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婷 張君至 黃若冰
《姜子牙》在2020年推遲上映,從開年春節檔“大年初一,一戰封神”的院線宣傳停頓到十一國慶檔展映獲得目前總票房亞軍,因為疫情的原因影院關閉,電影市場經過大半年的偃旗息鼓,國慶檔對于“合家歡”類型的優質動畫影片期待勝于從前。《姜子牙》雖然因電影市場契機獲得了不錯的票房收益成績,但是在觀眾口碑上卻高開低走,評論兩極。相較于之前彩條屋動畫《哪吒之魔童降世》的全方位成功,大大提高了觀眾們對師出同門的《姜子牙》的期待閾值,但在影片上映之后,對于一脈相承的《姜子牙》,卻不能單純用《哪吒之魔童降世》的成功標準去簡單衡量其優劣。
長久以來,觀眾的固有觀念是“動畫片”主要是拍給兒童看的,動畫片的主要人物角色也是以低幼青少年為主。而《姜子牙》的主角設定是一個沉悶、失敗、處于自我懷疑否定的中年人,不再是傳統的影視劇中仙風道骨的七十歲才出將入相的老年姜子牙形象,更像是落魄倒霉、職場不順的中年失敗者,更能引發成年電影觀眾在現實社會職場經歷上的“共情”感受,影片在人物關系設定上較之前的封神演義傳說也頗具解構性。《姜子牙》一出場,就背負了太多沉重的心理負擔,所以整部影片的基調就是偏深沉陰郁的,對于這樣一個連接天庭、妖界、人間的主角人物,太多的羈絆使他的所有行為和選擇都套上了無形的枷鎖,在銀幕前的觀眾就需要時間去理解他的動機。這樣一來,就增加了觀影的難度和融入度。以《哪吒之魔童降世》的合家歡心理觀影期待去影院的觀眾收獲的感觸自然也不一樣。
無可否認,《姜子牙》在創作上的雄心和制作上的優點,再一次印證了“國漫崛起”并不是一時空談無以為繼,至少是正遵循著國際標準在不斷向頂尖水平靠近。長期以來,我國動漫的制作水準、文化影響、傳播效能、規模市場是無法和美漫、日漫相提并論的,但是在《大圣歸來》《大魚海棠》《白蛇緣起》等優質動畫電影陸續獲得市場好評和良好口碑之后,中國的動漫制作者們也找到了可以努力的方向,那就是向中國傳統文化故事和歷史神話傳說尋找改編素材,做具有中國特色和東方審美的動畫電影。尤其是《哪吒之魔童降世》的成功,其對于傳統故事的顛覆創新和制作上的熱血精良,劇情、畫風、特技讓不少看美漫、日漫長大的“80”后、“90”后一代電影觀眾們直呼看出了民族自豪感,堪稱“國漫之光”。而《姜子牙》是又一部承襲前作,野心勃勃的、企圖打造“封神宇宙”的電影,依舊遵循前例采用神話改編故事,影片呈現的宏大悠遠的世界觀,天馬行空的想象力、視效一流的美術設計,都讓觀眾眼前一亮,值得去大銀幕賞鑒。但隨著故事講述的深入,觀眾們會逐步發現,《姜子牙》所踐行的,不同于《哪吒》所指向的少年熱血動漫設定,也沒有好萊塢慣常的動畫標準參照,而是走向了一條截然不同的國內目前沒有的“成人向”動畫創作探索之路。
