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天霞
中國古代的童蒙教育主要以識字、習字、背誦為主,注重對學童進行基礎性知識與道德修養教育。在這一階段中,識字是童蒙教育的主要內容,要完成這一重要教育內容,往往通過習字。據文獻記載,唐初:“又詔秘書外省別立小學,以教宗室子孫及功臣弟子。”[1]但是,這樣的學校只有貴族及功臣子弟才有資格入學,并不惠及百姓。直至武德七年二月高祖下《置學官備釋奠禮詔》詔諸“州縣及鄉里,并令置學”[2],這才把童蒙教育擴展到全國。武德五年,改瓜州為西沙州,州治設在敦煌。這說明,唐代時期敦煌的童蒙教育是在官學體制下進行的。唐代的官學體制中,州有州學,縣有縣學。唐代敦煌地區設沙州,下置敦煌和壽昌兩縣,在法國巴黎藏敦煌寫本編號P.2005《沙州都督府圖經》殘卷中便詳細記載了沙州官學的有關設置:“州學右在城內,在州西三百步。其學院內,東廂有先圣太師廟堂,堂內有素(塑)先圣及先師顏子之像。春秋二時奠祭。縣學右在州學西連院。其院中,東廂有先圣太師廟堂,堂內有素(塑)先圣及先師顏子之像。春秋二時奠祭。”另外,通過敦煌市博物館藏編號067 的敦煌寫本《地志》殘卷,我們也可以知道敦煌屬于上縣。《唐六典》中對于上下縣編制員額有這樣的規定,上縣縣學“博士一人,助教一人,學生四十人”[3]。沙州州學的編制與員額也符合唐朝官學的基本制度。
習字蒙書是古代童蒙教學活動的重要教材之一,現存世敦煌習字寫本主要以《千字文》《開蒙要訓》《上大夫》等為主要內容。學童學習初始,以識字、習書入門,次習啟蒙教材,正所謂“五尺童子,恥不言文墨焉”[4]。在唐代,由鄉里村學承擔童蒙書法教育活動。雖然鄉里村學是官學體制下的教育機構,但實際上屬于私學性質。中央下詔規定教學要求,但是在諸多細節上,如經費、教師以及學生安排上卻沒有具體的規定,“鄉學雖或由官立,實以人民自設為多”[5]。
唐時期的敦煌地區,州學、縣學、家學、寺學和義學都是蒙學體制下的教育活動。從現存的敦煌有關資料中,我們可以知道唐五代州縣學與寺學是共存的。但后期,吐蕃占領敦煌,唐體制下的官學隨之衰落,甚至停辦,私學取而代之,并在當地蒙學教育中扮演了主要的角色。在這樣的社會條件下,即使在歸義軍收復河西之后,寺學仍然在繼承的基礎上得到了新的發展。據李正宇先生考證,“歸義軍時期的敦煌學校共計二十五所,……敦煌縣……人口估計一萬左右。平均每四百人就有一所學校。每所學校平均十名學生的話,也有兩百五十名學生,占總人數的四十分之一,可以說教育相當普及了”[6]。這也從側面說明,唐敦煌時期的私學興盛。雖然州學荒廢了,但是佛教發達,寺院興盛,學校教育并沒有荒廢,而是由寺院接管教育工作。敦煌寺學的興起和發展,是在吐蕃占領敦煌時期,我們可以從敦煌出土文書中的學郎題記中得到答案。當時,很多高門子弟入讀寺院,如S.707 題記卷末中記載,曹元深曾就讀于三界寺,“孝經一卷,同光三年乙酉歲十一月八日三界寺學仕郎郎君曹元深寫記”。P.3692 卷末題記中記載索勛之孫索富通也曾就讀于金光明寺:“壬午年二月廿五日舍光明寺學郎索富通書記之。”
敦煌的寺學教育經歷了吐蕃占領時期和歸義軍時期。吐蕃統治時期的教材使用的語言是漢蕃雙語,在這里我們只討論歸義軍時期的寺學教育。歸義軍時期學校教育由于恢復了漢語教學,寺學教育比之吐蕃占領時期更加繁榮。蒙書類教材主要有《千字文》《百家姓》《太公教》《珠玉抄》等,從教材選擇上來看,這一時期的寺學基本遵循官學體制下的童蒙教育。我們雖然不能從敦煌出土文書中得到敦煌寺學存在的確切記載,但是,從出土文書中的學郎題記仍可知寺學是確切存在過的。如P.3393《雜記》雜抄殘卷前有題記:“辛巳年十一月十一日三界寺學士郎粱流慶書記之也。”P.3189《開蒙要訓》題記有:“三界寺學士郎張宗彥寫記。”[7]據前人考證,唐歸義軍時期,共有17 所敦煌寺院,其中永安寺 、凈土寺、金光明寺、蓮臺寺、乾明寺、龍興寺、三界寺、靈圖寺等10 所寺院有學郎題記。在寺學教育下,平民百姓子弟擁有與高門子弟同樣的受教育權利,打破了貴族對學校和教育資源的壟斷。在這樣的教學原則下,敦煌的童蒙教育顯現著獨特的教學特點。由于實行的是普及性教育,童蒙教育對學童的要求并不苛刻,教學也多為一般性的識字和讀書訓練。進行識字教育的同時,
寺學也向學童傳授社會和生活等方面的現實知識。而對要參加科舉考試,考取功名的學子們來說,這是不夠的。因而,其教育內容定有所差異。相對來說,在教育內容、教育方式以及教育者上,中原內地和西北敦煌地區的童蒙教育是存在差異的。研究表明,中原內地童蒙教育更注重學子能否通過科舉考試,其性質為應試教育。而敦煌地區更注重實用性,更多把重心放在傳授實用的社會生活內容上。

