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含芝
《在一起》的成功讓我相信每個編劇都是因為心頭的那一抔熱血,投入到這個行業里,見到了光明,想為之立傳;見到了黑暗,想怒而鞭撻;見到了趣事,想與爾分享;體會到的情感,想同歷悲歡。借趙翼的詩來歸納:“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一部好作品的成功讓多少編劇找回了創作沖動,希望所謂“野夫怒見不平處,磨損胸中萬古刀”,“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言”是吾等之事。
抗疫題材時代報告劇《在一起》以抗疫期間各行各業真實的人物、故事為基礎,講述的是十個抗擊新冠疫情故事。“時代報告劇”是今年2月,國家廣電總局電視劇司視頻會議上提出的新概念,“時代報告劇”借鑒的是時代報告文學的模式,以真人真事為基礎,總體體現出紀實風格,重在及時反映時代主題、時代精神,具有鮮明的新聞性、強烈的文學性、深刻的政論性等三個特點。這部戲不同的是,它削弱以往命題作文中僵硬的“政論性”,描繪的是大背景下以小人物為主體的現實畫卷,喚起了2020年初經歷的這場疫情的集體記憶,實現了戲里戲外演員和觀眾的共情。編創人員采用的是克制和平衡情緒的創作方法,在有限的拍攝空間內匯聚成了一股股情感細流,堪稱一次突破,對時代報告劇、現實主義劇、行業劇的創作有一定積極的意義。
戈達爾說“形式即內容”,這部《在一起》每兩集講述一個獨立的故事,十組獨立的創作團隊創作十個故事匯集成二十集的系列劇,當年的事件當年策劃,當年拍攝當年播映,以前所未有的力度匯聚了國內現實題材創作領域中堅力量的編劇、導演、演員參與,全組上下擰成一條創作繩索,在創作理念上堅持以人為本,以普通人的感受為主,用平凡的視角為平民英雄寫作才是《在一起》所有編創的基調,堅持這樣的創作態度,使得《在一起》是一部在半年的時間內完成從立項到播映、完成度較好形成口碑護城河的劇,在這樣短的篇幅內匯聚了一股股演員、真實事件原型者、社會事件的參與者觀劇之后的情感細流,可謂是突出了編創的意圖。每個故事都是以疫情中發生的真實事件為基礎,在真實和想象空間中拿捏有度,完全為了在有限的篇幅和創作時間內表達在疫情時代下各種階層的人物百態,個人受到時代背景大事件的左右時出現的思想變化。拼盤單元劇模式借鑒了《我和我的祖國》,從周期和容量來看,都將“短”發揮極致,最長的一個故事拍攝周期是14天,最短的僅8天,但是“短劇不短”,作為這樣背景下創作的劇,在有限的體量中盡量保持一定的藝術創作空間。有人說《在一起》是十部小電影,每兩集都不是按照電視劇的方式來做的,是按照電影的方式去做,并且留給短劇集更大的創作空間,才能在短時間內凝聚成比較強烈的視聽效果和供人思考的結果,為了達到這樣的目標,劇集越短越難創作,而在這部劇中,編創者選擇的是一種克制收斂的創作方式,在短片《救護者》單元志愿者剛剛挪動完走廊上的一具尸體,鏡頭就停在身旁的手機屏幕上,那個不會再有回答的電話,所有的觀眾看了都意會了,戲里這個手機的特寫表達的情緒我們都已經領會了,戲里志愿者壓抑住自己的情緒沖動,選擇繼續投入了緊張的急救中,角色的情緒已經通過亮起的手機屏幕穿過了銀屏給了我們答案。在《生命的拐點》中,呂中飾演的許老太太兒子住院,她念叨著等兒子好了讓他置辦年貨,但是最后兒子沒有搶救過來,許老太太得知兒子去世后非常克制地深深地給醫生鞠躬,說了一句“沒受罪就好”,還囑咐兒子的遺體捐獻做研究。此時鏡頭停在綠植上,植物鮮活綠色盎然,親人卻不在人世,體現出命運的無常,以及老人蒙受喪子之痛的同時不忘感恩。釋放情緒固然會有感染力,但是編創人員采用了克制的手法處理,隨著老人鞠躬起立,鏡頭緩緩上升,我們在其中感受到的是角色情緒的流動。除了醫患、母子之間的情感表達,《同行》篇中,趙今麥扮演的年輕醫生和家人告別出發去武漢支援,父母親忙著給女兒塞滿食物和叮囑,榮意含著眼淚轉頭騎車遠去的鏡頭也是大家的淚點,沒有臺詞刻意強調家國大義,都是普通的父母親和身在異鄉工作學習的兒女們之間的正常交流,但足以讓我們體會到流動的情緒和鏡頭背后的意義。