從制作上看,《姜子牙》堪稱銀幕“視覺盛宴”,刷新了國產動畫美術設計層面的新標桿。作為一部歷時四年二維和三維結合的動畫電影,主創者們耗盡心力,在影片中運用了大量傳統文化元素,頭飾、花紋、人物設計、臺詞表演等,都是基于對《封神演義》《山海經》等傳統經典文化志怪小說的查閱和研究。開篇用具備敦煌壁畫美感的2D動畫形式來呈現“封神之戰”講述前情歷史,姜子牙建功立業故事起源的楔子,便可以看出制作團隊的匠心和創意。一個短短兩分鐘的故事背景交代,是普通二維動畫制作量的數倍,畫面繪制的疊加層次和線條細節非常豐富飽滿,一個畫面里包含多個圖層,工作量巨大,“制作速度有的時候一兩天才能畫出一幀畫面,而電影呈現中短短兩分鐘的二維動畫就花去了制作者們一年多的時間”。1導演曾說:“做動畫,不是一個人的破釜沉舟,而是一群人的齊心協力”。2在官方發布的《姜子牙》三維制作特輯中,有這樣一組數據:“參與制作人數達1600多人,歷時超過1560天,總鏡頭數1851個,特效鏡頭超1300個,占全片70%,4000臺電腦同時渲染,角色開發時間歷時18個月,姜子牙迭代123版,美術開發時間15個月,場景設計平均迭代輪數40次……”3在這些大數據中,除了主創人員,還有國內40多家動漫公司參與協作。不難看出,一個動畫電影體系分工合作完成的工業化規模雛形已經初現,這雖然不及好萊塢夢工場或皮克斯那么完善的動畫工業體系,但是這種大型協作方式就為以后中國動漫產業的發展奠定了良好的工業基礎。
二維動畫用來交代故事背景,三維動畫用來敘述故事主線。電影主體的三維動畫部分也完成的相當精彩。很多恢弘場面,如在北海冰天雪地的場景,姜子牙和小九在荒蠻山谷與冤魂之戰,玄鳥在夜空中帶走冤魂,姜子牙最后通往歸墟等畫面橋段都非常具有設計美感和造型質感,既有國漫獨有的無法復制的古風視覺元素,也有目前動畫行業考驗技術的無與倫比的細節設計。在人物方面,姜子牙、申公豹、天尊、九尾狐等主要角色都延續或承接《封神演義》中的經典文學形象。襲擊姜子牙的怪物騰蛇,是寄生在枯骨中的世間冤魂聚集,是根據《山海經》記載的神獸創作而來。玄鳥是上古神鳥,也是商王朝的祖先,眼含星宿引渡冤魂,在《山海經》中也是有據可依。玄鳥異獸與魑魅魍魎共存的北海古戰場,是東方古典文化神韻與妖異魔幻世界的融合。最值得稱道的是關于“四不相”的設定,保留了《封神演義》里姜子牙坐騎的經典形象,又參考了現代人喜歡的萌系寵物如貓、狗、雪貂、兔子等十幾種動物,經過八十多版修改,才創造的獨一無二的形象。這個寵物設定是非常具有現代意識的,“四不相”的萌寵屬性與迪士尼諸多經典動畫電影作品屬性高度類似,一如《冰雪奇緣》里的寵物“雪寶”,是具有別樣的商業可延續性和可開發性的。據悉,片中玄鳥、騰蛇、九尾狐、十二金尊、歸墟等形象設計皆有出處,一閃而過的“巨靈神”也都有完整的詳細設定。在古老神話之上賦予現代想象,讓觀眾在銀幕上直觀地感受到了幾千年前人、妖、神混居的神話空間存在。
可以看出,制作團隊的技術實力還原了極高的神話場景和角色造型上的質感,將古典神話和現代技藝進行了完美的視效結合,將想象中的“封神世界”用電影化的方式展示在觀眾眼前。這種東方美學呈現是具有跨文化傳播屬性的,它用恢弘的場景和華麗的細節呈現了華夏遠古時代商周時期神話傳說的悠遠廣闊。將傳統文化匯入現代語境,用美術視覺元素完成極富中國特色的動畫影像文本。即使將來《姜子牙》拿到國外市場展映,如動畫產業發達的美國、日本去交流,從動漫工業化水準上看也是不逞多讓不輸陣的。有無法取代的中國神話特色元素,也有更有趣的玄幻世界觀。因此,在《姜子牙》之后,許多國漫制作者和國漫迷們提出了“封神宇宙”這個口號——“就像國外有‘漫威宇宙’,中國也可以有自己的‘封神宇宙’”。4

動畫電影《姜子牙》
