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蘭人排外？莫因難民危機錯怪！

林歆

2021年11月8日，難民抵達白俄羅斯和波蘭接壤的邊境地區，試圖通過波蘭東北部的庫茲尼察過境點強行入境

歐洲難民危機即將迎來第七個年頭。在進入歐盟的多條路線里，跨越波蘭與白俄羅斯、烏克蘭邊境的路線，由于地理位置不佳歷來顯得最為冷清。然而，自今夏以來，歐盟東部邊界并不太平，成千上萬來自中東的非法難民借道白俄羅斯，試圖跨越歐盟邊界進入波蘭，最后抵達目的地德國。

光是今年8月，企圖跨越波白邊境的非法難民數量就同比增長了約30倍。隨后數月內，非法越境事件只增不減，邊境態勢持續發酵，已發生了不少致死事件。目前，局勢演變成不僅事關波白兩國，而且牽連歐盟、俄羅斯、烏克蘭、美國的重大事件。

這場一反常態的難民危機，不僅折射出了小國爭端背后的大國博弈，更有大國背影下小國政府與民眾的互動。波蘭社會對非法難民的態度，某種程度上反映了其社會思潮的抉擇困境。

首先，關于這次波白邊境難民危機的定性，大致分為兩派觀點。一方面，白俄羅斯和俄羅斯主流媒體一致認為，這是一場有悖于歐盟價值觀的人道主義悲劇，波蘭的激進做法、歐洲的袖手旁觀應受大力譴責。聯合國難民事務高級專員菲利波·格蘭迪11月在歐洲議會發言時，亦明確反對波蘭粗暴對待邊境難民，并警告“歐盟的錢不應用來建鐵絲網和圍欄”。

另一方面，美國和歐盟對此次危機的主要觀點是“混合戰爭”論，即這是一場由普京在幕后加持、由盧卡申科在臺前操刀、以非法難民為武器的戰爭。在此次危機中，俄羅斯能收獲不少漁翁之利。比如，據美國情報，此次難民危機能轉移歐盟和北約的注意力，使俄羅斯能趁機實施入侵烏克蘭東部地區的計劃。

對白俄羅斯而言，由于西方國家普遍認為2020年白俄總統選舉舞弊，盧卡申科及親信長期遭到西方經濟制裁。內外交困之下，白俄當局便聯合當地旅行社，干起了批量輸送難民的生意，填補國庫的同時，還把持著“人質”，作為與西方談判的籌碼。其實，本次白俄的脅迫性難民做法并非個例。

美國學者Kelly Greenhill在其著作中，列舉了自1951年以來發生的56個“脅迫性難民”案例。她發現，在約73%的情況下，這種做法能幫助難民強制輸出國達成部分目標，在約50%的情況下，難民強制輸出國能達成幾乎所有目標。2020年春，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也曾有類似操作，他開放邊境，讓大批難民奔向希臘，以向歐盟施壓。

那么，這種輸送難民的做法是怎么奏效的呢？Greenhill認為，難民強制輸出國會瞄準難民目標國內部存在的政治分歧，通常是同情難民派和反對難民派之間的分歧。這一做法可能會給難民目標國（即本次事件中的波蘭）領導人造成執政壓力。對白俄羅斯而言，出其不意的難民牌，是報復歐盟制裁的舉措。

波蘭逐漸成為歐盟成員國的異類和歐盟政策的阻撓者，甚至連“波蘭脫歐（Polexit）”都快要被提上日程。

滯留邊境的饑寒交迫、兩頭夠不著岸的中東難民，也加深了本已存在的波蘭自由派和保守派之間的裂痕。

波蘭執政黨法律與公正黨（下稱PiS黨）及其選民屬于保守派一方，他們堅決反對外來難民，尤其是宗教信仰迥異的中東難民。PiS黨的基本盤主要為波蘭欠發達地區的老百姓，他們的價值觀較為傳統保守，多數人是虔誠的天主教徒，對民族主義思潮下構建起來的“波蘭人”身份有著強烈認同。這種選民群體極易受到右翼極端民族主義思想的操縱。

2021年1月27日，波蘭華沙民眾抗議墮胎法

當今許多海外波蘭人的父輩都有難民背景，難民的傳統深深印刻在波蘭人身上。

2015—2016年，正值歐洲難民危機頂峰，極右翼思潮涌動，PiS黨正是借助對歐盟多元文化政策的抨擊，將不同信仰的移（難）民貼上了諸如“寄生蟲”“強奸犯”“戀童癖”等丑化標簽，大肆鼓吹中東難民是破壞波蘭社會穩定的有害因素，將抹殺波蘭民族身份的獨立性和特殊性。憑借此舉，PiS黨以較大優勢拿下了議會和總統選舉。

