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馬克思恩格斯法律思想內容豐富、邏輯嚴謹,蘊含深刻的理論真諦和實踐品格,歷經近兩個世紀的沉浮依然熠熠生輝,成為我們推進全面依法治國的強大理論工具。馬克思恩格斯立足人的社會性本質,開拓出一條從社會物質生活領域研究法律現象的邏輯進路,科學揭示了法律起源的奧秘,引發人類法律發展史上的偉大革命;從人們認識和改造世界的實踐活動中探索出法律的有用性,賦予法律價值以真理性;從人類社會的歷史演進科學闡明了無產階級革命、國家與法制發展的一般規律,論證了無產階級專政國家法律發展的必然性和必要性,對當下法治中國建設具有重大的理論指導意義。
關鍵詞:馬克思主義法律思想;法律本體論;法律價值論;無產階級專政
中圖分類號:A81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7408(2021)01-0078-07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依法治國的中國傳統法律文化溯源研究”(19BFX021);天津市研究生科研創新項目“馬克思主義法律思想在中國早期的傳播研究”(1899-1937)(2019YJSB026)。
作者簡介:雷園園(1988-),女,山東濰坊人,南開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博士研究生,天津高校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研究聯盟特邀研究員,研究方向:馬克思主義中國化。
全面推進依法治國需要科學理論的指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是馬克思主義法律思想在中國的具體應用和實踐,我們應該也必須重視從馬克思主義創始人寶貴思想遺產中尋找現代法治建設可利用的理論資源。馬克思恩格斯運用歷史唯物主義的法學分析方法,將一切法律現象置于社會系統中加以考察,科學闡明了法律的本源,構建了正確的法律價值分析框架,成為人類認識和追求法律真理、從事法律實踐的強大理論武器,更是新時代全面推進依法治國的行動指南。
一、關于法律本體論的思想:科學揭示法律起源的奧秘
本體論是研究事物存在最終根據的哲學概念,即關注于存在(sein)及其結構、特征、關系的研究。法律本體論是透過法和法律的現象,探求法律緣何存在、法律內在結構、發展規律的理論體系。馬克思主義法律思想誕生之前,西方法學家將法律本體歸為意志、理性、命令等,始終沒有離開形而上學的根基,法律本體籠罩在歷史唯心主義的迷障之中。馬克思恩格斯從社會物質生活領域開辟出一條從生產方式、交往形式、市民社會認識法律本源的道路,終于破除了法權神話,取得了近代法律思想史上的偉大變革。
(一)法律來源于現實的物質基礎
物質資料的生產方式是法律本質的決定性因素。馬克思恩格斯從人類社會歷史的進程考察生產力、生產關系、經濟基礎、上層建筑的矛盾運動過程,揭示了國家和法作為制度結構的上層建筑與道德、宗教等作為觀念結構的上層建筑共同決定于一定的物質生活條件,從感性活動基礎上總結的社會存在理論,為馬克思恩格斯揭示法或法律的客觀性、歷史性提供了重要依據。《德意志意識形態》將唯心主義法學家的視角從“上帝”“觀念”拉回現實存在的個人,以構成世界的個人的感性活動為前設,論證了生產力和生產關系有機統一的生產方式決定人類社會的發展走向。具體而言,維持基本生存條件是人類從事政治、法律、藝術等“創造歷史”活動的前提。人要生存,必須生產物質生活本身,即物質資料的生產和再生產,而從事這一現實的歷史活動使通過勞動工具改造世界成為必然。