《封神演義》是中國家喻戶曉的古典志怪小說,也是影視劇熱衷創編的一個熱門IP,中國內地、中國港臺地區、甚至日本都有很多以該小說原本為題材,改編創作的影視劇和動漫作品。《封神演義》之所以受歡迎,是因為它交涉了一個存在大量鮮活神仙角色的封神世界。這些神仙合起來是一個完整的封神故事體系,單獨拎出來又可以有獨立的角色劇情發展,除了現在已經做出的哪吒,姜子牙,像《封神演義》里的二郎神楊戩、雷震子、黃天化甚至是申公豹,都可以被獨立制作成動畫電影故事。至于他們的人物設定角色安排,也并非是一層不變的,比如申公豹這個形象,在《哪吒之魔童降世》里是個干瘦陰險的腹黑小人形象,在《姜子牙》里卻是一個忠誠憨厚的壯實青年形象,創作者們完全可以根據古代史實、劇情需要、人物設定的基礎上進行合理化的再創作。當然,這種創作并不是無所依托大膽妄為的,對于這些耳熟能詳的神話人物,我們還是要根據古典神話、宗教和文化流變的細節去設計,進行合理化的改造。一旦這些人物,一些場景,甚至是一些神化寶物,經過現在動畫技術的加持,會煥發出比原始小說文字精彩百倍的視覺沖擊效果來。但是“封神宇宙”的概念即使有了雛形,想要和美國電影工業“漫威宇宙”或者“迪士尼”抗衡也是不現實的,想要構建一個龐大的電影類型體系,本身就需要考驗電影工業的全面化、精細化程度,每一個環節都必須緊緊相扣,而且縱觀全局,一個完整的產業鏈條運行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行業經驗、技術加持才能共同完成。但是《哪吒之魔童降世》《姜子牙》等動畫的出現,也讓觀眾們看到中國動畫能夠擺脫對美漫、日漫的模仿借鑒,不僅在制作水準上毫不遜色,更能挖掘改編傳統神話故事,做出有中國特色中國味道中國審美的優質動畫作品。
在制作的精細程度和審美創新上,《姜子牙》是有所突破的,但是之所以在口碑上沒有一致性的好評,是因為姜子牙這個人物形象沒有立住,他本身是迷茫的認知失調的。編導說自己是“把自己的中年危機也夾帶私貨進去了,做自己的神,不代表叛逆,而是對自己所相信東西的堅持”。5《姜子牙》原本可以參照《哪吒之魔童降世》的模式,設計一個相對討巧討喜的“喪萌”人物形象,講一個老少皆宜通俗易懂的故事,配合著日益成熟的符合中國觀眾審美的古典傳統畫風,將《封神演義》里的寶物類似《哪吒之魔童降世》里的“山河社稷圖”“指點江山筆”等重新進行電影化游戲化演繹,討各個年齡層觀眾的驚奇和喜歡。但是《姜子牙》在故事講述上卻走向了另一個維度,用導演自己的話說就是要做一個“姜子牙的哲學轉變”,“姜子牙本身就是沒有像大圣、哪吒那樣叛逆有個性的,他是由人修煉成神的,在不做魔改的前提下,想更多的呈現中國人議古論今當下面臨的困境”。6導演著力于將“眾神之長去神化”,作為一個歷史上有真實人物本源、又歷經百年戲說演義的人物,導演在《姜子牙》的人物設定上有所失衡。
