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漉霏
汪曾祺的短篇小說《大淖記事》在展示平淡從容的姿態與人間美好之意這方面是極具代表性的,看似平淡如水的敘述之所以別有一番滋味,正是由于作為大淖日常生活主體的人們,身上閃爍著一種別樣的人性光輝。而剖析整個社會的人與人性,往往要關注女性的生存境遇,這也是本文把對女性命運的剖析置于挖掘人性美之前的緣故。故以下本文將由兩方面逐步深入,透過女性命運和整個社會人性光輝的相關之處,運用文本細讀方法,嘗試對《大淖記事》進行相關考察和分析。
一、女性的覺醒與率真
汪先生從小生活在江南,接觸的雖是一些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但他沒有對小人物有任何輕視之意,卻力圖從他們身上挖掘善良的人性光輝,這也是汪先生創作的靈感來源。在《大淖記事》中,率真的人性存在于每一個人身上,而女性群體是洞察社會面貌的特殊群體,故探討女性生存圖景勢在必行。
《大淖記事》中,女性群體是汪先生傾情描寫的對象,面對女性,汪曾祺著意表現的是她們的美麗與堅強。他從挑鮮貨的“女將”寫起,對她們的外貌進行極其細致的描寫:“生得頎長俊俏,濃黑的頭發上涂了很多梳頭油,梳得油光水滑。”“像男人一樣的掙錢,走相、坐相也像男人。走起來一陣風,坐下來兩條腿叉得很開。男人怎么說話她們怎么說話,她們也用男人罵人的話罵人。”這和小說中慣常出現的弱柳扶風的女性形象截然不同,她們不會將自己的生命浪費在等待男性上,更不依附男性生活,透出女性率真的獨立姿態。同時,這里的姑娘們隨心尋伴,不拘禮節,也不受任何約束,一切以“情愿”為最高原則,而這種不好的風氣卻正是這其中的好之所在。
在大淖,無論經濟還是生活方面,女人都不再完全處于從屬地位,更不用被動地被選擇,而是主動出擊、隨心所欲,這種主動的對立面是中國幾千年來的封建傳統思想與禮教。從前女性的被動實則是一種“承受”,承受生命的苦難和不能左右自己命運的無奈,相關作品中其實不乏對女性的敬佩與贊美,但敬贊的只是女性在這其中迫不得已而迸發出的韌性與生命力,怎么都逃不開被動這一大前提。而《大淖記事》中女性徹底沖破了藩籬,除了自我以外,不在意任何條框,這足以看出女性的覺醒。而男女之間的這種勢均力敵不僅體現在愛情上,更體現在女性做著與男性相同的工作,且更加賞心悅目這一方面。這都是作品中有意無意地體現對女性自我價值的肯定。一個生動的例子是,巧云的母親蓮子嫁給巧云的父親,又離開了他,沒有人覺得這是一種道德缺失,也并不加以譴責,“養熟的鳥還有飛走的時候呢,何況是一個人!”這種包容女性的社會風氣對女性的獨立有著很大的助益,女性在這種風氣下自由地成長,這種良性循環場域的建立為以下將要談到的人性美筑就了溫暖的巢。
二、詩意描繪下的淳樸人性美
汪曾祺曾說:“現代小說寫的只是平常的‘人’。”通過平常的視角切入平常的生活,卻能在平常中見不平常,表現出他深遠的記憶,這正是汪老的敘述功力所在。《大淖記事》中,汪曾祺用了近一半的筆墨將大淖人民的日常生活娓娓道來。
他寫漿坊以及便宜的漿塊,附近人家的原生態燃料,寫到輪船公司時,避開其繁華亮麗的過往,只寫賣零食的小販,頗具煙火氣。輪船公司西邊的人家也都是一群憑手藝吃飯或賣些小玩意兒討生活的樸實村民,他們和氣忍讓,少有口角,又講義氣。日常的娛樂生活也非常簡單,無非是打拳唱戲之類,寥寥幾筆,淳樸的生活就被勾勒出來。而在輪船公司東邊的人們則以挑貨為生,苦中作樂的意味十分明顯。家中沒有隔夜糧,吃的都是脫殼的糙米,過年也只能簡單慶祝,女人的托肩也不停縫補。但汪曾祺先生似乎有意將生活的苦隱去,著重敘述生活中喜樂的部分。這種自得其樂并不是對生活苦難的逃避,其實是能夠與生活融洽相處的俗趣與“平淡為真”的人生哲學的最好體現。