《在一起》是一部在幾個真實事件的基礎上合理平靜內斂地提煉出戲劇沖突的報告劇,不同于對現實生活的復刻也不是紀錄片式的紀錄片,使得這十個短片在虛構、真實、升華中三者達到平衡,十個短片均有故事原型,擁有現實主義的三個典型的特點。《生命的拐點》中張嘉譯扮演的張漢清原型是武漢市金銀潭醫院的張定宇院長,《擺渡人》里雷佳音扮演的出租車司機原型是滴滴司機王利等四位司機,《救護者》中朱亞文扮演的黎建輝原型是上海市第一個援鄂醫生。現實主義文藝作品的三個特點一是形象的典型性,我們看到這些人物都有原型,另一個特點則是細節的真實,在《救護者》中的徐璐扮演的護士周周和一位患者的交流,在患者剛去世時,周周拿著凍瘡膏給老太太涂抹的細節,瞬間可以讓觀者淚崩,從一盒小小的凍瘡膏物件描繪出醫患之間的關系,此時的這個動作比之語言、口號等的表達要有力量的多,本身編創團隊就表達了要用電影的拍攝方式來攝制這部戲,畫面和動作就是最有力量表達編創意圖的方式。另外對于現實主義來說最重要的是描繪客觀世界的真實性,在這部戲中,從拍攝方式到演員的表演,都是求真求實的筆觸,用更加專業的態度和手段來編創,技術層面上的例如疫情的時間段是冬天到春天取得階段性的成果,在劇組開工的時候則是初夏,堪景的時候編創人員將綠意漸濃的場景避掉,對于《在一起》來說,這些場景若是避無可避了后期就會抹去痕跡。根據主制片人談到該戲最大難度的其實是關于演員的反季節拍攝問題,《同行》中的楊洋和趙今麥穿的是春節時的羽絨服雪地靴裝扮,《方艙》里的病患們穿著棉服蓋著棉被,對于所有的一線醫護人員全都穿著防護服,在夏季的溫度中拍攝必然是汗濕幾層。《救護者》令人最難忘的鏡頭是一系列的醫護人員雙手取下防護手套,擰出全是汗水的特寫鏡頭,兩個長鏡頭的調度將醫護人員和疫情斗爭,與死神賽跑階段的高壓狀況,將緊張忙碌令人揪心的現場狀況逼近真實表現得淋漓盡致,這些種種細節都勾勒出了病人、家屬以及醫護人員之間的關系,豐富了整個在一起的情感層次。

電視劇《在一起》
再從整體的片子調性來看,值得關注的是編創的本心,不像以往歌頌高大全的人物形象,而是在平凡人中間挖掘情感,這種非日常的情感層次在戲里的表現從演員表演、語言對白、道具細節各個方面都做了一定的功課。最突出的是雷佳音扮演的外賣小哥辜勇這個形象在《擺渡人》中,是根據很多個真實的外賣小哥形象提煉出來的人物,編創人員并沒有回避人物在這樣緊急情形下容易散發出來的消極情緒和態度,而是循序漸進地描繪了出來,塑造一個極其令人信服的外賣小哥的形象。在疫情開始,辜勇只是察覺到有人在囤口罩,于是自己也開始囤,一開始只是想要賣個高價賺點差價,從察覺到商機到自主自覺開始護送醫護人員上下班,給醫護人員送免費外賣這些行動的變化,是人性面對這樣的環境下非常自然的變化過程。戲里張靜初扮演的辜勇妻子文靜得知他要去給醫護人員送快餐的時候,在家中窗口對著樓下的丈夫辜勇大喊:“你給我平平安安地回來!”而在兩人商量好要回家過年的時候,辜勇又一意孤行叫文靜獨自回去不要待在危險的城市,自己卻拉開車門留下來。文靜雖然氣憤,但還是默默回家支持辜勇。這是《在一起》最可貴的地方,就是把真實的人性展現出來,編創者們的意圖要將人性提煉出來讓大家看到真實場景下普通人會做出的選擇,而不是一開始就接受做出所謂的崇高的舉動。類似的還有倪妮扮演的小護士在臨陣脫逃時的情緒崩潰,在出租車內的心理活動以及表達自己離開的態度,就是沒法去面對自己的同事得病離開,她也沒法接受萬一自己得病父母沒人照應的恐懼。外賣小哥辜勇的同事會蹬著自行車兩天一夜重回武漢,其實可能是為了補貼而做的行動而不是一般報告劇會表達的奉獻成全的人物特點,但誰說小護士和辜勇的這些舉動和反映不是我們真實的人性呢?在這樣的環境之中,演員自然會參用體驗派的表演方式,將真實自然的角色還原,沒有刻意的扮演和拔高人物讓演員去相信和美化人物,而是將自己真實地放入當下的環境里就自然可以成為當下的角色了。這樣的真實尊重普通人,并且允許普通人退縮和哭泣,所以自有它的力量直指人心。