為了抵御風險,在不斷重新生產自己生存必需物質資料的同時,人們開始組建家庭并繁育后代。在這個過程中,兩種關系交錯產生:人類改造自然的自然關系和人與人交往的社會關系,前者孕育了生產力,二者共同衍生了生產關系,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統一構成社會物質資料的生產方式,而物質資料生產方式下的生產、分配、交換和消費所形成的經濟關系是決定法律本質的根本性要素。質言之,作為社會意識的法律并沒有自己的歷史,“而發展著自己的物質生產和物質交往的人們,在改變自己的這個現實的同時也改變著自己的思維和思維的產物”[1]525,現實的生產力和與之相適應的交往形式才是制約法律產生和發展的根本動因。
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矛盾運動推動法律的產生、發展與變革。恩格斯在批判蒲魯東主義者荒謬的法律萬能論時精辟地論證了法產生于經濟生活的一般規律,指出:“在社會發展的某個很早的階段,產生了這樣一種需要:把每天重復著的產品生產、分配和交換用一個共同規則約束起來,借此以個人服從生產和交換的共同條件。這個規則首先表現為習慣,不久便成了法律。”[2]322氏族共同體時期,生產力極其低下,人的體力是生產力的主要構成要素,生產和交換主要存在于人和自然之間,消費主要滿足個人的生存需要,以血緣和地緣為基礎聯結在一起的人們并沒有象征個人所有權的“財產”。勞動工具的使用使生產力有了改善,為了適應生產力的發展社會分工也緩慢出現并復雜化,畜牧業和種植業、農業和手工業兩次社會大分工,使勞動生產率大幅提高,出現了超出自身消費的若干剩余,單個生產者之間的交換成為社會生活的必需,平均分配勞動成果的氏族習俗被“財產關系個體化”的過程打碎,適應個別的經濟關系和個別行為調整的個別調整方式從氏族習慣中脫胎而出。交換頻次的增加和專門從事產品交換的商人群體的出現,使人們逐漸擺脫純粹偶然性、隨意性的個別性調整方式,從大量個別經濟現象中概括出共同規則的規范性調整方式應運而生。在生產力相對穩定的時期,每天重復的經濟行為形成固定的行為模式,從這種反復出現的行為模式中抽象出來的規范性調整方式一開始表現為習慣,隨著生產方式規范化程度的提高和人們認知能力的提升,這種習慣逐漸發展為“法權習慣”。社會分裂隨著生產力和分工的出現而產生,并使財產權利關系深深打上階級的烙印,為避免代表各方利益集團的階級陷入無休止的爭斗,凌駕于各階級之上的國家以中立的姿態出現,法權習慣便在客觀上抽象為普遍的行為規范——法律。當物質資料生產方式中最活躍的生產力發展到一定階段,既有生產關系不但無法適應它的發展,反而成為其繼續發展的桎梏,意味著社會革命時代來臨了,法和法律作為上層建筑的重要組成部分必然伴隨著生產力的發展或經濟基礎的質變而發生質的變化。
(二)法律體現特定的階級意志
法律是統治階級意志的國家體現。統治階級,是在階級對立的社會中,占統治地位的力量在階級斗爭中取得勝利并掌握政權的利益團體。為了維護既得的階級利益,“占統治地位的個人除了必須以國家的形式組織自己的力量外,他們還必須給予他們自己的由這些特定關系所決定的意志以國家意志即法律的一般表現形式”[3]378。 這樣,以國家為中介發布,看似具有“普遍性”意志的法律成為統治階級組織自己力量的重要工具,使應然意義的法通過國家這種虛幻共同體被歸結為社會各階級都必須服從的法律。馬克思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中無情揭露了資產階級法的本質,由此揭示了法律、國家和統治階級利益的關系——“你們的法不過是奉為法律的你們這個階級的意志”——法律作為統治階級以國家形式維護本階級利益的手段的本質躍然筆下。在資本主義社會,資產階級崇尚的法只有成為全社會一致遵循的法律才可對資產階級賴以存在的財產私有制加以有效保護。