的房子,這次“十個全覆蓋”活動開展后,也已經給換上了新房蓋,屋前齊刷刷的板杖子很是醒目,我打心眼里感謝黨的好政策。父母都已經故去,按說,我應該對這里無牽無掛才是,可我做不到,相反,我對滿歸的情感越來越重。今后我要常回滿歸看看,因為這里還有老叔、老嬸、發小、上了歲數的老人、左鄰右舍,以及漫山遍野的大森林。更因為我的情感已經完全融入滿歸的一切,恐怕這輩子無論我走到哪里,都不會把滿歸忘在腦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