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阿叔的涼茶鋪

時光聽得見

一

嶺南家鄉的每一個小孩兒或許都逃不過因“熱氣”而被爸媽領著去喝一杯涼茶的遭遇。為了安撫孩子，涼茶鋪的老板往往會貼心地附贈一小包自制陳皮。拿到裝著陳皮的透明小袋，大部分小孩都會破涕為笑。

但是也不乏我這種怎么哄都鬧個不停的“問題小鬼”，所以，涼茶鋪的老板對我印象格外深刻。當然，我對他們也是怨念已久：為什么會有人賣這么難喝的東西，涼茶鋪怎么還不倒閉啊？

初中某一次期中考試前，我對爸媽提出要求：“如果我考了第一名，就帶我去吃肯德基，并且吃完不用喝涼茶。”

在考試前幾日，我就開始想象如何帶著漢堡包在我家附近涼茶鋪的阿叔面前大快朵頤，然后張揚離開。可是考試成績讓我的愿望破滅了，我十分失落。

那天放學，我沒好氣地坐在阿叔店門口的長凳上，等著爸媽下班路過這里捎我回家。細心如阿叔，一下子就察覺到我的沮喪，端著他那招牌式的笑容問道：“小班長今天被誰欺負了？誰敢欺負你？”

“要你管！”我當然是不買賬的，要不是爸媽下令讓我在這兒等著，我定然是不會來的。

一想到“煮熟的肯德基飛了”，自己又只能坐在這滿是藥味的鋪子里，我越想越氣，越想越委屈，眼淚“啪嗒啪嗒”直往下掉；這還不行，我必須哇哇大哭以宣泄自己的委屈，引得路人紛紛看向我。阿叔慌了神：“喏，獎你一包陳皮……哎，別哭了別哭了，兩包，兩包行嗎？”

拿到兩包比正常分量多得多的陳皮，別扭如我，盡管在心里笑出了聲，卻連聲“謝謝”也沒和阿叔說，只是停止鬼哭狼嚎，乖乖等著爸媽認領。

二

轉眼我已經讀高中了，阿叔的涼茶鋪也沒倒閉，不溫不火地開著，只是阿叔的頭發漸漸少了，肚子漸漸大了，開始有人叫他“大爺”了。

當然，遇到叫他“大爺”的客人，他的表現絕對很“大爺”，我就見過—一個路人匆匆停下，問：“大爺，你這兒有沒有祛濕的涼茶？”

阿叔飛快地瞥他一眼：“菜單上寫著呢，自己不會看啊？”

“什么態度！”客人莫名其妙，不知自己怎么得罪了他，悻悻要走，阿叔滿不在乎。

滿懷少女心事的我約暗戀的男孩子去書店，路過涼茶鋪時，突然看到老師騎車經過，我做賊心虛，一下子把男孩子拽進了涼茶鋪。

我頷首窩在鋪前，祈禱自己千萬別被老師注意到，心臟怦怦直跳。阿叔一眼就看出了我的慌亂，當然也注意到了我身邊的男孩子。

“大爺，來一杯招牌癍痧涼茶。”男孩子點了單，很坦然地轉頭問我，“你喝什么？”

我盯著老師遠去的背影，哪兒有心思喝涼茶，于是應付了句：“和你一樣。”說完，我才突然意識到男孩子把阿叔叫作“大爺”，心想不妙，“大爺”要發威了。

“大爺”果然出招了，盯著男孩子說：“小同學，癍痧是好，但我看不適合你現在喝，喝涼茶也要講時機，時機不對非要喝，那是有害無利。”他頓了頓，轉頭望著我，繼續說：“有的事也是這樣。小妹，你說是不是？”

男孩子十分爽朗，替我作答：“是是是！行家說得對，那我們還是要茅根竹蔗水好了。”

“哎，這就對了嘛。”阿叔手腳利落地遞上了茅根竹蔗水，轉身忙去了。

我心想老師應該已經騎車走遠，便想走。阿叔匆匆探出頭，有意無意地用方言說：“慢慢飲，唔使急，慢慢來，唔使急。”

“這大爺怎么有點兒神神道道的。”男孩子說。

但走出涼茶鋪的剎那，我突然意識到阿叔的良苦用心。

三

我本以為涼茶鋪會一直堅持下去，直到大學畢業兩年后回家，想去喝一杯涼茶，才發現涼茶鋪已經關張，原址上出現了一間陌生的奶茶店，忙前忙后的都是年輕人。

二度考研再次失利的我被消極情緒淹沒，當發現熟悉的老店消失不見，失落感又多了一些。

在奶茶店前打量了幾分鐘的我準備離開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叫住了我：“小妹，漂亮了啊！”

我轉頭，是阿叔，不，是大爺！阿叔真的是大爺了，穿著標準的“大爺背心”，還有大拖鞋。

“涼茶鋪不開啦？”我單刀直入地問道。

阿叔還是笑瞇瞇的：“不開啦，今年不開啦！你看這奶茶店好不？”

“特好，這奶茶店生意紅火。”我望著排隊的小年輕們回答道，瞥了一眼菜單，“就是這個奶茶店吧，除了奶茶、果汁，怎么還賣癍痧涼茶啊？”

“那是，畢竟叔開的。”阿叔叉著腰，底氣十足。

果然是阿叔。

“不過當時計劃把涼茶鋪改奶茶店的時候，我是過不了心里那道坎兒的，感覺好像放棄了堅持這么多年的本事。可現在畢竟不是涼茶的時代了，我換條路走，店還能活。人嘛，不能一棵樹上吊著。”

“現在挺好啊，生意不錯。”我應和。

“好多人都被‘堅持就是勝利這種話說服了，其實也不是什么事都這樣，方向錯了還堅持，那就虧大發啦！”阿叔看看天，又看看我，繼續說，“我這也算‘曲線救國，誰知道奶茶店生意這么好，連帶涼茶也賣了不少。”

這次阿叔請我喝了杯癍痧涼茶，我沒有拒絕。

離開阿叔的店，我開始好好找工作，居然很快收到了面試通知。一直以為自己不適合進社會工作，只適合埋頭做研究，這也許是我錯誤的堅持。

而且，誰說工作和做研究是兩碼事呢？就像奶茶店也可以賣涼茶，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