在汪曾祺的小說中并沒有洶涌澎湃的風云變幻,我們會發現,在《大淖記事》中找尋不到任何有關時代的暗示。汪曾祺似乎有意將社會歷史語境隱去,與之保持一定距離。在他的小說里,我們看不到明顯的政治意識形態滲透,更多的是對藝術的聚焦以及對日常生活和平民百姓的關注。正如郜元寶所說:“汪曾祺傾心于喧囂的時代主題之外的古老鄉鎮普通人辛勞而認真的日常生活。”體現出一種“羚羊掛角,無跡可求”式的詩意描繪,滲透著一絲水汽。這種詩意描繪不僅體現在對大淖人的謀生、娛樂等日常生活的描繪當中,更著眼于在面對人性和傳統倫理道德的沖突時,他們所做出的選擇。
巧云和小錫匠十一子的愛情不是一帆風順的,在劉號長破壞二人美好愛情的片段中,大淖人對于此事的態度非常值得探討的。巧云的爹只是嘆氣,鄰居們只是罵了一句“這個該死的”,巧云自己面對此事也只是說“人生在世,總有這么一遭!”若按中國傳統思維來看,這種婚前被強占的屈辱會使作為受害者的女性失去價值,人們會指責她變得不完整和不純潔,甚至會鼓動她放棄生命以保全名聲。而這種畸形的觀念在大淖是行不通的,盡管面對巧云的遭遇,長輩們似乎有些過于輕描淡寫和無可奈何,但這種拒絕物化女性的態度卻洋溢著一種包容和善良。最關鍵的是,作為男主角的十一子在巧云被強暴后十分心疼她,也更加堅定這段愛情,讓我們看到了人性的光輝。這在20世紀80年代無疑是一記響雷,其中展現出對人性的尊重與包容。
這種光輝在小錫匠與劉號長產生沖突之后達到高潮。小錫匠被保安隊的人打得奄奄一息時,錫匠們開始游行示威,最終將劉號長趕出大淖。而開明的長輩不止老錫匠一個,大家不論住的遠近都來探望小錫匠,“他們把平時在辛苦而單調的生活中不常表現的熱情和好心都拿出來了”,“大家的心喜洋洋,熱乎乎的,好像在過年”。村民們由衷地支持這對“苦命鴛鴦”,心里并不對此有任何鄙薄,而是十分驕傲。相對而言,在傳統思維中,長輩和同鄉鄰居等均扮演著阻礙的角色,而這里卻大力支持兩人的愛情,令旁觀者感受到的是撲面而來的自由與人性的蓬勃高昂。這正呼應著作品中“他們的是非標準、倫理道德觀念和街里的穿長衣念過‘子曰’的人完全不同”,嚴苛無情的條框在面對自然的人性時是無法發揮作用的,人們自由地達到了對美和詩意的追求。
三、相關思考與評價
盡管我們感動于《大淖記事》中淳樸恬淡的民間生活和其中洋溢著的純美人性,但也不得不承認,在這篇小說中其實仍存在可商榷之處。這體現在女性解放的實踐方式上,《大淖記事》中,在奇特又率真的民風表現之中,不能忽視的一點就是其中對兩性關系的描寫。“一個媳婦,在丈夫之外,再‘靠’一個,不是稀罕事。”這看起來是女性已在一定程度上掙脫了從屬的束縛,獲得了自由,然而靜下心來思考女性解放的本身:難道在兩性關系上從束縛過頭的一端走向解放的另一端僅僅是靠完全站到專一的對面來完成嗎?其中或許存在著在女性解放過程當中,由于想要推翻一切的急切心理以及滿腔的熱情,結果用力過猛導致適得其反的問題。進一步思考,盡管真正達到了很高程度的解放,女性解放的問題或許也不能由此找到終極答案,進而走向終點。接下來,汪曾祺表明女人與男人相戀與否都是憑自己意愿而為。其實,這其中表現出的態度是更有價值的。這種“情愿”是自我情緒的表達,隨著自我情緒的起落來選擇自己的人生,正是人本真性存在的方式。通過這種存在,生命就會存在意義,這也是女性解放所追求的目標之一。
盡管如此,《大淖記事》對女性的贊美卻是由衷的,我們并不能因為一些視角的局限而將其總體價值抹殺。作為汪曾祺小說的代表作,《大淖記事》中充滿傳統意味的敘述以及對人性自然美的敘述,永遠洋溢著光輝,這也正是它充滿韻味的關鍵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