財富在私人手里的積累、資本的形成和增殖,使資產階級具備推翻封建所有制關系的武器。終于,生產力的發展炸毀了束縛其發展的桎梏,經濟上的優勢使資產階級成為取而代之的統治階級,他們運用在現代代議制國家奪取的政治統治權,將這個階級的法權要求——對財產私有制、資產階級自由和利益的保護——以法律的形式宣稱為國民的普遍意志。依靠制定和實施法律的國家官吏以及相應的物質附屬物:商業法庭、工廠法庭、資產階級的陪審制和整個物質立法,使資產階級的統治得到鞏固。通過公共權力的強制性、權威性上升為國家意志的統治階級意志以法律的形式成為全社會一體遵循的行為準則。
法律不是統治階級個別人的肆意妄為,而是統治階級整體性、根本性的利益要求。統治階級的權力基礎是產生它的現實物質生活條件,這個基礎是作為整體的、共同的條件發展起來的,“為了維護這些條件,他們作為統治者,與其他的個人相對立,而同時卻主張這些條件對所有人都有效。由他們的共同利益所決定的這種意志的表現,就是法律”[3]378。不可否認,統治階級的成員利益具有局部性、特殊性,必然出現“單個意志”與“整體意志”的沖突,當統治階級個人自我肯定、自我意志背離統治階級的共同利益、共同意志時,必然會在法律、法中出現自我舍棄。所以,統治階級的個別人觸犯法律,便會受到代表統治階級整體意志的法律的制裁。如非此舉,必然威脅統治階級的整體利益。
(三)法律具有相對獨立性
馬克思恩格斯強調經濟基礎對法律上層建筑的決定性的同時,并沒有否定法律具有相對獨立性的發展規律。首先,法的歷史繼承性是其相對獨立性的突出表現。專門制定法律的職業法學家出現,在社會內部開辟新的獨立領域,雖然這個獨立的領域依賴于經濟發展的必然性,但是哲學、宗教、地理環境、民族特性、歷史傳統等無數偶然性交互相錯的力量,形成無數個力的平行四邊形,由此對法、法律產生一種合力,使它可以在不斷承繼、總結前人思想文化遺產的基礎上形成自身獨立的發展軌跡,這種跨越時空和經濟形態的繼承性使法律或超前或滯后地與經濟發展的中軸線無限接近。其次,法律的相對獨立性體現為對經濟基礎的能動反作用。恩格斯以英法兩國在遺囑繼承方面的不同限制對財產分配產生的影響,進而反作用于經濟運行的例證,說明法律作為意識形態領域的內容可以對經濟基礎產生反作用,并且能在某種限度內改變經濟基礎。恩格斯認為,法與國家權力相類似,根據是否與經濟發展規律相一致,產生不同的反作用,當法與經濟發展方向相一致時就會推動經濟的迅速發展,其自身也會創造性地豐富發展;而當法與經濟發展方向相背離成為經濟發展的絆腳索時,其經過一定時期必然面臨崩潰。法律對經濟積極促進或消極阻礙的作用,使法律上層建筑成為經濟發展過程中一支不可忽略的力量。最后,法律與上層建筑其他內容的交互作用。孟德斯鳩曾在《論法的精神》中肯定一定的法律原則、法律精神與特定的宗教信仰、施政準則、習俗風尚等有關系,馬克思恩格斯不僅看到社會經濟基礎在法現象中的本體性、終極性地位,而且同樣肯定了上層建筑的其他因素影響和制約法律的發展。“這并不是說,只有經濟狀況才是原因,才是積極的,其余一切都不過是消極的結果”[4],而是指一切政治的、歷史的、文化的因素都影響法律的面貌和走向。所以,無產階級在爭取自己解放的斗爭中,必須在綱領中明確提出自己的法權要求,并充分利用上層建筑提供的一切有利因素,采取一切政治形式,包括充分利用普選權來進行合法議會斗爭,直至通過暴力革命使本階級的權利要求上升為法律權利,獲得國家意志的形式。
二、關于法律價值論的思想:理性闡釋法律的理想狀態
法律價值是一般價值的特殊表現方式,是“在人(主體)與法(客體)的關系中體現出來的法的積極意義或有用性”[5]。隨著時代發展、社會關系的多樣性和人的需求的不斷變化,法律創制和實施的宗旨也會有所不同。為爭取無產階級自身的解放,馬克思主義創始人將促進人的自由而全面發展貫穿其法律思想的方方面面,由此引申出對自由、權利、秩序三種法律價值的探討。
