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豪門

童鈴

一

我和我老公是校友，他學建筑，我學統計，他比我高一級。我們是在學校一個戶外活動社團里認識的，他性格溫和，話也不多，我挺喜歡的。我這人最討厭男人話癆—話都讓他說了，那我說什么？他呢，也喜歡我愛說愛笑的性格，覺得和我在一起特別開心，兩人就這樣走到一起了。

他畢業時，我正在申請去英國讀碩士，他說如果申請成功了，我倆怎么都得分開一年，不如先見父母，把我倆的事定下來。我說行，就跟著他到了他北京的家里。

去了后，我才發現原來他家這么有錢！他以前只說家里做點兒小生意，其實他爸是中國最早下海做房地產的那撥兒人，那時已經開發了好幾個別墅區，家里院子大得都能跑馬了。我以前覺得我家挺好的，我爸是我們那里的一個基層干部，我媽是一家電器公司的生產經理，算是個小中產家庭吧，但與他家一對比，我家真有些寒磣。他父母很客氣，對我的態度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只說這是他們兒子第一次帶女朋友回家，一定要吃好喝好玩好，說北京好玩的地方很多，讓我們多去逛逛。

臨走時我問我男朋友：“你爸媽對我啥看法呀？”他說沒表態，就是覺得我們年紀還輕，等我從英國回來再考慮結婚也不遲。我想，那意思就是再觀望觀望唄，可能覺得我沒那么理想，但我也不擔心，一時之間他家也沒有更合適的人選啊。

我本來在申請諾丁漢大學和蘭卡斯特大學，這兩所大學的統計學專業偏重于實踐，畢業后就業面很廣。但因為去了趟他家，受了點兒刺激，我想了想，便決定把重點放在申請牛津大學上—牛津大學名頭響啊，如果我有世界一流大學的畢業證，也算配得上我老公了。

就這樣，我去了牛津大學，學業完成得也還算順利。回國前，我男朋友說他做通了父母的思想工作，但他們有一個條件，要我畢業后去他家的房地產公司上班，必須為家族生意做貢獻，但這也就意味著我學了多年的專業沒有用武之地。我想了想，答應了，男朋友真的很好，對我一片赤誠。很多人以為富家子都不學無術，只會玩，其實不是的，至少我男朋友就很有責任感。他不喜歡建筑專業，但他父母命令他學，他不愿意傷父母的心，也知道自己作為獨生子遲早要接管公司的業務，就讀了。畢業后，這一年家里新開發的別墅項目就是他設計的。外人只知道做房地產掙錢多，其實，上要和銀行等機構打交道，下要應對包工頭，累著呢。如果我不幫他，他孤零零一個人整這么大一攤事兒，多可憐呀。

回國后我們很快辦了婚禮，我在公司的職務完全聽從他父母的安排，讓干啥就干啥，賣過房子，也管過錢。他爸說養老院是朝陽行業，公司院子里的那一溜兒平房別浪費了，改裝一下，咱也做養老院。這個項目從立項到銷售，都是我在忙活。他爸又說公司門口還有間大屋子也利用起來，改成燒烤店吧，于是，又是我一個人里里外外地操心。

要說自卑，也有一點兒，我總覺得我這種普通家庭的人必須特別努力才配得上我老公，所以有時候雖然懷疑我公公的方向是不是錯了，養老院、燒烤店，包括后來折騰的幼兒園，每個項目都失敗了，但既然這個家庭需要我去試錯，我就愿意承擔責任。

2012年我生了女兒，公公婆婆有點兒遺憾，說家大業大，以后要一個女孩子挑起這么大擔子，實在太辛苦。2016年，國家放開二胎政策，他們多次勸說我再生一個，如果是男孩兒最好不過了。那時我女兒4歲，正是能折騰的年齡，公司里又一堆事兒，我忙得團團轉。嫁入豪門之后天天盤著腿嗑瓜子、邊兒上一堆人伺候的場景只存在于電影里，現實生活中的我比王熙鳳還勞心勞力。如果有選擇，我不想生。但轉念一想，老人的想法也不是沒道理，老公有我幫忙還有這么大壓力呢，以后女兒獨自管這么一大攤子事兒，不知道會忙成什么樣子，有個兄弟姐妹幫襯就好多了。2017年，我又生了個兒子，公公婆婆笑得合不攏嘴，給我封了超大一個紅包。兒女雙全，生孩子的任務算完成了，我松了口氣。

