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業茂
(華中師范大學 音樂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9)
中國音樂發展“第三次斷層”的時代巨變①,與西方音樂體系在中國的接受與認同密不可分。楊燕迪認為:“中國音樂的現代性轉型是出于回應外力的沖擊(中國社會的變革和西方音樂的影響)而產生的突變性轉折,從中催生了現代音樂藝術的理念形成、西方音樂的大面積引入以及音樂中的民族性意識興起等重要后果,并對后來的中國音樂的實踐運作與意識構成產生了重大的深遠影響。”②中國音樂的現代性與其“底層思維系統”之一的西方視唱練耳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探尋西方視唱練耳在中國的接受與認同機制,對于21世紀文化自信背景下中國視唱練耳學科建設,具有重要的理論和實際應用價值。
對西方視唱練耳在中國接受與認同機制的研究主要涉及兩個方面。
1.對西方視唱練耳在中國的接受與認同的歷史研究。這部分研究成果,基本形成“三階段”共識:
其一,接受與認同的肇始階段。盡管西樂東漸來源廣泛,但西方近現代意義的視唱練耳傳入是從1582年(明萬歷十年),伴隨意大利籍耶穌會士利瑪竇(Matteo Ricci,1552-1610)等人的來華傳教而開始的。萬歷二十八年,由利瑪竇編創,西班牙籍傳教士龐迪我(Diego de Pantoja,1571-1618)教授太監彈唱的《西琴曲意》③,由葡萄牙籍傳教士徐日昇(Thomas Pereira,1645-1708)、意大利籍傳教士德里格(Teodoricus Pedrini,1670-1746)參編、成于康熙十二年(1713年)的《律呂正義續編》④,以及美籍傳教士狄就烈(Julia Brown,1838-1898)1872年初版、1892年再版《圣詩譜·附樂法啟蒙》⑤,英國傳教士李提摩太(Timothy Richard,1845-1919)1883年刊行的《小詩譜》⑥,19 世紀下半葉在北京、上海建立的西方管弦樂隊和銅管軍樂隊所使用的五線譜等西洋記譜法等⑦,被認為是西方視唱練耳在中國的接受與認同的肇始。
其二,接受與認同的雛形階段。此類研究成果一般認為,在教唱學堂樂歌時,要求學生辨認和辨別音符、休止符、拍子、節奏和其他音樂記號,同時掌握音準方面的技能。學堂樂歌中“教唱”的形式可以認為是中國近代視唱教學的雛形⑧。
其三,接受與認同的專業化發展階段。視唱練耳專業教育最早可以追溯到北京大學附設音樂傳習所。1921年,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首次將音樂設立為一門獨立學科,開設了關于讀譜、背譜和節奏訓練課程,并出現了中國近代最早的視唱教材《新學制唱歌教科書》(蕭友梅、易韋齋合輯,1924年10月刊),這被認為是中國視唱練耳學科的雛形⑨。真正具有里程碑意義的是1927年上海國立音專的成立,當時視唱課已經列為學生基礎性必修課。與上海國立音專同期成立的專業音樂院校,還包括私立廣州音樂院(1932年)以及私立武昌藝術??茖W校(1930年)。當時,七所專業音樂學院將視唱練耳作為獨立學科,另外兩所音樂學院、八所藝術學院以及其他綜合類、師范類高校,基本都在作曲與作曲技術理論學科下設視唱練耳⑩。
2.與西方視唱練耳在中國的接受與認同機制相關的研究。有部分研究者從視唱練耳的“中國化”(“移植”與“模仿”)以及“本土化”“時代化”方面進行了研究。
第一,在視唱練耳“學科”的“移植”問題研究中,又有兩種視角。一是從“基本樂科”角度探討視唱練耳傳入及“中國化”的研究。研究者認為,我國視唱練耳從“無”到“有”是從“樂理”開始,經唱歌的識譜訓練再過渡到視唱練耳的,只是這種“移植”從中西結合開始逐漸過渡到了全面西化。受基本樂科“西方化”影響,視唱練耳也基本按照西方教材及教學體系進行教學。二是從視唱練耳學科發展史的角度所做的研究。《哈爾濱西洋音樂史》中認為,早在1921年,哈爾濱第一高等音樂學校按照俄國皇家音樂學院課程已經開設了樂理與視唱練耳等課程。1927年在“國立音?!庇闪裘罋w國的李恩科女士開設視唱練耳課程。唐學詠和陳洪是最早將法國視唱帶入中國的學者,陳洪是將視唱練耳法國教學體系引入我國專業音樂學府的奠基人。