(一)自由是法律的目的性價值
自由在哲學和政治學領域是一個古老而又常新的命題。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批判地繼承了近代古典自然法學派和德國古典哲理法學派的“理性自由觀”,運用歷史唯物主義的分析方法從歷史的、經濟的、社會的角度考察自由的本質、來源及其發展規律,確立了歷史唯物主義的自由觀。
首先,自由是在客觀必然性認識基礎上改造世界的活動。客觀必然性是不依賴于人的意志存在的事物內部以及事物之間確定不移的、客觀的發展規律,在它未被人類認識之前,作為一種盲目、異己的力量支配、束縛人們的行動,使人們成為必然性的奴仆,當它一旦被人們認識和掌握,就變成人們自由自覺外部活動的內在根據。因此,人們對客觀必然性認識和掌握的程度直接影響和制約著人們獲得自由的程度。“意志自由只是借助于對事物的認識來作出決定的能力。因此,人對一定問題的判斷越是自由,這個判斷的內容所具有的必然性越大。”[6]120馬克思恩格斯并沒有止步于認識領域自由的取得,而是進一步強調客觀必然性背后更深層次的自由價值目標。“自由不在于幻想中擺脫自然規律而獨立,而在于認識這些規律,從而能夠有計劃地使自然規律為一定目的服務。”[6]120這就要求人在深刻、全面認識必然性的基礎上結合自己的目的、需求,形成改造世界的動機,自覺地進行創造性實踐活動,使客觀規律以最有利于人的方式發揮作用,實現必然向自由的轉化。在資本主義社會中,無產階級要想從“物的關系”的桎梏下解放,不僅需要認識生產資料的私人占有與生產社會化之間的矛盾必然使資本主義導向破產,更重要的是通過自覺的革命實踐去推翻資產階級政權,釋放和發展被抑制的社會生產力,建立一個由革命無產者控制自己生存條件和社會全體成員生存條件的共同體,“在真正的共同體條件下,各個人在自己的聯合中并通過這種聯合獲得自己的自由”[1]571。
其次,意志自由支配下的人類行為是法律調整的對象。意志是社會主體在客觀經濟條件下形成的一種希求,即將觀念活動外化為現實客觀生命力的意圖和愿望,而行為是其與客觀世界聯結的中介。馬克思在《關于林木盜竊法的辯論》中論及撿拾枯樹枝和盜竊林木的區別時,曾對行為與意志的關系作出思考,認為人的行為因為意圖所作用的對象不同而有所區別,行為的內容和形式應是衡量意圖的唯一客觀標準。也就是說,社會關系參加者內在的意志只有通過行為外化才具有法律意義。馬克思批判性繼承了“自由是意志的根本規定”的詮釋,認為自由自覺的活動是人類的特性,這種自由自覺不止于客觀實踐活動,更涵攝思想領域的意志自由。由此,意志自由的社會關系參加者可以選擇多種活動方案,為法律調整提供能動的空間,“對于法律來說,除了我的行為以外,我是根本不存在的”[7]16,而那些以“傾向”“思想”作為調整對象的法律無疑是對人民自由圣經的法的抵牾,實質是踐踏自由、驅逐異己的“黨派法”。
最后,人的社會屬性決定了人獲取自由的范圍和程度受社會物質生活條件的制約。馬克思恩格斯認為,自由是人的自由,對自由的闡發離不開對人的本質的探討,而人是現實存在著的社會中的個體,人獲取自由的范圍和程度受制于現有生產力的發展水平。有限的生產力不僅制約人們享有自由的權利,而且產生占據優勢的少數人為了實現自由而剝奪處于劣勢的多數人的自由的“非人的”方式,私有制條件下,在虛幻的國家共同體中,這種“非人的東西”只能導致越來越多的自由集中在少數人手中。因之,馬克思恩格斯從政治和法律意義上一方面認可個人獲得自由只能依靠國家、服從法律,另一方面揭露了資本主義制度下國家和法律的虛幻性,“在過去的種種冒充的共同體中,如在國家等等中,個人自由只是對那些在統治階級范圍內發展的個人來說是存在的,他們之所以有個人自由,只是因為他們是這一階級的個人”[1]571。國家和法律自誕生之日起,就以一種異化的力量獨立于人的存在成為統治階級意志和利益的維護者。所以,在階級對立的國家中,法的自由價值具有極大的局限性和階級性,法律以“普遍自由”的形式將統治階級的個人利益和個人自由凌駕于社會自由之上。只有在共產主義社會這個真正的共同體中,每個人才能獲得全面發展其才能的手段,才能在自己的聯合中獲得置于自己控制之下的真正自由。
