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汪豪(1996-),男,貴州銅仁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刑法學。
摘?要:離職國家工作人員收受財物的行為常常具有“期權化”的特點,隨著反腐敗斗爭力度的不斷加大,其日益成為職務犯罪中預防和打擊的重點。面對此類新型受賄方式,司法實踐困境的“癥結”在于過度重視客觀的危害結果,而有意弱化甚至忽視行為人主觀上的故意。對于雙方不存在“事先約定”的職后受財行為,是否成立受賄罪不能一概而論,應結合受賄罪所保護的法益及行為人是否具備受賄的故意,避免客觀歸罪。具體操作上,為避免不當擴大打擊范圍,需區分事先有無約定的職后受財行為,并且對受賄罪的實行行為進行嚴格解釋,以實現刑法的法益保護機能與人權保障機能相結合。
關鍵詞:受賄罪;離職國家工作人員;職后受財行為;事先約定
中圖分類號: D924.392????文獻標志碼: A?????文章編號:1672-0539(2021)05-0036-07
一、問題之提出
隨著國家反腐敗斗爭力度的不斷加大,傳統受賄模式發生了變化,司法實踐中逐漸出現不少新型的貪污賄賂犯罪案件,其中“期權化”的離職型受賄常常由于時間跨度之長、空間變化之大而表現出極大的隱秘性和復雜多樣性,如部分國家工作人員為降低權錢交易的風險,逃避法律制裁,其在職時未收受財物而是在離職后收受。與之相呼應的是,近年來司法機關不斷拓寬賄賂犯罪的打擊范圍,相關司法解釋也逐步對離職型受賄作擴張解釋,以期囊括更多逃避法律制裁的職后受財行為。誠如有學者所言,近年司法解釋對貪污賄賂類犯罪和定罪量刑標準的修改,“足以說明當下有關貪污賄賂犯罪立法和司法解釋的規定與頒行進入了非常頻繁的時期”[1]。我國刑法雖對受賄罪的構成要件作了規定,但對于其中職后受財行為的問題并沒有作出明確規定,該類行為是否符合刑法關于受賄罪的構成要件,仍有待檢視。
2016年4月,兩高發布的《關于辦理貪污賄賂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貪污賄賂解釋》)第十三條規定(1),國家工作人員事先未接受他人請托,但事后基于相關的履職事由收受他人財物的,同樣成立受賄罪。該條所規定的行為模式是“未約定事后收受他人財物—履行職務—收受財物”,將其歸為“為他人謀取利益”的情形之一,從而認定此種情形成立受賄罪。問題是,離職國家工作人員收受他人財物的,在雙方沒有事先約定或事后確認的情形下,這種對價交易關系在外部上是難以識別的,此時一律將其認定為受賄罪在正當性上不無疑問。對此,有學者指出,此種情形由于已經履行完畢職務行為,在事后收受財物之時,不可能再具有為他人謀取利益的主觀目的[2]。進一步認為,“這種做法雖然滿足了時下社會整體強烈的反腐要求,但也引起了偏離受賄罪的法條規定與罪刑法定原則沖突的擔心。”[3]2016年《貪污賄賂解釋》第十三條的入罪法理,是通過緩和事后主觀故意的認定,將賄賂犯罪由要求具備明確的對價交易約定,擴展到“可能知情”的情形,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是順應貪污賄賂犯罪打擊的需要,為實踐提供了一種規范依據。但是,僅僅為了滿足司法實踐的需要而將職后受財行為具有可能的對價交易就認定為受賄罪,有違反罪刑法定要求之虞,使得司法適用受到了正當性的質疑。因而,有必要對職后受財行為的性質進行深入分析,嚴格把握職后受財行為成立受賄罪的標準,避免離職型受賄范圍的無限擴大,以期實現刑法的法益保護和人權保障機能相統一。基于此,本文在梳理現有刑法關于離職國家工作人員收受財物行為性質認定的基礎上,以《貪污賄賂解釋》第十三條為切入點,嘗試對司法實踐和理論界關于職后受財行為性質的爭議進行歸納;接著,就職后受財行為的主觀故意和法益侵害進行證成;最后,在具體操作上,認為應區分事先有無約定的職后受財行為,并對受賄罪的實行行為進行嚴格解釋。