在PiS黨執政的五年間，波蘭政府的許多做法，如限制媒體自由、剝奪女性墮胎權、妨礙司法透明、鼓動民族主義游行、擴大宗教勢力滲透、禁止“黑歷史”進課堂（如波蘭人曾參與迫害猶太人）等等，不斷加深著波蘭社會的裂痕。

一方面，這些做法使得入歐后波蘭自由派所做的融入歐盟共同價值體系的努力都白費了。波蘭逐漸成為歐盟成員國的異類和歐盟政策的阻撓者，甚至連“波蘭脫歐（Polexit）”都快要被提上日程;另一方面，這些極端舉措往往是打著維護波蘭民族身份、傳承民族信仰、保護傳統文化、捍衛國家安全的旗號進行的。

此外，PiS黨對俄態度強硬，同情白俄反對派，反對北溪-2號，以及多次反對接納中東難民等等，反映的都是PiS黨自我標榜為一個愛國的、為百姓謀福祉的政黨。與之相比，它把反對者刻畫為試圖勾結德國來肢解波蘭經濟的“叛徒”;任何破壞傳統家庭、傳統性別角色的少數群體，任何企圖引入難民破壞波蘭民族信仰、禍害波蘭婦幼人身安全的自由派，在波蘭執政黨口中都是“叛國賊”。在PiS黨的話語體系下，波蘭過去是受害者，現在是受害者，如果沒有PiS黨，將來也還會是受害者。

值得一提的是，PiS黨所維護的波蘭傳統價值觀的歷史其實并不長。排斥外族、建立“只屬于波蘭人的波蘭國家”的政治理念，是在二戰結束后的幾十年間達到巔峰的。

2021年11月10日，波蘭-白俄羅斯邊境的小孩

而追溯到更早的波蘭史，人們會發現波蘭曾是不同民族的大熔爐。16—17世紀，波蘭—立陶宛聯邦是波蘭人與許多不同民族的共同家園，彼時的波蘭有某種歷史上一些繁盛帝國所具備的氣質，普遍崇尚宗教、文化、語言等方面的多元性。雖然不同民族不一定能平起平坐，但社會氛圍總體而言是寬容的，接受多元文化存在的。這與鼎盛期的奧斯曼帝國頗為相似。

當西歐在迫害猶太人時，波蘭—立陶宛聯邦、奧斯曼帝國卻在接納逃難的猶太人，并允許猶太教的存在。在波蘭被俄、奧、普三國瓜分的100余年間，波蘭人也不總是排外的，還有不少波蘭人選擇繼續與其他民族共存的傳統。

而且，在波蘭被瓜分以及后來多次面臨民族危亡之時，部分波蘭人選擇移居海外，以難民身份繼續為祖國復興開展另一種斗爭。當今許多海外波蘭人的父輩都有難民背景，難民的傳統深深印刻在波蘭人身上。在自由派看來，多元包容才是波蘭民族的傳統價值觀，波蘭人本來就不是一個閉塞的民族，擁抱多元文化和堅守民族身份并無內在矛盾。

波蘭民眾應該摒棄掉狹隘的民族主義思想，要復興傳統價值觀，首先應該改變自我認識，即波蘭人不再是也不應該是受害者，而是能在適當時候伸出援手的施救者。如果說波蘭想要恢復昔日的榮光，無論是出于人道主義原則，還是履行歐盟成員國的義務，都更應該在難民問題上做出負責任的決定。

從目前波蘭輿論來看，白俄羅斯的難民牌不僅沒有給波蘭當局造成執政壓力，反倒給PiS黨下一輪議會大選提前造勢。PiS黨有意利用這一次危機大做文章，企圖復刻上一次大選的成功。

其實，波蘭政府是清楚難民其實只是想借道波蘭進入德國的，但在處理本次危機上，波蘭政府故意擴大此次危機的規模，以吸引西方國家尤其是美國對北約東部戰線的關注與投入。為此，PiS黨采取了粗暴的防御措施，諸如阻止歐盟邊防局（Frontex）的干預，拒絕與白俄羅斯的直接溝通，也抗議歐盟繞過波蘭與白俄羅斯達成協議，一度禁止媒體和非政府組織開展人道主義援助，等等。

最后，目睹邊境上那些饑寒交迫甚至失去生命的婦女兒童時，我們不得不拷問，難道保障弱者生命權不是首要任務嗎？白俄羅斯不仁，波蘭就該不義嗎？

責任編輯何任遠 hry@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