(二)權利是法律的核心價值
權利是法律的核心價值范疇和理解一切法律現象的中樞。馬克思恩格斯雖然沒有系統論述權利的專著,但是他們對權利的探討貫穿其思想形成的始終,并在前人豐沃的權利哲學土壤中汲取養分,形成自己的歷史唯物主義權利理論之樹。《萊茵報》之前,馬克思深受康德權利觀念的影響,認為自由是人與生俱來的權利并以此作為理論武器對普魯士的書報檢查令進行無情的批判,揭露了書報檢查令是對出版自由的踐踏,是對人類自由的反動,不具有法的本質規定,因為“真正的法律”是自由的肯定存在,是對權利的保障,而書報檢查令只是披著法律外衣的“任性”。在青年黑格爾派的影響下馬克思批判地繼承了康德和黑格爾的思想,形成自成一體的“新理性批判主義權利觀”,《萊茵報》時期對普魯士書報檢查令的批判不再局限于分析自由權形而上的抽象意義,擴大到對整個社會基礎的批判——專制主義下的自由作為一種特權取代了自由普遍性的權利本質。馬克思在論證以新聞出版法代替書報檢查令的過程中,初步探討了權利作為法律價值應由良法予以確證,而是否肯定自由的存在成為法之所以為法的價值尺度。克羅茨納赫時期,受費爾巴哈人本主義唯物論的影響,馬克思開始從現實的人出發考察國家、社會和法律的本質及發展規律,發現“人永遠是一切社會組織的本質”[7]293,“人就是人的世界,就是國家、社會”[1]3。在《神圣家族》中,馬克思恩格斯從市民社會出發深入自己的認識,“現代國家承認人權和古代國家承認奴隸制具有同樣的意義。就是說,正如古代國家的自然基礎是奴隸制一樣,現代國家的自然基礎是市民社會以及市民社會中的人,……現代國家通過普遍人權承認了自己的這種自然基礎本身”[1]312-313。 科學論證了人權的內容、性質由其所處的社會基礎、社會性質所決定,開始走上以歷史唯物主義考察權利的科學道路。
《德意志意識形態》正式從生產力的發展規律闡釋權利的產生、發展,標志著歷史唯物主義權利理論的形成。權利并非隨意建立的個人意志,而是如同國家、法律一樣是社會經濟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揭示了資產階級法學家將權利等同于個人意志的虛妄性。“這種把權利歸結為純粹意志的法律上的錯覺,在所有制關系進一步發展的情況下,必然會造成這樣的現象:某人在法律上可以對某物享有權利,但實際上并不擁有某物。”[1]585法律上的權利不過是社會權利的法律表征,是統治階級意志這個主觀因素見之于社會物質生活條件這個客觀因素的橋梁,脫離了實際的利益來討論權利是毫無意義的。馬克思恩格斯強調,無產階級在認清權利本質之后必須提出本階級的法權要求,這是無產階級由自在階級向自為階級發展的必然要求,“對自己權利的這種呼吁只是使他們成為‘他們,即成為革命的聯合的群眾的一種手段”[3]370。 經歷1848-1864年國際工人運動的曲折發展,馬克思恩格斯認識到對應有權利“呼吁”的局限性,轉向對現實權利的積極爭取。在私有制條件下,作為社會生產主體力量的無產者成為資本的奴隸,資本成為劃分權利義務的唯一標準,它“幾乎把一切權利賦予一個階級,另一方面卻把一切義務推給另一階級”[8]202。面對權利和義務分離的不平等現狀,馬克思恩格斯撕開資產階級“權利義務相統一”的欺騙性面紗,明確提出法律上的權利義務關系“是一種反映著經濟關系的意志關系”[9]。無產者要想獲得與資產者同等的權利,承擔同等的義務,只有消滅身體上、精神上奴役勞動者的根源——財產私有制,通往以公有制為基礎的“人向自身也就是向社會的即合乎人性的人的復歸”[1]185的共產主義社會才能全面實現,這不僅為無產階級爭取自身解放指明了方向,而且豐富了馬克思主義的權利學說。