相對于其他的行業劇來說,《在一起》從行業的角度迸發出的情感共鳴可以引起觀眾對其行業在專業度上的關注,在形態和專業模式方面為我們潛移默化地影響觀眾對行業劇的認知。行業劇的難度是專業度的表現和戲里的人物關系,在前期調研中搜集資料和研究行業的特性更顯尤其重要。因為一般在行業里的很多細節是人為編造不出來的,對一個行業的了解往往指的是對行業背景、行業生態、行業細節的了解。《在一起》這個項目開啟的時候,當時武漢不能完全解除防控,不適合去當地拍攝,不能完全還原武漢場景,但是為了體驗武漢抗疫一線現場、還原武漢的方艙醫院,劇組就在上海體育館按照一比一的比例,搭建了一座模擬的方艙醫院。并且為了更加專業地表現具體情節,邀請參與抗疫一線的醫護人員進行現場指導。
在《同行》篇章中,楊洋扮演的醫生在拍攝前和專業的醫生學習如何使用呼吸面罩、如何操作咽拭子酸檢測,對于操作姿勢的正確訓練他也是找了很多現場指導者和觀看視頻資料的一些途徑,力圖在最短時期內學習到醫學常識、急救方法和醫療器。
從創作規律出發,創作故事的最主要從人物開始,所以編創結合現實情況尊重創作規律,對開展的故事都從主要人物身上尋找角色的“信念感”。劇中人物都不是大家熟知的英雄,但是這樣的普通人才是公眾心中的平民英雄。《方艙》篇的導演汪駿在創作前期就會對疫情的逆行者醫護人員進行深度采訪,他說在熟悉了解采訪他們的過程中發現其實他們也會對未知感到無力,在宿舍洗澡也會為白天發生的生死離別而害怕惶恐,當病人逐漸向好的趨勢他們也會給病人送花,為大家跳舞讀書以此來慶祝病人的出院,這么多天的情感邏輯情同此心,這才是一個普通人面對公共危害事件本能的反應。靳東在和原型醫生胡偉國暢談,醫生就著自制的PPT談起,頁面都是他用手機錄下的抗疫一線的事情,胡偉國說以為自己是勇敢的,但是他去了武漢才發現,一家醫院已經有4000多人全員報名。另外他的辦公桌上有自己妻兒的照片,這些生活中的細節作為演員和導演在采訪時候都觀察注意到了,所以成為了在創作該戲的時候給人物內心塑形的材料。因此,該劇中的大部分人物都是有扎實的現實基礎,給這部劇勾勒了豐富的肌理。同樣的,主創人員中的編劇高璇、六六認為所有的素材都是能沉淀下來反復回味,完全是不需要編撰刻畫的,因為真實夠打動人,而每件事情都是來自新聞報道或者一線外賣小哥的微博,最終編劇將這些材料捏成了同一個人就是《擺渡人》中的辜勇,在選擇電視劇創作沖突的方式上并沒有選擇傳統強烈的戲劇沖突,而是強調將生活的真實細節放入,于是高璇就將親眼所見的細節寫入戲里,正如她所說的看見了一對老夫婦過馬路時候招呼外賣小哥問道:“現在還有外賣送嗎?”當兩位老人得到小哥的肯定答復后好像是有了依靠般的笑了,高璇捕捉到了這樣有真實的細節,諸如此類的細節都對創作人員的沖擊力很大的。
想要在行業劇里深耕細作就從方方面面的創作做起,從拍攝技巧的角度上說,在《武漢人》篇里,劇組不用棚拍也不用高端的設備三腳架等輔助器材而是為了營造氛圍和人物心理的真實度,制造不穩定的感覺,全程采用手持鏡頭。劉敏濤在表演之前都會錄音武漢的方言每天學習語言,為了沉浸入生活也會用流水化的方式來規劃自己的體驗生活,買菜、買藥、做飯……正是因為這些微小的手段和方式制造出了疫情下生活的底色。
創作就是一種在極致情境下的對人性的刻畫、對社會的洞察,而這次疫情就像是一面放大鏡,將多維度的人性淋漓盡致地展現出來。在這種時代背景下,發生的公共危害事件里看到的人物遇到的事情都是我們編劇寫不出的人性光輝,現實里出現了;編劇編不出的荒誕情節,現實里出現了;編劇琢磨不到的點滴細節,現實直接演給你看。國家的各層各面、社會的各行各業都在各司其職,以前因為個人閱歷達不到,看不清楚也看不全面。但現在的國難“大事件”前所未有地將人類社會所有層面都緊緊擰結到一起,呈現出一張動態的社會大觀微縮圖,每一個人被動參與,主動觀察。生活便是最好的導師。我相信每個編劇都是因為心頭的那一抔熱血,投入到這個行業里,見到了光明,想為之立傳;見到了黑暗,想怒而鞭撻;見到了趣事,想與爾分享;體會到的情感,想同歷悲歡。借趙翼的詩來歸納:“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我在朋友圈里,看到多少編劇找回了創作沖動,希望所謂“野夫怒見不平處,磨損胸中萬古刀”,“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言”是吾等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