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智鑫
鄭敏(1920-)作為九葉派“常青樹”詩人,詩歌創作自20世紀40年代持續至20世紀末,且詩學深受哲學的影響。本文以鄭敏早期詩歌《冬日下午》為例進行文本細讀,通過分析該詩內容主題、結構及鄭敏早期詩學觀成因,嘗試理解鄭敏的詩歌哲學。
1943年,《明日文藝(桂林)》發表了《詩九首》(包括《音樂》《晚會》《變》《悵悵》《冬日下午》《無題(三首)》《云彩》),標志著23歲年輕的鄭敏正式走向詩壇。因1939年至1943年就讀于西南聯大哲學系時師從馮至,鄭敏形成了“不喜歡那種純粹抒情的詩,喜歡智性多一些的”詩歌觀念。
一、《冬日下午》文本解讀
《冬日下午》是一首不單純寫景抒情,蘊含濃厚哲理性的現代詩歌。詩歌內容并不復雜晦澀,一幅冬日下午的大自然風景,讀來似乎是為同名畫作所配的題畫詩。該詩值得關注的地方在于詩歌的表現形式,在于詩人如何從描繪冬日下午的場景中表露精神情感世界,這樣,我們于深幽處謹慎地析字解句就顯得有意義。
“畫畫的人睡去了,讓大路躺在無色里”,詩歌開篇就營造奇妙的想象:冬天的萬物都是蕭索的暗色調,畫家索性擱筆睡去,于是沒有著色的畫作上的大路“臉都白了”,躺在了“無色”里。被畫家擱置的大路躺在黯然無色的沉寂里,卻有生命:路在“沉思”,“想一雙赤裸的軟腳,一把花格遮陽傘”。冬日下午的大路沒有陽光和少女,連畫家都無心眷顧,大路只好思念夏季時踏在自己身上的少女。然而冬日里,這樣的美好和思念只是無色的沉寂。第二節依然是高度擬人化的想象場景。蕭索凜冽的寒風肆虐著白楊樹,樹葉漸漸凋落枯黃。不是如戰士一般挺拔屹立的白楊,大學生詩人鄭敏眼里看到的是孩童氣的白楊在委屈地“哭訴”:“什么時候重有美麗呢,風不歌頌我了。”這樣不落俗套的寫法,讓我們也能讀出冬日下午的“無色”。不只是大路沉思、白楊哭訴,“烏鴉歇在石堡上,天太低”,冬日下午的世界充斥著沉郁死寂的氣氛,似乎萬物都被摁下了暫停鍵。除了擬人,本詩也巧妙運用了多種修辭。“寂寞從枝梢滴下”這一行用了比喻,運用比喻,是我們司空見慣的,然而比喻運用得新穎奇巧,實屬不易,寥寥幾字將寂寞濃得化不開寫得富有情趣。寂寞本是不可見的情緒,在此將精神化為物質,將抽象的情緒化為可視可量的具物,能夠“從枝梢滴下”的寂寞可見沉重之感,這與后文描寫睡美人等待春天和煦的風將她喚醒遙相呼應。
接著“我”出現了,現實和想象交織于一體,萬物沉睡的冬日下午于有了一絲生機。兩個“輕輕”、一個“怯怯”用得極好:一方面搭配著無色沉寂的冬日下午的環境,同時,“牽我的衣袖”“怯怯的小手”暗示這是站在孩童視角的“小女孩”,仿佛冥冥中有另一個聲音在提醒走在大路上的“我”駐足看看萬物風景。“小女孩”是詩人童年的象征,她童真可愛,對大自然和世界充滿著好奇和求知欲。鄭敏曾回憶她在美國聽過詩人羅伯特·布萊的演講,深埋在無意識中的童年支撐她走向畢生的寫詩之路。詩歌的拐點出現,正當“我”得到提醒并駐足回望時,原來,一切都是幻覺。詩中的“小女孩”是否代表著詩人內心的聲音?筆者認為,“小女孩”作為隱喻,和“我”的靈魂之間有自然的聯系之處,孩子比成人更能細心觀察、感受大自然的美好和奇妙之處,正如靈魂不必為了肉體的生存匆忙趕路而得以舒張。最后三行并沒有襲用其師馮至《十四行集》結尾慣用的主觀抒情和哲思結束全詩,反而簡潔含蓄地寫了一枝“猶自顫抖”的“瘦弱的白薔薇伸出矮籬”。用意何在?我們自然聯想到葉紹翁《游園不值》“一枝紅杏出墻來”的描寫,冬日下午萬物看似都在沉睡,其實不是“無色”,也不是思念春季的和煦和絢麗,被世人忽略的白薔薇是瘦弱的,但仍然在寒冷中頑強地伸出矮籬。可惜的是,少有人像“我”一樣能夠駐足觀察到冬日下午的這一抹美麗,于是世人的漠視增加了白薔薇的寒意,“猶自”一詞可謂此時無聲勝有聲,傳達出“我”對白薔薇的愛憐和疼惜。從這一層面理解,面對四季輪回必然經歷的冬日,詩人并不悲觀,更沒有期盼春天快快來臨,而是以哲學家的姿態“沉思”“駐足”,發現了冬日下午具有的獨特美麗。