縱觀馬克思恩格斯權利觀念的邏輯發展脈絡,可以看出,對人的價值的關注是貫穿其中的一根紅線。首先,權利是人之所以為人的根本需要。從權利產生的本源,馬克思恩格斯確證權利不僅是歷史的、社會的產物,更源于人性的需求和生產實踐的需要。為了滿足基本的生存需要,人類必須開展擺脫自身、自然束縛的生產實踐,并在實踐的過程中一方面結成一定的社會關系,另一方面獲得生存、發展等權利的內在根據。其次,包含必然性的真正自由是權利實現的現實基礎。一方面,“自由自覺的勞動”是人類的本質也是權利產生的內在根據;另一方面,在商品經濟關系下,交換過程蘊含著交換主體自由和平等的要求,只有當交換主體擁有對自己行為進行選擇的自由和自由表達意志的能力時,權利才有取得和讓渡的可能。最后,權利的具體內容決定于一定社會的物質生活條件。法律意義上的權利“只限于把已有的權利固定起來并把它們提升為某種具有普遍意義的東西”[7]144,“已有的權利”作為一種法的現象是一定的物質生活的反映,根本上是經濟基礎和建立其上的上層建筑的矛盾運動的直接體現。
(三)秩序是法律的基礎性價值
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中認為,國家和法律是利益互相沖突、無法調和的階級為了建立“斗而不破”社會秩序的明智選擇。換句話說,法律是秩序的象征,秩序的維持離不開合理、健全的法律制度。法律秩序是規則體系下有序運行的良好社會狀態,在價值論意義上,秩序是一種基礎性的法律價值,是其它價值實現的前提。馬克思恩格斯對秩序價值服務于工人階級爭取自身解放的偉大斗爭進行了深入探討,不僅提出了法律構建秩序的經典論斷,同時精辟地指出無法滿足正義要求和實現人的自由的法律制度是專制的法、恐怖的法,即非法。此種法律制度無力為政治實體提供秩序與和平,甚至整體性潰敗的法律體系成為蓬勃發展的生產力的阻礙,長此以往掙脫舊有制度鐐銬的革命浪潮必然洶涌而至。馬克思恩格斯從歷史唯物主義角度科學分析了革命與秩序的辯證關系。
在近代資本主義社會,隨著勞動與土地等生產資料的分離,勞動客觀條件的占有者便有機會通過支付一定數量的貨幣換取“活勞動的質”的支配權。在這一交換過程中,資本家給了工人維持勞動能力必須的生活資料,而他卻得到了雙重東西。“第一,得到了增加他的資本價值的剩余勞動;第二,同時得到了活勞動的質,這種質使物化在資本的各個組成部分中的過去勞動得到保存,從而使原有的資本的價值得到保存。”[10]為了使資本保存和增殖的生產力得到最大化發揮,資本家往往在必要勞動之外,盡可能地延長勞動時間快速實現資本積累,而在重復性、刻板性、強制性的勞動之下,無產者根本無法創造出自我實現的主觀和客觀條件,他們僅僅獲得在資本統治基礎上的個人自由,這種個人自由是使人完全屈從于物而喪失獨立性的無自由,即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人的權利和自由完全成為物化資本統治下的異己力量。適應這一社會經濟變化要求的國家和法律,行使著維護資本運轉秩序的職能,而這個秩序是將自由的一無所有的活勞動力用絞架、恥辱柱和鞭子趕往通向勞動市場的狹路上去。盲目的掠奪從根本上摧殘了國家的生命力,工人要真正擺脫有產階級的壓迫、實現無產階級的法權要求從而獲得持久的利益,唯一現實的途徑就是不斷革命。“革命是人民權利的法律根據;人民根據革命提出自己的強烈要求。”[11]馬克思恩格斯明確指出,只有社會政治革命才能打破舊秩序,才能使社會各階級從刻板的、毫無生機的社會行為中解脫出來,意識到自己的階級地位和力量,為自己的利益而斗爭。社會革命是打破舊秩序建立新秩序實現無產階級法權的現實動力。