二、職后受財行為性質的檢視
離職國家工作人員收受財物的行為,或稱職后受財行為(2),是指離職的國家工作人員利用職務上的便利為請托人謀利,在離職后收受他人財物的行為[4]。對于事先沒有約定的情形,由于通常很難證明離職的國家工作人員主觀上有受賄的故意,導致對于該類型情形入罪的認定標準不一。是否有必要區分有無“事先約定”,以及關于事先沒有約定的職后受財行為是否一律構成受賄罪,我國刑法學界的立場也不乏爭議,歷來存在著否定說、肯定說和區分說的不同觀點。
(一)職后受財性質的爭議和評述
1.否定說
否定說認為有必要區分有無事先約定,由于行為人通常在主觀上不存在受賄故意,而只有收受財物的故意,故事先無約定的職后受財行為不構成受賄罪[5]。該說的理由主要如下:
(1)不符合權錢交易的本質。受賄罪的本質是權錢交易,必然會存在交易的對價關系,即雙方交易的“職務”和“財物”,而已經離職的國家工作人員由于沒有職務行為可以“出賣”,請托人也無法再“收買”已經過去的國家職務。因此,事先無約定的職后受財無法體現交易的關系。
(2)不具備受賄的故意。受賄罪是故意犯罪,其要求行為人在收受財物時至少要有主觀上的認識,即行為人要具備接受他人財物的故意和明知他人是基于之前的請托事項而給付財物主觀意圖[6]。該種情形下,由于行為人履職時未被請托,主觀上不具備受賄的故意。因此,從嚴格邏輯上來講并不構成受賄罪。
2.肯定說
肯定說則認為沒有必要區分有無事先約定的情形,因為受賄罪的本質是權錢交易,一旦認定職務行為與財物具有對價性,事先沒有約定的職后受財行為同樣成立受賄罪[7]588。該說的理由主要如下:
(1)職后受財行為侵犯了受賄罪所保護的法益。任何犯罪的實行行為都表現出侵害法益的危險,如果某種行為并沒有侵害法益的危險,它就不能被認定為犯罪的實行行為,更談不上構成犯罪。受賄罪的保護法益仍然關注的是當事人雙方是否存在權錢交易的情形,若職后受財行為存在“交易”的情形,同樣成立受賄罪。
(2)主觀上具有受賄的故意。該說認為,國家工作人員一旦將職務行為當作收受他人財物的對價時,就可以認定其具備受賄的主觀故意。
3.區分說
除了前述兩種觀點外,還有學者認為應當采區分說,即對于事先無約定的職后受財行為是否成立受賄罪并未持完全肯定或完全否定的態度,不宜簡單地將所探討的對象一刀切。該說認為,事前無約定的職后受財行為缺乏受賄罪主觀方面的要件,原則上不構成受賄罪。但同時指出,職后受財行為并非絕對一律不能成立受賄罪,若存在以下情形,可認定成立受賄罪,即行為人在為請托人謀利益之前,雙方并沒有約定事成之后有“酬謝”,但是行為人具有獲得對方酬謝的主觀期待,且事實上請托人確實也送予行為人酬謝[8]。