二

生活中，天天買買買、連吃喝玩樂的錢都伸手向老公要的闊少奶奶當然有，但她們一定是以家庭話語權的讓渡為代價的。我想在這個家里活得有尊嚴，只能不斷地付出心血。

結婚幾年來，我已經忘了自己的夢想。新年許愿，我許的愿是“全家老少平安，老公工作順利，兒女健康成長”。一家人好好過下去，就是我的夢想。

可惜，天有不測風云。

房地產市場這一兩年不太好做，別墅的成交率就更低了，家里一下子窮了。最近的一個項目，從拿地開始就波折不斷，我們孤注一擲開發這個項目，自己只投了一小部分錢，另外大部分資金是靠中間人借來的。我們曾承諾給中間人一些酬金和一棟別墅作為感謝，這都是白紙黑字寫在協議上的，有法律效力，但是整個樓盤一套都沒有賣出去，我們沒有錢給他，也沒有錢還債。中間人去法院告我們，他勝訴了，不還錢我們就會上老賴名單。有人勸我們先給他幾百萬，說幾句好話，讓事情緩一緩，不要搞得那么僵。可是現在家里連5萬塊錢都拿不出來。想不到吧？豪門還會有這種時候。公公婆婆不愿意幫忙，我們磨破了嘴皮都沒用。也有人勸我轉移資產，手上留著一大筆現金，老賴就老賴吧。我不同意，一旦變成老賴，子女上學會受限制，作為母親，我想給他們最好的東西，怎么能讓他們受我們的連累？

從春節前到現在，大半年了，我們開發的別墅仍然沒賣出去，那個中間人申請了訴前財產保全，我們就算想轉移資產也不可能了。

這么大一筆錢，上哪兒湊去？親戚朋友誰能借給我們這么多啊！老公大把大把地掉頭發，我又心疼又難過。我幫不上忙，只好天天在網上看東山再起的勵志故事，心里卻焦慮得不行。

我們本來想先還上中間人的那些錢，但后來算了一下，這個樓盤的開發成本大約是房價的70%，但我們的項目附近有一些大開發商的項目，即使以70%的價格來算，我們的性價比仍然不如人家，這意味著該樓盤即使全部賣出去，也不過是給債主打工。所以，我們決定把公司清盤，至少省去了時間成本。當然，在清盤之后，我們就什么也不剩了。

我已經習慣沉浸于別人羨慕的目光中，長期以來，身邊人都夸我嫁得好，夸我老公有錢，又很愛我，女兒和兒子那么乖巧伶俐，公公婆婆對我也還算尊重。現在突然回到普通人的生活，住不上別墅，也開不上豪車，以后要么和公公婆婆擠在一起，要么自己租房子住，我會成為多少人的笑柄？豪門夢碎，人生一場空……

我覺得自己挺可憐的，這么多年的青春年華都奉獻給了這個家，費那么大勁兒學的專業一點兒都沒用上。但再看看我老公，更可憐的人是他，從19歲上大學到現在39歲，小半輩子干的都是自己討厭的事兒，全力以赴卻仍然一無所有，他該怎樣看待自己這一生？

三

最近，我天天和老公聊天，他有時會哭，我就抱著他，我說這也是解脫啊，你喜歡搞養殖，養過鷹，養過牛羊，以后可以繼續搞，咱倆積極鍛煉身體，怎么都能再活個三四十年，這三四十年里，我們一定要做些自己真正喜歡的事兒，活出自我來；我們還要看著孩子們長大，培養他們，讓他們越來越有本事。其實過去我們也不是一無所獲，至少收獲了一個幸福的家庭，這比什么都重要，沒有億萬身家，日子也要好好過下去。

最近我找了份工作，和統計有關，面試的時候我把之前的經歷說了說，老板問我學校學的東西沒丟吧。我說沒，英語好著呢，專業硬著呢！老板就用我了。第一天上班，我高興到飛起，重新做回自己喜歡的事情，那感覺可好了！

我老公還在收拾殘局，他說他還沒想好，接下去也許會搞水產養殖，也許養點兒別的，不管他做什么，我都會支持他。以前，我們的人生軌跡是被制訂好的；現在不一樣，我們自己規劃自己的前途，雖然晚了點兒，倒也還來得及。我發現，兩個人一起憧憬未來，挺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