三、關于無產階級專政與法制:客觀分析革命、國家與法制發展的內在規律
(一)無產階級革命是摧毀舊法制、建立新法制最直接的手段
法與法律二元結構是革命的邏輯前設。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的法學論著中對于法和法律多作差別性使用,法是經濟關系的直接權利要求,是法律的內容和底蘊;法律是統治階級國家意志的表達,是法的形式和外在體現,法是第一性的,法律是第二性的,所以“事物的法的本質不應該去遷就法律,恰恰相反,法律倒應該去適應事物的法的本質”[7]139。近代以來隨著商品經濟發展起來的交換活動不僅以自由、平等為基礎,更發展了在政治上、法律上、社會關系上的自由、平等的權利要求。但是,隨著交換價值的進一步發展,勞動和所有權相分離,從事生產勞動的工人不再占有自己勞動的產品,所有權表現為占有他人勞動的權利,而這一悄無聲息的轉移被雇傭勞動條件下法律上等價交換的假象所掩蓋,法律上的平等和自由掩蓋了事實上的不平等、不自由,社會主體在資本主義生產條件下形成的直接的法的要求被資產階級的法律無視、碾壓。另外,法和法律雖然有所差別,但是作為特定的意志化形式共同根源于一定社會物質生活條件,它們內容的正義性取決于與生產方式相一致的程度。隨著勞動的社會性的發展,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正義”的法律必然“同在共同占有和共同控制生產資料的基礎上聯合起來的個人所進行的自由交換相對立”[12],為了“解放那些由舊的正在崩潰的資產階級社會本身孕育著的新社會的因素”[2]159,無產階級一定會武裝好自己,用暴力砸碎強加于身的鐵鏈,建立無產階級專政實現大多數人的正義和自由。
國家和法律的私人利益化嚴重背離“真正的社會利益”是革命發生的必要條件。馬克思恩格斯從人的現實存在出發考察人類的歷史演進過程,發現“人們奮斗所爭取的一切,都同他們的利益有關”[7]82,利益是人類從事實踐活動推動生產力發展的根本動因。社會分工的發展使代表單個人、家庭的特殊利益與個人之間因相互依存產生的共同利益出現對立,為協調利益沖突,代表虛幻的“普遍”利益的國家出現了。在文明社會,這種特殊的利益發展為一定階級關系的階級利益,個人的利益不過是本階級利益在階級成員個人身上的具體體現。為了實現個人利益的最大化,利益沖突的階級“都必須首先奪取政權,以便把自己的利益又說成普遍的利益”[1]537,不管何種形式(君主政體、貴族政體、民主政體)的“普遍”利益,都需要盡快地將這種利益現狀以一定的行為規則體系固定下來,表現為統治階級意志的法律規則、規范和制度應運而生。為了有效鞏固既得的利益果實,法律必須將客觀上成熟了的社會利益反映到法律規范體系之中。在普魯士資產階級立憲運動中,資產階級提出的“代議制、出版自由、公開審判、法官終身制和陪審制”幾項重要立法要求,正是符合了農民和小土地所有者掙脫封建制度殘余束縛的愿望,而且也使陷入貧困的那部分貴族有機會在立法機關中取得一個代表他們利益的位置,才得以在封建專制王權中撕開一道縫隙——普魯士憲法頒布。盡管法律以“普遍”利益的姿態出現,但仍無法擺脫本質上偏私的性質。新的林木盜竊法案之所以可以無視貧苦群眾的合理習慣,正是因為立法者站在貧苦大眾的對立面代表了林木所有者的利益,國家和法律淪為林木所有者滿足私人利益的物質手段。“‘法律壓迫窮人,富人管理法律和‘對于窮人是一條法律,對于富人是另外一條法律,這已是家喻戶曉的‘名言。”[7]703財產私有制使國家和法律異化為私人利益的忠實婢女,極端背離了與每個社會成員的個人利益根本一致的“真正的社會利益”,進而使違法成為必然趨勢。個人最早、最原始、單槍匹馬以犯罪來反對現存的社會制度隨著工業發展演變為破壞機器的運動、聯合的罷工運動。雇傭勞動和資本的不斷集中,導致生產社會化和生產資料私人占有之間的矛盾越來越激化,社會大面積的違法——武裝革命成為必然。