本文贊同區分說,對于事先并無約定的職后受財行為,不能一概而論,應該根據實際情況區別分析。職后受財行為要成立受賄罪原則上仍需堅持“事先約定”的要件,同時,對于沒有事先約定的職后受財行為,不能簡單認為雙方就不存在權錢交易的合意,只有在能夠明確行為人有獲得對方酬謝的主觀故意情形下,才能認定為具有受賄的故意,進而構成受賄罪。否定說中較為有力的理由是認為受賄罪是故意犯罪,故意內容表現為行為人利用職務便利為他人謀利的故意及收受請托人財物的故意,只有同時具備這兩者才符合受賄罪的故意內容,若缺少其中一者都不能認定其構成受賄罪。但是該觀點人為地將受賄的整個行為過程分割成兩部分,要求兩階段都具備故意才構成受賄罪,認定范圍明顯過于狹窄。此為其一。其二,肯定說容易造成客觀歸罪,同樣存在缺陷。按照該說的觀點,只要是國家工作人員離職后收受財物的行為,無論是否有“事先約定”這一條件,只要收受了財物,就構成受賄罪。并非所有的職后受財行為人都具備受賄罪所必備的構成要件,肯定說的觀點突破了刑法關于受賄罪的規定,顯然有違罪刑法定原則之嫌。
(二)職后受財行為的司法規制
2000年7月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關于國家工作人員利用職務上的便利為他人謀取利益離退休后收受財物行為如何處理問題的批復》(以下簡稱《批復》)指出,是否構成犯罪的關鍵在于行為人與受托人是否有“事先約定”,只有國家工作人員利用職務便利為他們謀利并事先約定離退休后收受財物的,才成立受賄罪(3)。
2007年兩高《關于辦理受賄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意見》(以下簡稱《意見》)第十條重申了這一立場,同樣采納了否定說的觀點,這一點從起草單位的解讀中可以看出,關于《意見》中的“事先約定”,起草單位有關人員解釋道:“《批復》的立場應予堅持,若沒有‘事先約定’的在先條件,將離職后收受財物的行為一概當做受賄罪處理,容易造成客觀歸罪。”[9]
2016年4月兩高發布《貪污賄賂解釋》,該司法解釋摒棄了一直以來堅持的否定說立場轉而采取肯定說,意味著今后對于職后受財行為,即便事先沒有約定或者沒有證據證明存在事先約定,也構成受賄罪。該司法解釋起草者對該項規定背后的起草原因解答時明確指出,適用本項規定時應注意國家工作人員離職后收受財物的情形,成立受賄罪需堅持雙方存在事先約定的先決條件。本項規定同樣受此約束,不能認為本項規定修改了此前文件的規定[10]。理論上也有觀點認為,司法解釋將“權錢分離”的交易方式擬制為“權錢交易”, 將事后受賄行為的違法性從司法的角度上予以認可,具有一定的合理性[11]。上述觀點主要是從司法實踐辦案需要的考慮出發,意圖弱化受賄罪主觀故意的證明負擔,但是,這樣的解讀極大地虛化了受賄罪主觀故意的構成要件。如有學者從該司法解釋第十三條的正當性出發,認為司法解釋企圖將“未約定事后收受他人財物—履行職務—收受財物”這一模式納入事后受賄的范圍,但又礙于立法與司法解釋的關系,于是退而求其次,將這一模式強行解釋為“為他人謀取利益”,進而認定行為人入罪[12]。陳興良教授進而指出,這一規定不適當地擴張了受賄罪的處罰范圍,與罪刑法定原則之間存在一定的抵牾[13]。可見,學界對司法解釋中職后受財型受賄規定的正當性存在諸多質疑,認為第十三條的規定偏離受賄罪刑法教義學的解釋,有悖離刑法上主客觀相統一原則之嫌。對此,應對《貪污賄賂解釋》第十三條進行嚴謹細致的教義學論證,對其中職后受財型行為的性質認定進行厘清和證成。
三、職后受財行為性質的證成