敦煌《雜抄》P.3393殘卷 法國巴黎國家圖書館藏

敦煌《千字文》習字蒙書 法國巴黎國家圖書館藏
敦煌傳世習字蒙書寫本主要是《千字文》《上大夫》《開蒙要訓》。《千字文》是古代童蒙讀物使用最廣泛、流傳最久遠的識字教材之一,是周興嗣在梁武帝大同年間(535—545)所編。該作品內容豐富,簡明易懂,易于學童背誦。現傳世的敦煌《千字文》寫本多達五十多件,如S.2703、S.5657、P.2457、P.2647、P.3114 這幾件都是以《千字文》為內容的寫本。
S.2703 這組寫本是練習《千字文》的習作,長274 厘米。書寫內容為《千字文》“光、果、珍、李、柰、菜、重、芥、薑(姜)、海、醎(咸)、騰、致、雨、露、結、成、霜、金、生、麗、水、玉、出、崐、崗”等26 字。據李正宇考證,現存紙本83 行,每列3 至27 字,共1448 字,有學生、教師所寫筆跡,包括教師示范字、批語。
S.5657 的內容抄寫在背面,現殘存14 行,內容為“霜金生麗水玉出昆”,但是“霜”字行嚴重缺損,“昆”也僅剩一行。除去這兩字行,其他各字分別練習兩行,每行13 至30 字不等。
P.3114 的抄寫內容為《千字文》里面的“千字文敕員外散騎侍郎”,每字抄寫兩行,先抄寫每行首字,首字字體較大,按首字順序依次練習抄寫,每行抄寫十幾至四十遍。
《上大夫》又名《上大人》,篇幅較《千字文》極小,僅25 字,至宋、元、明、清仍是流行的童蒙教材。從現公布的敦煌文獻來看,《上大夫》寫本共有8 件,其中英藏4 件,分別是S.747、S.4106、S.6606、S.6960;法 藏4 件,分 別 是P.3145、P.3797、P.3806、P.4900b。

敦煌《千字文》習字蒙書 法國巴黎國家圖書館藏
S.747 從形式上看是孩童練習時的雜寫,有不少教材內容,其中《上大夫》僅殘存1 行,內容為“上上上上大夫□□己化三千七十二□”。
S.4106 書寫在背面,也是孩童練習所寫,其中一小段是《上大夫》,寫道:“上大夫丘乙己化三千七十工女小生八九子牛羊千口捨宅不受大了于申子乙□元夫者也。”
S.6606 是卷子本,與前兩件一樣,書寫在卷子背面,4 行,內容為“上大夫丘乙己化三千七十士女小子”。
S.6960、P.3145、P.3797、P.3806 這幾件寫本均是卷子本,背面抄寫《上大夫》,內容或長或短。值得一說的是編號為P.4900 的寫本,這件是一張殘紙,原卷第一行有朱文“試文”二字,其次有九行字,每一行的首字均為朱文書寫,應為教師示范所寫,從右至左依次為“上大夫丘乙已化三千”,朱文下面有一行墨書,每行十幾個字不等,應為學童習字。
《開蒙要訓》是唐五代民間流行的識字類蒙書,內容與《千字文》無較大差異,但較《千字文》更為通俗,所述內容也更偏向于現實生活。《開蒙要訓》長期流行于唐五代敦煌地區,當時的州學、縣學、寺學均以此作為童蒙教學教材。現存《開蒙要訓》敦煌寫本中有40 多件,均未標示作者名氏。
P.2717 整卷子有兩部分:一部分是《開蒙要訓》完整的內容,另一部分是《開蒙要訓》的習字練習。令人不解的是,內容同出自《開蒙要訓》,但是前后卻不盡相同,前者內容從“乾坤覆載”到“瞳□肌膚”,后者卻從“雪”到“方”。
S.705 卷是英藏敦煌文獻,從尾部題的“開蒙要訓一卷 大中五年辛未三月廿三日學生宋文獻誦、安文德寫”可知,這是學郎抄寫的。
從現存的敦煌習字蒙書我們可直接窺見書寫者當時的書寫狀態,進而推測當時的學習方法和教學方法。

