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菊英
(周菊英紫砂工作室 江蘇 宜興 214200)
歷代紫砂藝人用豐富的想象力,創造了千變萬化的各種紫砂壺造型,我們大致地將其分為光貨、花貨和筋紋貨。其中花貨又常被人稱為自然形,是取材于自然界中真實存在的事物創作而成的,創作者主要采用提煉取舍的藝術方法,將這些充滿自然氣息的事物用一種簡潔明了的形象塑造表現出來,這是一種需要深層工藝技巧,以及藝術化加工以后才能產生的形態,經過不斷的發展,紫砂花貨的制作技巧不斷進步,形成了一個不斷積累的過程。
當代紫砂藝術創作正處于一個被解除了傳統束縛的時代,各種奇思妙想,通過一雙雙靈巧的雙手成為了現實,尤其是紫砂雕塑藝術的發展,反哺了紫砂壺造型和裝飾的拓展,由此打開了一片新的藝術天地,在這片天地當中,傳統的花貨塑造習慣被打破,一些帶有創新思維和理念的作品開始涌現,紫砂“沁香壺”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見圖1)。

圖1 沁香壺
傳統紫砂壺塑造,無論是光貨還是花貨亦或者筋紋貨,都強調茶壺本身“精氣神”的塑造。這3個字通俗的解釋就是作品的精神,氣度以及神韻。一般人對于這些可能很難徹底的理解,因為無論是精神,氣度還是神韻,都是無法量化的。既然無法量化,那么應當如何來衡量好壞呢?這個問題,對于古人來說其實根本算不上一個問題,因為“精氣神”是一種擬人化的表述,將茶壺比作人,那自然就要以要求人的標準來進行衡量,而一個人是否有“精氣神”只要通過觀察就可以很輕易的判斷,比如一個人坐著的時候是否端正,有沒有七倒八歪;走路的時候是否抬頭挺胸;說話的時候是否中氣十足;這些都是很容易就可以判斷出來的。由此推彼,一把茶壺做得好不好,那么首先看形端不端正,塊面舒不舒展,線條是否流暢,最后能否從茶壺上感受到創作者的意念,能不能接受到其中所孕育的情感。
于是這就造成了一個現象,當紫砂花貨的制作者不斷嘗試,并總結經驗,就會發現在特定的觀察角度在紫砂壺上特定的部位進行特定的裝飾,就能獲得最佳的觀賞效果,這種現象的后果就是,久而久之造成了一定的審美疲勞,造型及裝飾出現大量的同質化,并且這種同質現象還形成了一堵無形的墻壁,將創作者的思想都束縛在墻壁之內,無法跨越高墻,開拓出新的藝術天地。
這時候想要革新,延續過去的創作思維肯定是不行的,但傳統紫砂花貨的造型及裝飾結構亦是經過前人一代一代摸索總結出來的,貿然打破這一點,卻沒有新的思想及理論指導,只能造成創作思維的混亂,所以可以從感知美的源頭出發,采用不同的觀賞角度來設計和制作紫砂壺,紫砂“沁香壺”就是以現實中觀賞春日里的桃花為基礎,采用從下往上的觀賞角度制作而成的。
紫砂“沁香壺”以春日盛開的桃花作為主題來進行創作,所以在設計的時候可以考慮到人在觀賞桃花時候的感受,春天是一個萬物復蘇的季節,而中國人自古以來就有在春光明媚之時外出踏青的傳統,正所謂“春風吹十里,十里桃花香”,紫砂“沁香壺”中的香味并不僅僅是通常意義上的花香,而是一種高興、舒暢的總體情緒,在設計的時候考慮到這一點,將會顯著地提升作品本身的藝術境界。
通常我們在觀賞紫砂壺的時候,視角是平視或是俯視,但當我們在觀賞桃花的時候,視角從下往上的,當然這并非是說要在紫砂壺制作完成以后,用仰視的角度來欣賞,而是考慮在這一視角下,桃花在我們眼中的形態。一般而言,紫砂花貨的造型和裝飾為了追求形體上的“正”都會采用一種“平直”的做法,例如樹樁壺會將削平的樹樁作為模板,以梅花為主題的作品則將梅花裝飾用符合平視的角度塑造出來,在這些題材中,樹木的生長,花朵的盛開永遠是向上的。而在紫砂“沁香壺”上,花朵卻是向下盛開的,有人肯定會認為這違背自然規律,事實上會這樣想的人顯然沒有仔細觀察過現實中的桃花,現實中的桃花不僅有向上盛開的,亦有向下盛開的,由于桃樹本身的特點,當桃花盛開的時候,花朵會朝向任何一個角度,這就是桃花的美。