按照《貪污賄賂解釋》第十三條的規定,即使離職國家工作人員在職期間未對他人的請托事項作出明確回應,但離職后國家工作人員也同樣可能明知對方給予財物的目的,此時就被視為為他人謀取請托事項的相關利益,進而表明,雙方就財物與職權之間對價關系達成了合意。該司法解釋的規定往往在實踐中被直接適用,但并沒有在理論上得到清晰的闡釋。在刑法教義學上,職后受財行為是否構成受賄罪的關鍵在于該類行為主觀上是否具備受賄故意以及客觀上是否侵害了受賄罪所保護的法益。由于行為人履行職務過程中尚未產生收受財物的意圖,通常很難證明主觀上有收受賄賂的意圖,此時,一律認定其構成受賄罪在正當性上面臨著質疑。同時,判斷該類行為是否成立受賄罪,還要關注受賄罪成立的客觀構成要件,在此基礎上分析受賄罪的保護法益是否受到侵害,對此下文將予以證成。
(一)客觀上有法益侵害的可能性
我國刑法學界關于受賄罪的保護法益仍存有較大差異,呈現出“多元化”趨勢,大致有以下幾種觀點:第一,廉潔性說。廉潔性說主張受賄罪的保護法益是指國家工作人員職務行為的廉潔性[14],該說自誕生以來得到許多學者的支持,2016年《貪污賄賂解釋》起草的相關人員采職務廉潔性說的觀點,沿襲了之前的立場,認為“只要收受財物與其先前職務行為存在關聯,其收受財物的行為同樣侵犯了國家工作人員的職務廉潔性”[10]。第二,公正性說。該說認為,受賄罪的保護法益是國家工作人員職務行為的公正性,為黎宏教授所提倡,其認為受賄罪所要規制的是收受他人賄賂這種行為引起的對職務行為公正性的侵害及危險[15],因為即便是國家工作人員的正常職務行為,同樣可能侵害國家職務的公正性。第三,信賴說。信賴說主張受賄罪的保護法益是國民對職務行為的信賴利益。有學者認為,一般國民對國家職務行為存在某種關系上的信賴,若這種信賴受到貪污賄賂的侵害,很可能會引起一般國民對國家的不信任,從而導致國民對國家信賴感的喪失,這對整個國家來說無疑是十分危險的[16]。第四,不可收買性說。該說的倡導者認為,受賄罪的保護法益是職務行為的不可收買性,刑法規定中的職務行為廉潔性應是指其不可收買性[17-19]。
目前我國刑法學上關于受賄罪保護法益的爭議,學者們基于各自的理論立場采取了不同的觀點,或從現行刑法的規定進行分析,或積極回應現階段反腐敗形勢政策的需要,但至今仍未形成共識。本文在對受賄犯罪侵害法益做進一步的分析基礎上,贊同受賄罪保護法益為職務行為不可收買性的觀點,具體理由如下:其一,不可收買性說與現行法律規定相協調。我國公務員法規定,公務員有獲得工資報酬的權利,這意味著公務員不得再通過其職務上的行為獲取其他不正當報酬,或將其作為一種獲利的手段在他處獲取相應的對價。反之,公正性說與刑法規范的表述并不協調,因為若受賄罪的保護法益是職務行為的公正性的話,其關注的重點理應是對職務公正性的侵害,而不應是收受賄賂,但實際上存在公正履行職務且收受他人財物的情形[20],而這正是公正性說難以自圓其說的地方。其二,不可收買性說能更好地界定受賄罪的范圍,避免刑法規制范圍的擴張。公正性說的不足之處在于與其他瀆職行為的處理不相協調,因為受賄罪與瀆職犯罪的都可能會侵害國家工作人員職務的公正性。因為瀆職罪同樣存在對公正性的侵犯的可能,如果說受賄罪的保護法益是公正性,那么同樣可以說公正性也是瀆職犯罪的保護法益[7]475[21]。從這個角度來看,相比之下,職務行為的不可收買性所主張的觀點比其他觀點更具經驗實在性。其三,不可收買性說更加符合權錢交易的本質。我國刑法理論上大多都認同受賄罪的本質是“權錢交易”,其關注的是國家工作人員職務行為有無被收買的可能。是否成立受賄罪關鍵在于是否存在履職行為和收受財物的交易性,即使是在收受財物后合理履行職務的行為,由于此種情形已然具備了“職務”和“賄賂”的交易關系,侵害了職務行為的不可收買性,同樣可能構成受賄罪。