(二)無產階級專政依然需要國家和法制
無產階級專政的國家政權需要法律加以鞏固。馬克思對于資本主義向共產主義發展過程有客觀理性的認識,“‘資本和地產的自然規律的自發作用只有經過新條件的漫長發展過程,才能被‘自由地聯合的勞動的社會經濟規律的自發作用所代替”[2]199。列寧根據馬克思恩格斯關于國家和法的學說,創造性地將這段漫長的發展過程劃分為資本主義向共產主義的過渡時期、共產主義社會的第一階段(社會主義階段)、共產主義社會的高級階段三個由低級向高級循序漸進發展的階段。在政治上的過渡時期,即無產階級革命專政階段,為了粉碎資產階級的猛烈反撲,適應空前殘酷的階級斗爭,必須建立供無產者、人民享有的廣泛民主和對剝削者、資本家的專政,實現這一切必然要求體現無產階級意志的國家和法律的存在,“實行鎮壓的特殊機構,特殊機器,即‘國家,還是必要的”[13]252。在共產主義社會的低級階段,即社會主義社會,生產資料由私人占有轉歸全社會公有,但是在社會的各個方面還帶有資本主義社會的某些特點,比如按勞動分配消費品而非按需分配、事實上不平等的資產階級法權仍然部分存在,所以在這個范圍內還需要無產階級專政的國家和法律來“保衛生產資料公有制,來保衛勞動的平等和產品分配的平等”[13]252。人類歷史上的第一個無產階級專政政權的雛形——巴黎公社,在其存在的短短兩個多月期間,共發布公告361個、決議和法令41個,賦予廣大人民普遍的選舉權、監督權、罷免權、參與權,使公社在外有普魯士軍隊虎視眈眈、內有梯也爾之流叛亂鎮壓的革命危機時期,仍秩序井然。如果沒有對權利充分尊重和保障的一系列法制建設的嘗試,巴黎公社必定難以成為無產階級革命運動史上不朽的豐碑。
無產階級法權固定化、規范化、法律化的要求來自社會形態的根本變革。恩格斯在《論住宅問題》中提及無產階級取得政權之后,可以根據現代國家的命令實現住宅的合理使用。從內容和性質而言,無產階級國家的“命令”區別于資產階級的法或法律。但是就形式而言,無產階級國家的“命令”和資產階級國家的“法律”都是帶有規范性、強制性、意志性的行為調整機制。無產階級法權要求伴隨無產階級國家的產生而產生,必然要求以法律的形式確證下來。“各大社會階級的法的觀點都是由它們當前的階級狀況來決定的。”[8]550無產階級奪取政權之后,受壓迫、受剝削的階級成了新的國家和社會的主人,而資產階級國家的官吏、資本家、軍隊成了專政的對象,生產資料的私人占有逐漸轉歸社會公有,這些政治、經濟上的變化必須以法律的形式賦予普遍的效力。所以,無產階級在打碎資產階級國家機器的同時,必須善于運用法律的形式確認無產階級的階級地位、利益要求。如此,無產階級的權利和自由便能夠獲得相對獨立性,進而成為保障其利益實現的重要手段。
理論的燈塔是前行的方向。厘清籠罩在馬克思主義法律思想上的迷霧,必須回歸原典,從原典中可以找到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國家的原初動力。馬克思恩格斯的法律思想包含對資本主義法制的批判和對社會主義國家法制建設的雙重內容,是批判與建構、革命與發展的統一。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是中國共產黨領導人民當家作主的治國理政方式,反映了新的歷史條件下人民的愿望和要求,是馬克思主義法律思想時代化、中國化的具體展現,是馬克思恩格斯法制思想與中國法治實踐的高度契合和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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