在這里,紫砂花貨造型的多變在于思維角度的不同,用獨特的設計來展現獨特的美,這就像孫子兵法中所說的一樣:“凡戰者,以正合,以奇勝。故善出奇者,無窮如天地,不竭如江海”。設計思維的更新無窮無盡,紫砂“沁香壺”通過變化表現角度,將桃花用另一種方式融入進紫砂壺的結構當中,這把壺的壺嘴就別出心裁地制作成花瓣樣式,壺流與壺身的融合顯得涇渭分明,從壺流延伸出來的貼塑桃枝也突破了過去同類創作的局限,而是采用了景物重疊的方法來進行塑造,壺流作為近景,遮擋住后面的一部分的桃枝;另外一部分則延伸了出去,枝上的桃花盛開著,隨著微風起舞,嫩葉長在枝頭,一些花的花瓣擋住了花蕊,一枝的桃花正以不同的姿態爭相盛開著。
在這把壺上的桃花貼塑有著十分鮮明的立體感,因為并不是枝上所有的桃花都是正面盛開的,所以有些花瓣枝葉會相互疊加,相互遮擋,這一部分的貼塑很好地還原了這一點,同樣也通過這樣的裝飾作為一個后續觀賞的引子,在潛移默化中讓觀賞者明白,我們欣賞桃花的視角已然改變,不再是既正且平,而是如同步入桃林一般,看到不同角度,不同姿態的桃花,這種欣喜,放松的情感仿佛就要滿溢出來。作為背景的壺身以一種相當飽滿的姿態切入進來,壺面光潤,在壺體成形上采用了部分筋紋器制作的方法,用明針壓出勾勒出囊瓣的棱線,相當平實的將壺體分成了四瓣,這時“正”的味道又回來了。
在整體制作的過程中,共同運用了多種技法,身筒部分采用壓身筒法,壺把鑲接時采用了暗接法,壺把外的瘤節塑造的較為簡略,運用了鏤雕的形式,切削出桃枝生長的特點,而在壺把的內側,則完全沒有介入任何額外的裝飾,整個壺把的裝飾更多的是為了平衡桃花壺鈕所帶來的視覺失衡,所以“沁香壺”整體是簡略的,腹鼓而流暢,飽滿且圓潤,裝飾集中在壺流部分的一叢桃花,讓整把壺都成為了背景,壺鈕的塑造邏輯跟壺把相同。除此之外壺蓋運用了更為簡略的形體語言,這一切都是為了突出桃花進而引申出春日十里飄香的創作主題。
任何文化的產生都需要注入情感,而“沁香壺”的創作首先就來自于現實中對造型主題“桃花”的觀察,正是這種實踐與藝術思考相互結合,所以才形成轉換視角以后的藝術形態。我們常說藝術來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正是將生活中的感悟帶入到紫砂壺的創作中,才更加容易揮發出自身的情感,再由情感關聯文化,一把紫砂壺的藝術內涵就是這樣塑造完成的。
文化在紫砂壺的創作中如同一座大山,是情感賴以為系的基石,而情感就如同山中的水流,溯源而上,就能登臨絕妙的峰頂。這樣的融合可以在催生人們的感受,先有顏色,再有形體,有形而得味,風味則聞聲,紫砂的藝術形象,藝術內涵也就通過這樣的方式豐富起來。
一件精美的紫砂壺,它必定不是一個單純華麗的空殼,而是充滿著靈性與力量,散發出活力的生命。生命自有情感,這種情感受創作者的影響,也影響著創作者,他使我們感受到其中的樂趣,再經由激發這種樂趣去影響更多的人。紫砂花貨并不單單是形體的塑造,更是一種意境的描繪,當下這個時代,不再僅僅是滿足于表層的細節上的時代,而是一種全面的、綜合的,在工藝和巧思、感動與平衡之間的創作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