二、《冬日下午》結構特色—兼論20世紀40年代其他詩歌
與古人題畫詩不一樣的是,《冬日下午》讀來儼然一幅寒冬百景圖,是可以重現視覺感受的詩歌藝術作品。整首詩歌就像是一幅靜態寫生,在“無色的沉思”里融入哲理思考。當萬物休養生息,畫家睡去,沒有行人,冬日下午看似毫無生機,但當你留心觀察自然時,能驚喜于寒冬中頑強綻放的白薔薇的美麗。鄭敏在《詩的內在結構—兼論詩與散文的區別》中提到:“假設將一首詩當作一個建筑物……結構至少有兩種,一種是展開式結構,一種是高層式結構。”《冬日下午》正是建立在展開式結構上,由一個基點(“大路”的“無色”)出發,意象、思想層層關聯,逐漸向深廣處拓展,到結尾處豁然開朗,揭示出深刻的情感或哲理,從而達到詩意的高潮。這種藝術美和智性美是我們閱讀鄭敏詩歌的一大愉悅。
這樣的結構同樣出現在鄭敏20世紀40年代發表的幾篇詩歌中。如《金黃的稻束》,從“金黃的稻束”聯想到“疲倦的母親”,再想到它比“靜默的雕像”更靜默,“在田里低首沉思”,隨著時間流逝成了“人類的一個思想”。昆明秋日黃昏,詩人偶然路過稻田,由她所面對的靜物(稻束)出發展開想象,雕像這一基點溝通了具象(金黃的稻束)和想象邏輯(疲倦的母親)。同時,歷史的雕像、無私奉獻的母愛和人類的思想之永恒性相呼應,借助語言、意象、修辭等逐漸展開,從大自然的“黃昏”“滿月”“遠山”而轉到暮年的母親,詩人引導我們思考母愛的厚重感。結尾自然抒情,與永恒的母愛相比,歷史不過是一條不斷流逝的小河而已,為詩歌增加了智性深度。
三、《冬日下午》的詩學觀成因
要想讀懂鄭敏的詩歌,必須了解哲學對于她的生命意義。鄭敏詩歌里的哲學含量很高,每一首詩幾乎都有意識地將情與景融合至更高的境界,往往把目之所及的具體物象上升到哲學高度。鄭敏本人也多次談及20世紀40年代在西南聯大求學時期攻讀哲學對于寫詩的意義,甚至將自己其中一本詩學論著定名為《詩歌與哲學是近鄰》。《詩歌與哲學是近鄰》出版于1999年,書名出自海德格爾,但是鄭敏的哲學詩學觀念卻萌發于20世紀40年代的西南聯大:“哲學方面受益于馮友蘭先生、湯用彤、鄭昕諸師。這些都使我追隨馮至先生以哲學作為詩歌的底蘊,而以人文的感情為詩歌的經緯。這是我與其他九葉詩人很大不同的起點。”哲學系的求學經歷奠定了鄭敏詩歌寫作的哲學思維,也使得鄭敏詩歌在抒情方式和思想氣質上有別于九葉派其他詩人。此外,鄭敏20世紀40年代“大量地讀過英文版的里爾克詩歌”,學會了靜觀、體悟具體可感的形象。由于時年23歲的鄭敏是通過馮至的翻譯間接接觸到里爾克的詩歌,所以《冬日下午》的視角與里爾克的《豹》冷靜而客觀的“零度寫作”視角仍有很多不同。前者字里行間更帶有青年詩人學生的靈動與俏皮,詩中常有第一人稱“我”的存在,以及“臉都白了”“白楊哭訴”“瘦弱的白薔薇”等個人氣質的表達,后者的敘述視角和風格顯得更為冷靜和老成。因此,鄭敏一方面通過馮至的翻譯接受了里爾克的哲理詩寫法—避免膚淺和感情的傾斜,另一方面又融合了青年時期的個人氣質,才鑄就了其早期詩歌。20世紀90年代,鄭敏發表的理論文集沒有浮華的辭藻,同時遠離空洞的概念說理,直至21世紀,她仍然堅持哲學思考,她堅信“真正的好詩人都是哲學家”,也堅持用哲學融入詩歌,體悟生命、書寫生命。囿于文章篇幅,在此不再詳談。而作為九葉派創作期最持久的詩人,鄭敏寫詩偏重理但不枯燥,不刻意追求宏大敘事,用詩歌踐行著哲學和文學不分家的詩學觀念。回溯中國新詩百年的智性化進程,詩人兼哲學家的鄭敏從未停息過她思考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