學界當前普遍承認受賄犯罪的本質是權錢交易的對價,立法機關在解讀受賄罪立法規定時就指出:“國家工作人員索取或收受賄賂,進行權錢交易,是嚴重的腐敗行為。”[22]受賄罪所保護的國家職務行為不可收買性的法益正是權錢交易背后所展現出的實質,這也是刑法關于受賄罪的規范性評價。具體到受賄罪的法益侵害層面,刑法所規制的并非行為人利用職務便利為他人謀取利益,而是國家工作人員的職務不被交易,這表明受賄罪的保護法益仍然關注的是當事人雙方是否存在“權錢交易”的情形。就職后受財而言,其并不排除有交易的可能性,雖然行為人為請托人謀取利益與離職后收受財物的行為存在時間上的間隔,但是兩者在時空上的分離并不能掩蓋權錢交易的本質,其在職時謀利和離職后受財的對價關系,造成了對職務行為的出賣,侵害了國家工作人員職務行為的不可收買性,符合刑法對受賄罪的規定。
(二)主觀上具有受賄的故意
如前所述,權錢交易的對價關系是受賄罪的客觀要件,主觀要件則是需要雙方對此存在明知且形成合意。若離職國家工作人員事前或事后都沒有表態,只是在離職后收受了他人財物,此時僅僅表明了一種存在權錢交易對價關系的可能性,還達不到受賄罪要求主觀故意確定性的要求。《貪污賄賂解釋》第十三條的規定實質上意味著只要雙方存在形成交易對價關系的可能性,就可以視為達到構成犯罪所要求的明確的交易對價合意,將受賄罪主觀故意的確定性要求擴大到可能性,此時就具備賄賂犯罪的主觀構成要件。
對于受賄罪的主觀構成要件,從認識因素的角度來看,要求行為人意識到利用該職務上的行為作為對價,對于行為人事先有約定的情形,雙方對離職后收受財物達成合意,說明其已經認識到權錢交易的性質以及該行為所帶來的后果。從意志因素的角度看,行為人明知他人給予的是交易對價,其已經侵害了受賄罪所保護的法益,卻對此危害結果持希望或者放任態度,此時可認定行為人具有受賄的故意。實踐中越來越常見的職后受財行為,“尤其是涉及一些位高權重的受賄案件,這些人往往既要面子又愛錢財,權錢交易往往以一種彼此默契的方式進行,根本不需要事先的商量或者暗示”[23]。這類行為很可能就會因為雙方沒有事先約定而不符合司法解釋關于受賄罪的規定,被行為人想方設法規避掉。職后受財行為是否表明財物與職務行為之間存在對價關系,其結論具有不確定性,不能無需證明地就直接推導出肯定或者否定的答案,因此,如何準確界定受賄意圖顯得尤為重要。
在無事先約定的職后受財行為的場合,對于受賄的故意要嚴格認定。通常情況下,國家工作人員在職時并未有收受賄賂的意圖,此時很難說其就一定有受賄的故意,但在離職后行為人已經認識到此時請托人給予財物的性質,很大程度上能夠判斷出其可能認識到已經侵犯到職務行為的不可收買性,此時能夠認定行為人具備受賄的故意。如在萬曾煒受賄一案中,被告人萬曾煒在職期間并未與相關人員約定事后收受相關財物,后在離職及退休后分別收受了相關人員的財物(4)。在案件審理期間,法院有一種觀點就認為,對于事先未約定的職后受財行為,“主觀上并不具有索取或者非法收受相關人員財物的目的,客觀上也沒有收受財物的行為,認定其受賄不符合主、客觀相一致的原則,故不能以受賄罪定罪處罰”[24]。然而,這種觀點有一定的局限性,因為受賄故意并非一定形成于在職時為他人謀取利益之時,即便是在職時沒有收受賄賂的故意,但離職后收受財物時只要意識到該財物與先前的職務行為存在對價關系而收受,表明此時行為人將財物作為先前職務行為的對價,在這個交易的過程中形成了受賄的故意。僅僅因為受賄行為時間上出現了間隔而將整個行為加以割裂,進行分別評價,這并不嚴謹[25]。從整體上看,行為人在職時為請托人謀利,離職后明知其是基于先前的請托事項而收受財物,自然可以認定具有受賄的故意。換言之,雙方的行為即是一種默示約定的具體表現,沒有事先就報酬達成具體的協議并不意味著沒有約定。就社會一般人而言,行為人都會首先將曾經實施過的職務便利行為與其接受的請托人的財物聯系到一起,此時很難說行為人沒有認識到他人贈予的財物是由于自己曾為他人謀利過從而沒認識這種對價關系,那么一旦行為人可能認識到這種交易的對價關系或因果關系,其完全符合受賄罪主觀方面要件。