影片一上來就拋出了一系列人生矛盾的哲學命題。是愛吾師還是愛真理?是要名利還是存善念?是救一人還是救蒼生?這些問題本身就是沒有標準答案的,而好的電影在于導演怎樣用視聽敘事的方法去呈現這一矛盾觀念的思辨過程。影片對于仙界的設定,“師尊之上還有師祖”,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更是增加了敘事難度。體制與個體的對立,本來可以做進一步的深入探討,但是電影在劇情上的語焉不詳,以及節奏掌控上的欠缺,都增加了觀眾的疑惑,《姜子牙》的仙界設定是一個表面上虛幻迷離,實際上等級森嚴的世界,仙界的運行機制是怎樣的呢?收服師尊的師祖是什么樣“不可說”的神仙呢?更高級別的神仙只有在姜子牙砸毀天梯之后,才會降罪,那么他為什么不能早一點明察秋毫,洞悉師尊的陰謀,來避免人、妖、神界的混戰和姜子牙的冤屈呢?從姜子牙拒絕封神再到質疑神的權威,再到打碎神的形象,無處不彰顯著對真相的追尋和對權威的反抗,但是姜子牙所追尋的真相,“狐妖的真相”和“師尊的真相”無法自圓其說,在追尋真相的明線上,人獸賣萌,兄弟CP、大叔蘿莉等無關敘事的情節描述占據太多時間去炫技,勉強搞笑迎合年輕觀眾,削弱了真正想要表達的內涵主旨,使劇情發展有些割裂。在具體的體制與個人問題探討上執行力不足,將觀點隱晦地藏進故事的暗線里,礙于電影的時長和市場接受度,它借神話傳說的外殼,實際講述的還是最具現實意義的人間社會。明線和暗線互不兼容,彼此抵消,就造成了敘事邏輯上的不通順,最后在缺少鋪陳的情況下,讓姜子牙強行喊出“愿天下再無不公”的口號,削弱了影片應該具有的悲劇色彩和反思精神,無法歸納之前的劇情,也并沒有帶來真正光明的結局。
有形的梯已不復存在,但無形的梯卻仍然牢不可破。藝術作品都是對于現實社會的某種折射,現實系統也是對于文藝作品的捆綁。作為一部探索人物心靈成長的動畫電影,《姜子牙》的藝術個人化表達遠高于《哪吒之魔童降世》所帶來的大眾娛樂性,但是它敘事和情節展開上的不足,使得主角心靈的成長、人物的共鳴、意識的思考很難一言以蔽之去總結。《姜子牙》必然是有爭議性的,不同經歷、不同年齡段的觀眾去看也會有不一樣的感觸,正如影片宣傳語所說:“用你自己的方式,去成為一個真正的神。”這正對應著目前國漫發展的階段,國漫發展還不似美漫、日漫的集團化、工業化、以制片人中心制為主,而更多是以導演創作者為核心,注重個人理念表達和觀念呈現,這也是《姜子牙》所體現出的創新風格。中國的動畫制作者們可以用自己的理解方式去講述中國傳統文化的故事,解構神話或建構風云人物,讓那些神話、傳說、歷史擁有現代性的解讀空間和展示渠道,拓展中國動畫的藝術創作邊界,磨礪屬于更多部真正屬于中國動畫的封神之作。中國的神話故事、歷史傳說是動畫電影創作者們的無盡源泉寶庫,“封神宇宙”已經在銀幕上徐徐展開,《姜子牙》并未一戰封神,但是它已經打開了動畫寶庫的大門,國漫會在此基礎之上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未來可期。
[1]闕政.兩位導演訪談 <姜子牙>要解開封神千古懸念[J].新民周刊.2020(36):83.
[2]2020年1月23日《姜子牙》因疫情退出春節檔聲明。
[3]《姜子牙》發布三維制作特輯預告片,M1905電影網。
[4]闞麗麗.從“漫威宇宙” 到“封神宇宙”的思考[J].新產經.2019(9):34.
[5]闕政.兩位導演訪談《姜子牙》要解開封神千古懸念[J].新民周刊.2020(36):83.
[6]選自《姜子牙獨家紀錄片》,騰訊視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