敦煌《千字文》P.2457 習字蒙書 法國巴黎國家圖書館藏
從上述敦煌習字蒙書寫本來看,學童通過重復法反復練習單字,每字練習一到兩列,如《千字文》S.2703,練習內容為“光、果、珍、李、柰、菜、重、芥、薑(姜)、海、醎(咸)、騰、致、雨、露、結、成、霜、金、生、麗、水、玉、出、崐、崗”等26 字。從練習日期上看,這26 個字非在一日完成,寫本上可見的日期有“廿五日”“二十六日”“二十七日”“十八日”“十九日”“二十日”“二十一日”等,從數量上看,每個學習階段練習3 到5 字不等。與現在的書法教育一樣,在習字數量上,古代也不多。在每個日期后面有一“休”字,這說明一個學習階段結束。再如S.2647,這一件中的008、009、010 三部分是《千字文》的內容,練習內容從“散”到“宙”共15 字,每字書寫一行,如此反復練習。我們仔細觀察這一張習字,還可以發現,第一行字的墨色與后面的書寫稍有不同,前者更濃些,應是學童先書寫每字的順序,即第一行,再按照此順序依列練習。從字的用筆方面來看,較為隨意,前面的書寫較后面的工整嚴謹,越往后用筆漸趨懶散,字距、行距也拉大。P.2717、S.5657、P.4900、P.3114 等大多數寫本采用此方法進行練習。

敦煌習字蒙書S.2703 殘卷 選自四川人民出版社《英藏敦煌文獻》
除了單字練習,還有就完整篇章進行抄寫練習。這樣的學習方法也不少,如《開蒙要訓》P.2717、《千字文》P.2457。P.2717 前文已經介紹過,不贅述。值得注意的是,P.2717 前后兩部分內容有出入,抄寫練習并沒有依據完整內容從頭到尾依次抄寫練習,而是從中截取內容抄寫,這說明學生學習形式并不是僵化的,可適當以學生的興趣選取練習內容。P.2457 寫本也是平時練習所寫,這一寫本中多字出現多次修改、重寫的現象。“次”有涂抹痕跡,墨色濃淡不一,可能是作者書寫錯誤或者不滿意而改;“玄”重寫了兩次;“騰”的“月”旁、“來”的橫畫和兩個點畫、“致”左邊偏旁“至”等字也有修改的痕跡。關于修改涂抹,筆者有兩種猜測:一種是與現代學生抄寫課文練習一樣,抄寫錯誤或不滿意的直接予以改正;第二種是教師在批改過程中直接為學生做改正。
(二)教學方法
第一種是鼓勵法。童蒙教育以教授孩童基礎性知識為主,在孩童學習過程中給予鼓勵有助于學生激發學習興趣。如前文所述,P.4900《上大夫》寫本不僅保留了學童習字進程、習字狀態等寶貴信息,還有其特別之處,即在寫本中保留了教師的批語。“麗水玉”后面有“漸有少能,亦合甄賞”幾字,實際上就是教師批語,大意就是:“學生的習字漸有進步,應該給予贊賞。”這表達了教師的鼓勵與希望。
第二種是教師示范法。從不少寫本中我們可以直觀感受到這一方法。如P.4900 這一寫本,有紅、黑兩種墨跡,從筆跡、用筆技巧上來看,顯然不是出自同一人的筆跡。通過對比“上”的豎畫、“大”的捺畫、“丘”字的結構等細節,紅色字跡有可能是教師示范字。學生在教師示范字下面依次練習書寫。教師每字寫幾遍,學生跟著練習幾列,從中也可以看出教師對學生的練習有明確的數量要求。再如P.2703 這一件寫本,也有教師示范用字。每七八個字就有一個示范。

敦煌《千字文》S.5657V.1習字蒙書 英國倫敦不列顛圖書館藏
第三種是階段學習法。如前S.2703 寫本,學生每個階段習字3 到5 個不等,一個學習階段結束教師批以“休”。陳元靚《事林廣記》中說到孩童寫字時,也提到學童每日習字不得過兩字,兩字端正,才能換字,如貪多,字就寫得不好。如果讓學童一開始就寫很多字,難度太大,學童也不可能完成。
本文通過對部分敦煌習字蒙書進行解讀,探討了在官學、寺學教育體制下唐代敦煌地區的童蒙書法教育的特點,并進一步闡述這一時期在進行童蒙教育過程中,采用的教材、學習方法、教學方法。受社會條件的影響,寺學較之官學更盛,也表現出其普及性教育的特點。因而,此時的童蒙教育主要以基礎性知識普及為主,兼有現實生活常識。所采取的教材除了本地區自編的特色教材外,《千字文》《上大夫》《開蒙要訓》皆是中原地區流行教材。綜合考慮敦煌地區的地理環境、社會條件等,唐敦煌地區的童蒙書法主要以日常需要為主,而在日常書寫狀態下的敦煌習字蒙書恰恰為我們提供了重要信息。
注釋:
[1]歐陽修,宋祁.新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1163.
[2]宋敏求.唐大詔令集[M].上海:學林出版社,1992:490.
[3]李林甫.唐六典[M].北京:中華書局,1992:752.
[4]杜佑.通典[M].北京:中華書局,1984:84.
[5]呂思勉.隋唐五代史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1276.
[6]李正宇.唐宋時代的敦煌學校[J] .敦煌研究,1986(1):39—47.
[7]鄭阿財,朱鳳玉.開蒙養正——敦煌的學校教育[M].蘭州:甘肅教育出版社,2007: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