第二,在“新音樂”研究中涉及視唱練耳接受與認同問題。這部分研究內含在對中國“新音樂”研究成果之中。在一些探討“新音樂”的英文文獻中也有涉獵。此外,作為視唱練耳訓練重要教材的學堂樂歌,將外國曲調與作曲方法同中國傳統的填詞制曲之法相結合,應當是學堂樂歌留給我們的一個成功經驗。錢仁康在《學堂樂歌考源》中,論證了學堂樂歌是清末至20世紀20-40年代“一脈相承”的一種學校歌曲體裁形式,也是一種“一脈相承”的音樂風格。
第三,在當今視唱練耳民族化問題研究中,兼及西方視唱練耳在中國的接受與認同機制問題。在“接受”(選擇與取舍)方面,進入20世紀20年代后,在模仿、移植西方視唱練耳教材體系基礎上,由中國作曲家、教育家自行編撰的音樂專業教材,開始注重民族音樂文化教育內容。在“認同”(改造和創新)方面,對“中國耳朵”訓練的強調早已有之,且越來越多研究者認為建立我們自己的視唱練耳教學體系,是訓練、培養“中國耳朵”的重要措施和保證。
從研究趨勢看,對西方視唱練耳在中國的接受與認同機制研究,伴隨音樂專題史研究的深入,在學科交叉基礎上將不斷拓展廣度和深度。
1.視唱練耳。伴隨著人類歷史悠久的音樂文化實踐,在音樂教習及傳承活動中所使用的“口傳心授”,其“名”看似與“視唱練耳”無關,而“實”則可以認為是“視唱練耳”的世俗鏡像。視唱與練耳關系十分緊密。據史料記載,唐明皇曾讓女樂師黃幡綽設計拍板譜,誰料她畫了一只耳朵呈上,并言道:“但有耳道,則無失節奏也?!爆F代學術范疇的“視唱練耳”與英語“sight-singing and ear training”對應,意大利語為solfeggio,法語為solfège,德語為solmisiren,最初起源于意大利和法國,其雛形與法國理論家圭多·阿雷蒂努斯(Guido Aretinus,約997-1050)為教會唱詩班開設的歌唱訓練有關。
對于“視唱練耳”,學界已存在一定共識。廣義的“視唱練耳”是人類音樂文化傳承與發展過程中,所形成的一種區別于其他文化傳承形式的方式與手段。從形式來看,是以某種音樂為中介,通過“視唱”和“練耳”所進行的“人-音樂-人”之間的互動;從內容來看,又是對某種音樂文化所獨具的核心的、基礎的“知識體系”、“價值體系”、“訓練體系”、“評價體系”的傳承;從結果來看,是通過“人與音樂”的互動,所實現的對某種音樂文化的認知、理解、表達、評價、接受與認同等。因此,廣義的視唱練耳幾乎與廣義的音樂教育相同,即凡是對人的音樂“知識體系”、“價值體系”、“訓練體系”、“評價體系”產生影響的音樂互動過程,都可以認為是“視唱練耳”。
狹義的“視唱練耳”作為一種以“母語樂感”為基礎的“多重樂感”訓練過程,應該是各種音樂文化所獨具的核心的、基礎的“知識體系”、“價值體系”、“訓練體系”、“評價體系”的“交集”或“最大公約數”。但教學實踐中,由于母語音樂文化生態的弱小,在吸收與借鑒的過程中則呈現為一種試圖“剝離文化外衣”、“保留技術內核”的音樂教學訓練,即主要是對西方音樂“符號”及“聲音”進行認知、理解、表達、評價等的訓練過程。從形式上看,對音樂符號(樂譜,主要是五線譜)的看、讀、念、唱,以及對音樂的音高、音色、節奏、旋律、和聲、織體、曲式結構等的聽辨、聽寫、聽唱、聽奏等是其主要形式;從內容上看,則主要是以歐洲古典音樂所具有的“知識體系”、“價值體系”、“訓練體系”、“評價體系”為主,其他內容為輔;從結果上看,主要是以十二平均律為律學基礎、以歐洲經典音樂理論為樂學基礎、以歐洲古典音樂風格為美學基礎的,對音樂“符號”及“聲音”的認知、理解、表達、評價、接受與認同,即一種以“音樂母語”地位而呈現的“樂感”的養成。顯然,狹義的視唱練耳存在著“應然”與“實然”的差別。在文化自信背景下,不斷縮小視唱練耳“實然”與“應然”的差別,完善母語音樂文化生態,涵養國民“母語樂感”基礎上的“多重樂感”,也是“視唱練耳”概念的時代內涵。
