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不了經常做夢,很多夢還沒等醒來就找不到了,能夠記得清清楚楚的的那一部分夢大多與老院兒有關。我知道老院兒已不復存在,早已坍塌成一堆廢墟,或被新房替代,但白天回想起的老院兒總是沒有夢里的清晰和溫馨。
老院兒為祖上所建,至于哪一朝代哪個年代至今沒有人能夠說清楚。還曾以為祖上為名門望族,不然在二百多年前就能建成前后這么一個大庭院?前院是三間東廂房,三間西廂房,后院正中是三間大堂屋,兩邊仍是各三間的東西廂房,連接前院和后院的是三間廳房,廳房的兩端是東西各三間的耳房,后院是青磚鋪地。小時候也經常經過東西廂房的過道到后院里打陀螺。后院的堂屋里面是兩層木樓的樣子,屋頂脊獸排列,室內雖沒有太多的雕飾,但明瓦板椽,通體圓厚的五柱抬梁,加上考究的石墩門檻,還有前檐兩個孩子才能合抱的木柱,見證了這個家族曾經的繁榮。
但夢里最為清晰的那似灰姑娘的三間瓦房,清晰到屋內的每一個角落,這便是我的老屋,位于前院的西廂房。這房子外墻是青磚包山,內是土坯泥墻,民國初期被桿匪放火燒毀,屋頂和部分外墻為重新修建,看起來并沒有多少滄桑的年代感,比起后院的大堂屋很是破落寒磣。
老屋的門前左邊是一棵碗口粗的桐樹,右邊是一棵很順溜的楝樹,院子里還有一棵梨樹,樹下是石板凳起的飯桌,門前的樹蔭阻擋了盛夏的烈日,那梨樹上漸漸脆甜的梨子也成了童年天天守著院子最大的動力。老屋最美的風景該是這春天雪白梨花吐芳,紫紅色碎小的楝花和像喇叭的桐花飄落在青灰色的院落之間,沖淡著鄉村的單調,樹下散落著一群圓乎乎毛茸茸的雛雞,此時最愜意的游戲就是在黑燈瞎火土灶下面的碎柴沫里抓土元喂小雞吃,盼著小雞成年后勤奮的雞蛋,能滋潤漸漸升高的瘦弱身體。
老屋的門上是一把蜜蜂牌鐵鎖,這鎖大多是虛設,因為小孩子完全可以通過門縫擠進去,餓了吃一塊涼饃,渴了喝一瓢涼水,來去自由。童年無夢,卻將夢都留給了遠行的今天,夢里老屋的門總是敞開的沒有遮攔,那黑乎乎的墻壁上掛的煤油燈總能把滿屋照得通亮。
對童年最有吸引力的應該是老屋北間那占了幾乎三分之一面積的柴鍋灶,靠墻是一口大鐵鍋,這鍋大多是用來蒸饃之用,外面是一口中型鐵鍋,平時一家人做飯用的,在大鍋的尾部是一口小鐵鍋,這小鐵鍋與其他的兩個鍋灶相通,鍋灶的火焰經過小鍋然后順著墻壁的煙囪排出屋外,順便把小鍋里的水加熱了。柴鍋灶是免不了風箱的,做飯幾乎動用了家里全部的勞力,老大的擔水,老二背柴,老三燒鍋,老四拉風箱,媽媽搟面切菜掌勺。冬天的傍晚,外面寒冷刺骨,屋內一群孩子圍著鍋灶吃著鍋里的蒸得軟糯的紅薯,那從老屋木窗的縫隙飄出的熱氣,傳遞著家的溫暖祥和。
這每一家的老屋都是老院兒里的故事。老院兒并不都是祥和的,時不時有婆媳大戰,夫妻冷戰,孩子多是出氣筒,嗚嗚地蹲在墻角哭個不停。走親戚禮物的多少,孩子身上衣服的新舊,都可能是小家庭吵架生氣的導火索。家與家之間雖沒有大的問題,但可能他家的臟水流到這家的門前,這家的牲畜跑進他家吃了玉米,東屋的孩子偷吃了西家的果子,前院家的把借后院家的鋤頭用壞了不給賠償,都讓這老院兒里的男男女女叔叔侄侄有了老死不相往來的隔閡,輕則咒罵賭誓、相互揭短,重則舞棍弄棒、大打出手。孩子們不明就理,也無法理解大人之間的仇恨,依舊一起玩耍嬉戲,給冷冰的老院兒增添了幾分活氣,也沖淡著大人們的怨氣。即使不是孩子們的攪局,大人們也是忍耐不了多少時日的,春播夏收,秋種冬藏,每家不但需要借東取西,還需要之間的合作,農耕的時代每一家都無法做到無涉他家的獨立,因此所有的家長里短和面子尊嚴,都在生存面前彎下了腰,低下了頭。這來回的翻臉和好,如同季節的輪回,老院兒里就這樣吵走了老人,養大了孩子。無知的實際和簡單的純樸扭成著老院兒的人文風情,既尊從祖上的仁德訓制,也演繹著每家相對獨立的個性。老院兒里上演的對立與合作,分裂與結合的活話劇,成了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歷史規律的佐證。
古人是聰慧的,把春節安排在百無聊賴的冬春交替季節,給人們以奢侈的理由,順帶將人們內心的新傷舊痕都在節日的歡快里縫合了,撫平了。過年成了老院兒最熱鬧的時節。老院兒的人們缺的是錢,卻不缺人才,文的武的,會說的會做的都有,做豆腐不用出院兒,臘豬年羊的宰殺自不在話下,一頭豬一只羊一盒豆腐很快會被族人瓜分,有錢也好沒錢也好,家家都可以吃到熱乎的嫩豆腐和新鮮的肉餃,你家一碗水餃,我家也一碗水餃,你家是蘿卜豬肉餡兒的,我家是白菜羊肉餡兒的,你給我端過來,我給你送過去,不一樣的味道,卻是一樣的心情,在成霜掛冰的日子融化了人間所有的冷漠。老親舊眷,姑娘姻親,也在你來我往里濃縮著親情的距離。禮物無須貴重,窮的可以是一包鹽巴,富的可能是兩包甜點,沒有攀富嫌貧,沒有親疏遠近,你一壺白干,我一壇糟酒,貧窮中最為富貴的講究是那酒席上的七碟八碗九湯菜,族人可以傾盡全年的收入來虔誠地置辦一桌待客的酒席,長幼有序,其樂融融。小孩子雖然沒有入席資格,吉祥的時刻也可討得一碗美味的湯羹。童年因此對過年的理解,就永遠停留在淺薄的嘴頭營生上,落得個好吃嘴兒的美名。
我知道,老院兒里年餃的味道,已經只是可回味的夢,老院兒里走出的后人已遍布天南海北,每一個人都會擁有自己一套干凈明亮的房屋,不必再為連陰雨時床上要放大大小小的盆子而慌張,不必再為滿是虱子的棉襖發愁,也不必再為偷吃祭祀的供品挨打受罵,也不再為老院兒里的爭長論短煩躁不安。然而有一點,讓我最為懷念和不舍的是老院兒里讓我曾經安身的那破舊的房屋,和領悟體味母親為我們留下的,讓我們可以自由出入的門縫的特殊的寬容。那對門縫的記憶將是通往童年快樂和老院兒親情的大門,一路暢通。
記憶在,老院兒就永遠在。
作者簡介:孫君梁,河南南陽人,河南省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