綜上,根據我國現行刑法的規定,事先無約定的職后受財行為原則上不構成受賄罪,對此需要從受賄罪的保護法益和主觀故意兩個角度嚴格把握。結合受賄罪權錢交易的本質,離職國家工作人員利用職務便利為他人謀取利益,無論是在離職之前還是之后產生了受賄的意圖,只要基于該履職事由,將職務行為作為收受他人財物的對價時,就足以認定當事人具有受賄的主觀故意,至于職務行為是何時實施的,不影響其構成受賄罪[26]。國家工作人員在離職前為他人謀取利益并約定之職后收受的,當然具有前述所說的受賄故意,但對于事先并無約定的職后受財行為,不應一概而論,應當根據實際情況具體分析,只要能夠肯定其具有受賄故意,同樣構成受賄罪。
四、職后受財行為認定路徑的完善
(一)區分事先有無約定的職后受財行為
需要強調的是,職后受財行為入罪的關鍵,在于行為人是否可能知道具體請托事項,而不能僅僅根據收受財物和感情聯絡的內心意圖來推定。否則,就是按照行為人“可能知曉”來擬制存在故意,因為在認定對價關系的可能性這一點,是建立在離職國家工作人員“明知他人有具體請托事項”的基礎之上。司法實踐在對相關立法和司法解釋進行解釋時,應當弱化司法解釋中對于離職國家工作人員“事先約定”的要件色彩,回歸受賄罪的構成要件上,從客觀保護法益和主觀受賄故意綜合認定,從而將更多類似的“隱蔽”行為納入刑法規制當中。
如前所述,對于事先并無約定的職后受財行為,不應一概而論,應當根據實際情況具體分析,只有肯定行為人主觀上具備受賄故意,才應認定構成受賄罪。因此,可以將事先無約定的職后受財分成兩種:第一種是離職國家工作人員其在職時利用職務上的便利為他人謀取利益,且主觀上具有收受他人財物的意圖,并在離職后予以收受的;另一種則是離職國家工作人員在職時并不存在收受財物的主觀意圖,但在離職后同樣收受了請托人送予的財物。對于這兩種不同的事先無約定的職后受財行為,事先有收受財物的主觀意圖的行為,很明顯前者的可譴責性大于后者,應予以重點關注,而后者只有在行為人具備主觀上具備受賄故意以及客觀上侵害了受賄罪保護法益的情況下才成立受賄罪。
(二)對受賄罪的實行行為類型嚴格解釋
社會是不斷發展的,犯罪形式也是在不斷變化的,兩高出臺的任何司法解釋都具有天然的滯后性,當一種新類型的行為出現并且關系到罪與非罪的界定時,應當通過解釋刑法予以明確,這樣才符合法律的明確性和穩定性。在反腐長期保持高壓的背景下,受賄犯罪呈現出演變、升級的態勢,典型的“收錢辦事”的傳統受賄模式發生了變化,賄賂行為的手段和方法呈現出新的特點。目前相關司法解釋對于職后受財這一行為類型作了明確規定,但結合當下貪污賄賂犯罪的背景,“期權化”的受賄模式已經較為普遍,其可以看成是與非法收受、索取他人財物并列的另一類受賄罪的實行行為。誠然,刑法既要保持穩定性和安定性,也要適應社會從而不斷發展,正如著名法學家龐德所言的“法律應該是穩定的,但不能停滯不前”,但直接要求從立法上更改或者增設新法條都顯得有點魯莽,并不是最合適且最經濟的解決辦法。因此,本文認為,面對刑法條文事先未規定或未明確規定的情況,有必要通過解釋將符合《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三百八十五條規定的受賄罪的事先無約定的職后受賄行為囊括進來。對職后受財行為進行擴大解釋,這不僅有利于刑法的安定性和權威性,而且有利于我國職務預防制度的完善。