2.“接受”與“認同”?!敖邮堋?reception)一詞從不同角度有不同理解,“認同”(identity)概念內涵的豐富性不亞于“接受”,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一般認為,接受意味著選擇與取舍,認同代表著主動的改造和創新。本文所指的西方視唱練耳在中國的“接受”與“認同”兩個概念,并非一成不變,而是發展變化的,具有時空性。其中,西方視唱練耳在中國的“接受”,是先被動后主動的模式。即從“獵奇”階段的被動“接受”,經“模仿、學習”階段的主動“接受”,走向“借鑒、融合”階段的互動“接受”。主動式及互動式的“接受”,就意味著“選擇與取舍”。西方視唱練耳在中國的“認同”,隨著“接受”模式的變化而變化。在被動的獵奇式接受階段的“認同”是“識別”基礎上的“相同、一樣”;在主動式模仿、學習階段的“認同”,是“認為、當作”基礎上的“齊一、統一”;在互動式借鑒、融合階段的“認同”,則是“承認”基礎上的“偕同、和諧”。在“認同”的后兩種模式中,“認同”則意味著“傳承與創新”。
3.接受與認同機制。由于“機制”泛指引起、制約事物運動、轉化、發展的內在結構和作用方式,因此,不同學科視角的“接受與認同機制”,其研究路徑與理論基礎既有共性也存在個性?!敖邮芘c認同機制”是指在對“人”、“事”、“物”、“觀念”或“文化”等的接受和認同過程中所形成的內部因素的耦合關系,各因素相互作用的形式,功能作用的程序以及轉變的契機等?;蛘哒f,“接受與認同機制”是指引起、制約對“人”、“事”、“物”、“觀念”或“文化”等的接受與認同運動、轉化、發展的內部結構和作用方式。從接受與認同的主體角度,“接受與認同機制”的層次也可以從個體、組織、社會或個人、社會、國家三個方面劃分,分別對應“接受與認同機制”的“微觀”、“中觀”、“宏觀”系統。而每一個系統又可以包含動力機制、運行機制(含目標設定、要素整合、自我發展等機制)、評價機制(包括調控與糾偏)等。同時,“接受與認同機制”其“可見性”的“載體”同樣涉及制度、機構、物質條件、行為習慣、人際關系、群體文化、價值觀念等“軟”、“硬”兩方面。
據此,西方視唱練耳在中國的接受與認同機制研究,不能等同于西方視唱練耳在中國的發展史研究,而是從歷史角度,對西方視唱練耳在中國的接受與認同過程中,各內部因素的耦合關系,各因素相互作用的形式,功能作用的程序以及轉變的契機等問題的研究。
西方視唱練耳在中國的接受與認同機制研究,其理論基礎雖涉及經濟學與社會學機制研究理論,但更直接的理論基礎在于文化社會學(或文化生態學)及文化傳播學等在音樂文化領域所形成的接收與認同理論。一般來說,西方視唱練耳在中國的接受與認同機制,同樣作為一種文化認同機制,“人們所看到的只是文化認同的外相,即人的文化行為和文化的延續。文化認同機制則作為文化認同的內在圖式,成為文化認同過程的重要支撐。文化認同的過程依托于在個體或群體文化認同的過程中各種要素相互作用,文化認同機制在這一過程中無形地發揮著作用”。
20世紀末開始,文化成為所有社會和人文科學學科的一個日益重要的觀念。對于人類學家、歷史學家、文學評論家、哲學家和眾多領域內的社會學家來說,文化已經成為某些事物間失而復得的缺環?!拔幕芯俊币苍絹碓奖灰暈槟軌蜻B接我們對歷史、文本和社會生活的理解的途徑。西方視唱練耳在中國的接受與認同機制,作為一種文化現象,顯然需要引入文化研究的相關理論和方法。
生態學理論被認為是人類尋求解決當代重大社會問題的科學基礎之一。在當代若干重大社會問題中,無論是糧食、能源、人口和工業建設所需要的自然資源及其相應的環境問題,都直接或間接關系到社會體制、經濟發展狀況以及人類賴以生存的自然環境。雖然社會、經濟和自然是三個不同性質的系統,都有各自的結構、功能及其發展規律,但它們各自的存在和發展,又受其他系統結構、功能的制約。此類復雜問題顯然不能只單一地看成社會問題、經濟問題或自然生態學問題,而是若干系統相結合的復雜問題。
生態學的方法運用于文化學研究的新興交叉學科屬于文化生態學。文化生態學(cultural ecology)產生于20世紀中期,美國學者J.H.斯圖爾德(Julian H Steward,1902-1972)最早提出了文化生態學的概念,主要是從人類生存的整個自然環境和社會環境中的各種因素交互作用研究文化產生、發展、變異規律的一種學說。文化生態學主張從人、自然、社會、文化的各種變量的交互作用中研究文化產生、發展的規律,用以尋求不同民族文化發展的特殊形貌和模式。“文化生態”與“生態文化”不同,文化生態學的特點是以生態學為主要方法的文化學,是以文化為研究對象的生態學。
西方視唱練耳在中國的接受與認同機制,既受一定時空背景下的文化生態制約,同時又以生態文化的形式反作用于音樂文化生態。因此,研究西方視唱練耳在中國的接受與認同機制,必須借助文化生態學的理論和方法。
西方視唱練耳接受與認同的動力機制與主體緊密相關。從文化傳播學角度,文化生產、傳播、接受與認同是一個以文化產品為中介的生產主體與接受主體之間的互動過程。于是,西方視唱練耳在中國的接受與認同中存在“雙主體”,即“生產或傳播主體”及“接受與認同主體”。另外,接受與認同主體“認同的目的是為了使自我的文化身份趨向中心。如果說,認同產生危機是自我的被邊緣化,那么認同則是自我向中心的自覺趨近”。
1.雙主體的動力機制。由于中國近現代社會的深刻變革所造成的文化上“傳統”與“現代”的中心轉移,對西方視唱練耳的接受與認同,在接受與認同主體自我向中心的自覺趨近中,也存在“主體”及“中心”的轉移。其中,“主體”涉及個人、群體、社會?!爸黧w”的轉移,主要歷經了從“個體”——晚清傳教士、平民(宮廷傭人與教會受教者),到“群體”——知識分子(含留學人員和專業音樂工作者),再到“社會”——新學制與新學堂的過程。而文化“中心”的轉移,主要歷經了從晚清傳統音樂文化“中心”,向西方音樂文化“中心”,再向“新音樂”文化“中心”轉移的過程,或者說是音樂文化生態的演變過程。
2.雙轉移的運行機制。西方視唱練耳在中國接受與認同的運行機制中,既有“雙主體”(傳播與接受)又存在主體與中心“雙轉移”?!耙魳返奈幕J同觀念被不同的文化主體以不同形式的音樂形態及音樂行為進行表征,并因個人、群體、族群、民族、城市、國家等文化語境的轉變而表現出不同的象征意義;不同的音樂文化認同需要由不同的音樂文化類型及活動來表征,這種表征的過程可能是一個統一音樂文化多樣性、創建一種統一的新傳統的過程,但也可能相反,而表現為打破統一的傳統,展現音樂文化認同多樣性的過程。”因此,“雙轉移”的運行機制又與“雙主體”的動力機制形成復雜的耦合關系,協同作用于西方視唱練耳在中國的接受與認同機制。
“雙主體”的動力機制與“雙轉移”的運行機制,對視唱練耳接受與認同機制的協同作用主要表現為:一是,清末西方視唱練耳在中國接受與認同的雛形階段,以傳教士、留學生及知識分子(含官員、教師、學生、音樂文化工作者等)個體為代表,對西方視唱練耳在中國接受與認同機制的影響結果,體現出個體“雙主體”互動與音樂文化“中心”轉移(或近現代音樂文化生態形成)的雛形階段特征。二是,20世紀以來西方視唱練耳在中國接受與認同的肇始及專業化發展階段,以組織或專業團體(如學校、藝術團、學術機構等)為代表,特別是“知識分子”群體主體,與中國近現代音樂文化“中心”(以西方為主的近現代音樂文化生態)轉移及建構的互動,對西方視唱練耳在中國的接受與認同機制產生著巨大影響。三是,音樂及教育的制度文化,以社會(或國家)主體形式,通過制度文化的變遷與音樂文化中心的轉移(或中西互融的音樂文化生態形成)之間的互動,對西方視唱練耳在中國的接受與認同機制產生著不可忽視的影響。四是,不同主體之間話語權博弈對音樂文化中心轉移,以及西方視唱練耳在中國的接受與認同機制產生影響,最終體現為某種音樂文化生態系統的形成或改變。
“雙主體”動力機制與“雙轉移”運行機制的耦合,在一般意義上決定了西方視唱練耳在中國的接受與認同機制。
從文化傳播學的角度,文化傳播是“人們社會交往活動過程產生于社區、群體及所有人與人之間的共存關系之內的一種文化互動現象”。由于個人主體的生存環境、歷史境遇、個人心境、價值觀念等的不同,文化傳播中的文化接受與認同,則是一個不同主體相互作用的“文化動力學過程”所形成的復雜結果。所謂文化動力,是“指人們按照不同文化要求進行社會活動的精神力量。這種文化精神力量雖然是在社會物質生產活動中產生的,但它作為一種歷史因素一旦形成,不但影響社會物質生產活動,也影響它的周圍環境,影響文化的傳播、分配和享受過程”。于是,從文化生態系統看文化傳播,其互動路徑如圖1所示。