五、結語
《貪污賄賂解釋》第十三條雖然從字面上取消了“事先約定”的條件,這無疑有利于擴大對貪污賄賂等不法行為的打擊面,對這類犯罪行為起到了一定的威懾作用,但該解釋的出臺,并未解決刑法理論和司法實踐中的爭議,尤其是職后受財的范圍、職后受財行為罪與非罪的界限等問題都尚存疑問。若這些問題無法得以明確,不僅在司法實踐中無法準確界定一些非典型的受賄行為,而且可能有違刑法中罪刑法定原則和主客觀一致原則。刑法的機能不僅在于保護法益,還在于保障人權。罪刑法定原則要求嚴格把握職后受財行為成立受賄罪的標準,對權錢交易本質在刑法上作出更加令人信服的闡釋,避免將部分事先無約定的職后受財行為入罪化,如此更容易實現司法公正和合理的目標。對于雙方不存在或者沒有證據證明存在“事先約定”的職后受財行為,是否成立受賄罪不能一概而論,應結合受賄罪所保護的法益,認定構成受賄罪需要從行為人是否侵害了受賄罪所保護的法益以及是否具備受賄故意的角度出發,避免客觀歸罪。因此,在界定職后受財行為時,從刑法教義學的角度進行分析和證成,并遵循主客觀一致原則,以期做到法益保護與人權保障相結合。
注釋:
(1)參見《關于辦理貪污賄賂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十三條:“具有下列情形之一的,應當認定為‘為他人謀取利益’,構成犯罪的,應當依照刑法關于受賄犯罪的規定定罪處罰:(一)實際或者承諾為他人謀取利益的;(二)明知他人有具體請托事項的;(三)履職時未被請托,但事后基于該履職事由收受他人財物的。國家工作人員索取、收受具有上下級關系的下屬或者具有行政管理關系的被管理人員的財物價值三萬元以上,可能影響職權行使的,視為承諾為他人謀取利益。”
(2)對于本文所指的職后受財行為,有必要在此予以說明。我國傳統通說和司法實踐中,職后受財有兩種情形:第一類是事先有約定的職后受財行為,這類情形屬于普通受賄罪的范圍;第二類是事先無約定的職后受財行為,這種事先沒有約定或者無法證明事先有約定的情形,通常很難證明離職的國家工作人員主觀上有受賄的故意。由于事先有約定的職后受財行為無論是理論界還是實務界都認為構成受賄罪當前并無爭議,如無特別說明,下文所提及到的職后受財行為都是指無事先約定的職后受財行為。
(3)參見《關于國家工作人員利用職務上的便利為他人謀取利益離退休后收受財物行為如何處理問題的批復》:“國家工作人員利用職務上的便利為請托人謀取利益,并與請托人事先約定,在其離退休后收受請托人財物,構成犯罪的,以受賄罪定罪處罰。”
(4)參見上海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13)滬二中刑初字第102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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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鄒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