司馬云杰《文化社會學》一書認為文化生態系統中,與自然環境最近最直接的是科學技術一類智能文化,包括工具、機械、經驗、知識、科學、技術等發明創造,均與自然環境直接相關;其次是經濟機制、社會組織等規范文化;最遠的是價值觀念,自然環境對其影響是通過科學技術、經濟體制、社會組織等中間變量而產生的。但是,從人的社會化角度看,對人類社會化影響最近、最直接的卻是價值觀念,包括風俗、道德、宗教、哲學等觀念形態的精神文化;其次是社會組織、經濟體制、科學技術;最遠的是自然環境。
依據文化生態學理論及文化生態系統結構模式圖,西方視唱練耳在中國的傳播及接受與認同的文化生態系統結構如圖2所示。

圖2 西方視唱練耳在中國的傳播及接受與認同文化生態模式圖
從西方視唱練耳在中國的傳播及接受與認同文化生態模式圖中可以看出,對接受與認同主體影響最強的是個人視唱練耳的價值體系,即有關視唱練耳的情感、態度、價值觀等;其次是音樂文化與教育組織,即學校音樂教育與專業音樂協會、團體等;再次是音樂文化與教育政治、經濟體制,即國家相關制度設計;最后才是視唱練耳文化生態系統的技術層,即視唱練耳知識與訓練技術體系。
西方視唱練耳作為一種外來文化,首先是作為“知識體系”和“訓練體系”而傳播的,也就是處在文化生態的“科學技術”層。于是,早期西方視唱練耳在中國的接受與認同機制表現為,作為“知識體系”和“訓練體系”的視唱練耳以“先進文化”的身份,在“師夷長技以制夷”的文化生態系統中,首先從文化生態的“科學技術層”,通過影響經濟體制、社會組織等規范文化而影響主體音樂價值觀。隨著中國社會發展帶來的文化生態的改變,西方音樂體系在中國文化認同度得到全面提升,國人音樂文化價值觀的嬗變使得西方視唱練耳在中國的接受與認同機制也發生了變化。西方視唱練耳作為一種音樂文化“價值體系”、“評價體系”,反過來影響著社會組織、經濟體制等規范文化,即中國音樂的文化與教育體制,最后影響中國視唱練耳的“知識體系”和“訓練體系”(即文化生態的科學技術層)。顯然,個人主體間的文化互動影響著文化生態,而文化生態的變化也必然影響主體間的文化互動。其中,學校、音樂社團、文化、教育、經濟制度、科技等作為中間變量影響著主體間的互動結果。
個人主體的“西方視唱練耳傳播及接受與認同”與個人“文化身份認同”不完全相同。個人文化身份認同是指個人與特定社會文化的認同,其結果是個體“對所屬文化的歸屬感,包括風俗習慣、社會價值規范、語言、宗教和藝術認同等”,屬于一種相對穩定的生態文化中的接受與認同過程,也是個人主體的社會化過程。隨著音樂文化“中心”的轉移,這一社會化過程也隨之改變。而西方視唱練耳傳播及接受與認同是一個在文化傳播中進行的動態過程,不僅涉及個體在傳統社會文化生態中文化的“身份認同”,還包括對外來文化的調適與反饋。前者主要涉及社會化過程中的文化身份認同,后者還與文化整合相關,需要協調“他者”與“自我”關系,屬于一種吸收消化外來音樂文化基礎上的音樂文化生態重建與融合。西方視唱練耳在中國的接受與認同機制兼具二者上述特性,屬于音樂文化身份認同基礎上的文化整合機制。隨著音樂文化“中心”的轉移,即文化生態系統的變化,個人主體身份也開始出現轉移,也由最初的傳播主體與接受認同主體的二元對立,逐步走向了傳播與接受認同主體的轉換與統一。即隨著中國音樂文化生態的改變,西方視唱練耳在中國的接受與認同主體通過音樂文化身份的社會化,使自己成為西方視唱練耳的傳播主體,并以傳播主體角色與新的接受認同主體在音樂文化生態系統中進行互動,并以此促進音樂文化生態系統的發展(或音樂文化“中心”的轉移),如此循環往復。
從西方視唱練耳在中國的傳播及接受與認同文化生態模式圖中可以看出,從傳播及接受與認同路徑視角,學校作為社會組織的一部分,也是生產、傳播與接受知識、文化的重要載體。學校出于自我保存與自我發展的需要,一方面,以各種制度(教育制度、經濟體制以及學校制度)為中介影響學校音樂教學,使學校成為音樂文化(包括視唱練耳)接受與認同主體;另一方面,學校作為傳播主體,通過教學活動影響和建構社會及個人與視唱練耳相關的音樂情感、態度、價值觀等精神文化,從而實現西方視唱練耳在個體及社會組織層面的接受與認同。同時,從個人主體社會化的角度,學校以及社會音樂文化組織等則成為個體音樂文化身份認同的重要場域。當然,在這一個體社會化過程中,個體也以文化身份認同的方式,通過自己個性化的視唱練耳價值觀影響學校、社會音樂團體等,從而豐富學校音樂文化生態并促進視唱練耳的發展。于是,學校就成為西方視唱練耳在中國的接受與認同的接受主體與傳播主體,學校音樂文化生態系統將直接影響甚至決定西方視唱練耳在中國的接受與認同。
學?;蛏鐣魳穲F體等作為一種集體組織,其文化生態系統的結構模式與企業具有異質同構關系。因此,借鑒企業文化的接受與認同模式可以管窺學校、音樂團體等對視唱練耳的接受與認同機制。從企業管理角度,企業文化形成機制如圖3所示。

圖3 企業文化的形成過程
結合文化生態系統結構模式圖(見圖1)看企業文化的形成過程,企業作為主體對某種特定文化的接受與認同,其結果就是形成特定的生產經營環境。其中,企業主體實際是企業成員所形成的共同體,企業成員思想觀念及行為趨勢的趨同是企業文化形成的標志。從文化生產、傳播、接受、調適與反饋等文化傳播角度,企業的文化接受與認同機制仍然遵循文化生態系統生成規律。即科技、政治、經濟體制等物質文化與制度文化影響企業文化的形成。而企業文化的形成是企業共同體中個人主體間文化互動的結果,這一互動模式歷經文化生產——以企業領導人或少數先進分子的倡導與示范為開始,逐漸形成一定的理論和環境,到文化傳播——宣傳(主體間的相互溝通),再到文化接受與認同——爭論(主體間的調適)、實踐(主體間的協同)等過程,最終影響企業員工的情感、態度、價值觀及行為。與此類似,學校、音樂團體等社會組織作為主體,對視唱練耳的接受與認同模式如圖4所示。

圖4 學校、音樂團體視唱練耳接受與認同的文化生態結構圖
從圖4可以看出,學校、音樂團體等主體對西方視唱練耳的接受與認同也存在兩條路徑:一是以學校、音樂團體等領導或少數西方視唱練耳先行者的倡導與示范為基礎,通過形成一定的理論和文化氛圍,即與政治、經濟、文化,特別是教育等物質、制度文化相配合,形成學校視唱練耳文化生態的外部環境,再以課堂教學與音樂實踐為主陣地,通過宣傳(相互學習與溝通)、爭論(“傳統—現代”、“民族—世界”、“線譜—簡譜”、“首調—固定”等)、實踐(不斷修正)等過程,形成學校、音樂團體等內部個人視唱練耳價值觀念及行為的趨同。二是學校、音樂團體等內部的個人主體間,通過宣傳(相互學習與溝通)、爭論(“傳統—現代”、“民族—世界”、“線譜—簡譜”、“首調—固定”等)、實踐(不斷修正)等過程,在視唱練耳價值觀念及行為趨同的同時,也推動了個性化、本土化的視唱練耳觀念、內容、技術與方法的創新與發展。這種創新與發展不僅豐富了學校視唱練耳知識與技術訓練體系,同時也促進了音樂文化生態發展。
于是,學校、音樂團體等以其廣泛的覆蓋面,對西方視唱練耳在社會及制度層面的接受與認同產生著巨大影響。尤其是在音樂文化“中心”的轉移過程中,作為“價值體系”、“評價體系”的視唱練耳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皬奈幕嵌戎v,在個體認同過程中,文化機構的權力運作促使個體積極或消極地參與文化實踐活動,以實現其身份認同。”顯然,學校在西方視唱練耳的接受與認同過程中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其不僅是產生個體接受與認同的必備中介,也是形成學校、音樂團體等集體認同最后影響社會認同的橋梁。前述兩條路徑之間的循環互動就形成了學校、音樂團體等作為主體對西方視唱練耳的接受與認同機制。
針對社會主體,在文化認同的理解上一般存在“跨國的民族文化認同,即文化認同(cultural identification);以國家為核心的國內各民族之間的整體認同,即國民認同(national identification);國內各民族對本民族文化的認同,即族群認同(ethnic identification)”的差別。社會主體的視唱練耳接受與認同是指以國家為核心的整體音樂文化基礎上的視唱練耳認同。從文化認同結構的視角看,社會主體的視唱練耳接受與認同強調的是:國家層面的基本視唱練耳價值觀(也是國家層面基本音樂文化價值觀的體現)、個體所屬群體的視唱練耳實踐,以及使用的符號與聲音表達系統等,即對“知識體系”、“訓練體系”、“價值體系”、“評價體系”的視唱練耳的文化認同。作為一種可見的載體,社會主體的文化認同結果,往往以政府法規或制度等物化形式顯現。
國內學者王東風以語言翻譯為解釋對象提出了一個文化認同機制的假說,如圖5所示。

圖5 文化認同機制假說1
王東風利用此假說,較好地解釋了語言翻譯中從不解、費解,誤解、一知半解,到理解,終至認同的過程。把這一文化認同價值假說應用于音樂研究領域的有王耀華等著的《中華民族音樂文化的國際傳播與推廣》。該著使用這一文化認同機制解釋了18、19世紀中國音樂在歐洲的傳播。這一文化機制認同假說也可以應用于西方視唱練耳在中國的傳播與接受研究,特別是其符號系統與聲音表達方式在中國的接受與認同問題研究。針對這一假說難以解釋精神文化、價值觀念、習俗、生活方式等問題,國內學者鄧治文以此假說為原型,提出了自己的文化認同機制假說,如圖6所示。

圖6 文化認同機制假說2
在這一范式中,文化因子,比如某個價值觀念,作為出發文化因子(例如從國外或者相對于本群體的外群體),要達到目標文化認同區(比如我們中國儒家文化區),必須經過個體認同與社會認同兩個階段,有時還得經過國民認同這個第三階段。
鄧治文的文化認同機制假說已兼具文化生態學與文化傳播學的視角。從文化生態學的角度看,鄧治文的文化認同機制以個體、社會、國民三個主體代表了三個不同的文化生態層次,與前文圖1文化生態系統結構模式圖相呼應,形成了個體認同、社會認同、國民認同的文化認同循環互動機制。從文化傳播學的角度,“出發文化因子”必須通過“目標文化背景”(即文化生態系統的外層)進入文化生態系統內層,以物質(外顯)涵化(影響科技、政治、經濟、教育制度等)、形式(內隱)涵化(影響社會組織及個人情感、態度、價值觀等)方式,最后影響個人主體的文化認同。同時,通過個人主體文化認同影響社會主體、國民主體的文化認同。其中,個體認同與社會認同是關鍵,二者之間又是相互影響、彼此制約的。同時,“個體認同與社會認同的結果(積極或消極)、形式(外顯的或內隱的)、強度等還受到來自目標文化認同區的反饋控制與影響。出發文化因子在目標文化背景的影響下,經過個體認同與社會認同,可能會導致國民認同。出發文化因子有兩個途徑可以被目標文化認同區所接受:一個是經過個體認同和社會認同直接進入目標文化認同區;另一個是經過個體認同和社會認同之后的國民認同,再進入目標文化認同區。后者形成的文化認同即國民認同所產生的影響力與凝聚力要遠遠大于前者,其對國民、群體、民族甚或國家的思想和行為的影響是十分深遠的”。作為這種影響的結果,國家層面的制度文化特別是政治、經濟、文化、教育制度的形成,就是社會或國民主體文化認同的結果體現。
社會主體的西方視唱練耳接受與認同機制與此相同,作為社會主體的代表,國家制度文化特別是音樂教育制度(音樂課程設置)的形成,不僅是個人主體、學校主體對音樂文化(含視唱練耳)接受與認同的集中反應,即社會主體或國民主體的音樂文化(含視唱練耳)接受與認同,也是通過制度建設影響教育(學校課程設置)生態、音樂文化(含視唱練耳)生態,再影響個人主體、學校主體的音樂文化(含視唱練耳)接受與認同的重要因素。因此,一般意義上認為,與視唱練耳相關的課程內容、音樂教育制度等的變遷,就是社會或國民主體視唱練耳接受與認同機制的體現。
從歷時態視角,綜合圖5、圖6兩個文化認同機制假說可見,個人主體、學校主體、社會主體(或個人主體、社會主體、國民主體)間的視唱練耳接受與認同機制在中國的發展大概歷經三個階段,其過程與結果呈現出不同特點:
一是雛形階段(20世紀之前及清末)。西方視唱練耳傳入早期,西方視唱練耳作為與中國傳統音樂文化相異的知識和符號系統,經過了符碼轉換及排異控制之后進入了中國音樂“目標文化認同區”,這形成了此階段西方視唱練耳在中國接受與認同機制的主要模式。即以傳教士為西方視唱練耳傳播者,通過音樂理論及記譜法等的符碼轉換與排異控制,逐漸被一定范圍的個人主體所接受與認同。此時的音樂文化生態以中國傳統音樂文化為主導,即以中為主、西樂東漸的文化生態系統。此時,無論是傳播者還是接受者都以個人主體為主。
二是肇始階段(20世紀初)。隨著維新運動、洋務運動的深入,特別是鴉片戰爭之后,“師夷長技以制夷”的觀念深入人心。作為對“先進”音樂技術學習的渴望,西方視唱練耳的接受與認同也開始由被動轉為主動。特別是廢科舉興學堂的教育體制變革,以及學堂樂歌的普遍推廣與五四新文化運動等,不僅客觀上推進了西方視唱練耳在中國的接受與認同,而且也改變了中國音樂文化生態,即一種以西樂體系為中心的音樂文化生態。此時的西方視唱練耳在中國的接受與認同機制則如圖6文化認同機制假說所示,西方視唱練耳以物質(外顯)涵化(簡譜、五線譜的推廣,視唱練耳課程體系的設立等)、形式(內隱)涵化(對西方音樂的全面學習)方式,影響個人主體(兼有傳播與接受“雙主體”)的文化認同。同時,通過個人主體與學校、音樂團體主體、社會主體或國民主體的互動,最后形成了對西方視唱練耳的文化認同。這種認同不僅在學校、社會范圍與視唱練耳相關的音樂文化的情感、態度、價值觀層面有所體現,也在國家教育及文化制度層面得到肯定。
三是專業化發展階段(20世紀20年代以來)。中國音樂文化生態的發展,特別是中國傳統音樂文化、現代西方音樂文化、救亡圖存音樂文化、大眾音樂文化、紅色音樂文化等在音樂文化生態中的互動,促進了我國音樂文化中心的再次轉移,即“新音樂”文化中心的確立。在“新音樂”文化生態中,西方視唱練耳在中國的接受與認同機制雖然形式上并未改變,但個體認同與社會認同的結果(積極或消極)、形式(外顯的或內隱的)、強度等由于受到來自目標文化認同區(中國傳統音樂文化、現代西方音樂文化、救亡圖存音樂文化、紅色音樂文化、大眾音樂文化等在音樂文化生態中的互動)的反饋控制與影響而顯得復雜,即對“知識體系”、“訓練體系”、“價值體系”、“評價體系”的視唱練耳的接受與認同走向多元化。此后,音樂文化生態中傳統與現代,民族與世界的互動,深刻影響著個人主體、學校、音樂團體主體、社會主體乃至國民主體間的音樂文化互動,并持續推動著西方視唱練耳在中國接受與認同機制的發展。
西方視唱練耳在中國的接受與認同機制還涉及文化生態下的視唱練耳“民族化”與“時代化”互動,進而影響視唱練耳的“民族性”與“世界性”生成,從而形成了西方視唱練耳在中國的選擇與取舍、改造與創新。這種互動與生成機制具有豐富的理論內涵,需要從多學科交叉的視角深入闡釋。視唱練耳接受與認同機制所涉及的視唱練耳觀念、作品、教學法在“民族化”“時代化”互動中所生成的“民族性”與“世界性”,還需要從音樂的創作、傳播、接受及教學過程等環節,依據美學、哲學、心理學、音樂分析學,尤其是音樂文化生態、文化傳播及音樂社會學理論等來深入剖析。
從文化生態學視角審視西方視唱練耳在中國的接受與認同機制,存在“雙主體”的動力機制與“雙轉移”的運行機制等。這些機制主導著西方視唱練耳“知識體系”、“訓練體系”、“價值體系”、“評價體系”在不同主體間的傳播、接受與反饋的過程。機制運行的結果,形成了我國視唱練耳學科生態的演變,即隨著視唱練耳“民族化”與“時代化”互動,進而影響視唱練耳的“民族性”與“世界性”生成,從而形成了西方視唱練耳在中國的選擇與取舍、改造與創新。同時,也使作為音樂文化“底層思維系統”之一的視唱練耳,對個人主體、社會主體及國民主體音樂文化實踐(特別是音樂情感、態度、價值觀及音樂行為等)產生不可忽視的影響。
注釋
①黃翔鵬:《論中國傳統音樂的保存和發展》,《中國音樂學》1987年第4期。
②楊燕迪:《音樂的“現代性”轉型——“現代性”在20世紀前期中西音樂文化中的體現及其反思》,《音樂藝術》2006年第1期。
③參見劉奇:《中國古代傳入的基督教會音樂探尋》,《音樂藝術》1987年第1期。
④王柔:《西洋音樂傳入中國考》,《音樂研究》1982年第2期。
⑤宮宏宇:《狄就烈、〈西國樂法啟蒙〉、〈圣詩譜〉》,《中國音樂》2008年第4期。
⑥參見劉奇:《李提摩太夫婦與〈小詩譜〉》,《音樂研究》1988年第1期。
⑦臧藝兵:《記譜法的變更對中國音樂傳承傳播的影響》,《中國音樂》2000年第3期。
⑧參見張玉榛:《全球視閾的中國視唱練耳學科回眸反思與發展愿景》,《人民音樂》2018年第4期。
⑨錢今幗、鄭藝:《移植·模仿·創新——中國視唱練耳教學初創時期發展回顧》,《音樂創作》2014年第4期。
⑩參見劉斌:《視唱練耳學科的傳入及其在上海音樂學院(1966年前)的發展》,上海音樂學院碩士學位論文,200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