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培 廖越
戶用光伏發電風潮最早可以追溯到2014年推出的分布式光伏試點,后來因為國家給予光伏發電站一定的財政補貼,一時在全國蔚然成風。2021年6月,國家能源局再次推出整縣分布式光伏開發試點方案,為光伏發電添柴加火。
國家能源局的數據也反映出村戶安裝光伏的熱潮。截至2021年9月底,全國累計戶用光伏項目裝機容量約有1168萬千瓦(納入國家財政補貼)。中國光伏行業協會名譽理事長王勃華曾經在2020年年底披露,全國戶用光伏安裝戶數已經超過150萬戶。
同時,政策號召也催生出近30萬家光伏發電企業,其中正泰電器、協鑫集團、通威股份、天合光能等近幾年在全國瘋狂成立分公司和代理商,迅速擴大裝機量,成為全國戶用光伏發電推廣應用最多的品牌商。
“光伏貸”扶不了貧,卻濟了富?
然而,據了解,一些光伏公司不僅沒有讓農民掙到錢,反而還讓很多農民“困”在了搭建光伏板的屋頂下,與之相比,積極推進的銀行、光伏公司卻成為獲益方。
44歲的李貴民就是被困住的一員。家住福建省南平市山區的李貴民對光伏發電最初的認知來自于新聞報道,他覺得這是高科技、有前景,所以當業務員拿來厚厚一沓合同條款時,他沒怎么看就在銷售人員的指示下簽了名。第二天,銷售人員和信用社的人就上門為他辦理了20萬的貸款。
一直到半年后,李貴民才意識到情況不妙。業務員所說的“光伏板發電足以覆蓋貸款利息”“即使遇上天氣不好的時候,發電量不足,公司也可以補償差價”等承諾在兌現了幾個月后便不再兌現,因為光伏公司的老板跑路了,當時上門的業務員也找尋不見。
現在,李貴民只能看著手機上的APP干著急,APP顯示當下每月發電量帶來的收入根本就償還不了貸款,因此他不得不從自己的其他銀行賬戶轉賬償還。“安裝第一年,電費不夠還貸款利息,自己倒貼了2000元;第二年,倒貼了4000元,今年估計至少要倒貼5000元。”
除了貸款本息要償還外,每年的維修費也要上千元。李貴民表示,光伏板需要定時清洗、維修,每次清洗費用就要500元,維修上門費也要200元,這還不包括材料費。每年暑季的三個月里,幾乎每個月需要維修一次。
李貴民嘗試找過光伏公司,但辦公室早已空無一人,也給使用的光伏品牌廠商打過電話,但對方聲稱與他們無關。最后各種辦法都想盡了還是一籌莫展,他只能無奈地怪自己輕信了銷售人員。
湖南邵陽的王大勇和李貴民一樣也是享受金融政策福利貸款安裝的光伏板。當時業務員告訴他,不僅不用還貸,每年還可以收取額外發電收入:“國家給予光伏發電補貼,并網價0.42元一度電,加上國家和湖南省給予的補貼,安裝后,一度電可以賣到1元多。安裝5.5千瓦,如果按一天發30度電來算,每天能有30多元錢的額外進賬,一年進賬大概1萬元左右,償還貸款利息綽綽有余,還有額外收入?!?/p>
但實際情況并沒有想象中的美好。2019年6月,安裝光伏板兩年后,王大勇收到銀行的逾期貸款賬單,此時他才知道實際發電的收入根本覆蓋不了貸款利息。王大勇算了一下,按照光伏板近幾年年平均發電3000度的發電量來算,即使按照1元的價格出售(第三年電價省補貼取消,實際價格為0.87元),每年收入也就3000元,根本到不了銷售人員說的“年收入上萬元”,甚至難以償還每年5000多元的利息。
而且,很多光伏公司在通過光伏貸出售光伏板時,還會對光伏板層層抬價。據了解,隨著技術的發展,光伏板的成本已由2014年的10元/瓦下降到現在的3.5元/瓦左右。即便按照2016年其他光伏公司公布的市場價6元/瓦,王大勇家安裝光伏板的成本也貴了1.5萬元。李貴民家安裝得更貴,“足足比當時的市場價多花了7萬元”。
東莞某光伏公司老板李敏澤介紹,“光伏發電板成本基本上都差不多,但是南方可能因為人力成本較高,安裝光伏板的價格也較高,2018年南方市場價差不多6元一瓦?!卑凑者@個成本價計算,李貴民安裝的22千瓦光伏板的成本也不過在13萬元左右,但李貴民卻承擔了20萬元的安裝成本。這其中的差價收益自然都落入了光伏公司的口袋。
此外,把很多村民“蒙在鼓里”的還有光伏貸款利率,這實際上已經偏離了國家光伏扶貧工程的初衷。
2016年發改能源[2016]621號文件出臺,文件指出,對村級光伏電站,資金由國家開發銀行、中國農業發展銀行為主提供優惠貸款,資金來源成本情況在央行同期貸款基準利率基礎上適度下浮。同時鼓勵其他銀行和金融機構為光伏扶貧項目提供低成本融資。
但是各地在執行光伏扶貧貸款扶持時,施行的貸款利率普遍并不低。李貴民2018年開始為期10年的20萬貸款,貸款利率為5.94%,相比當年央行的基準利率4.9%,上浮20%左右。
合同條款不利于農戶
河北保定的金禮云出租了自家的屋頂,雖說不用承擔貸款,也不用擔心發電的收益情況,但是今年8月4日收到的一條短信讓她心里開始發慌。短信內容是:“因響應國家政策,公司優化合同版本,自2021年1月起,公司與業主合作模式由租賃模式改為合作開發的模式,現將之前與您簽訂的租賃合同改成合作開發合同,合同的修改不影響業主的權益。”
金禮云十分疑惑,翻出兩年前的合同才發現,之前以為自己只是屋頂的出租方,每年收取1200元的租金,但在合同里卻變成了承租光伏設備的甲方。變成甲方后,合同條款都是對自己的約束和義務,相當于風險都轉移到了自己身上。
合同對雙方權利和義務的規定中明確,“如果發電產品被盜竊、人為損壞或滅失,甲方應立即負責賠償,賠償金額為產品的折舊價格。”金禮云表示:“設備裝在自家屋頂,肯定會盡全力去維護設備的運轉,但是天災、盜竊怎么辦?”
“滅失”和“盜竊”在法律條款中釋義很寬泛。在盈科律師李昌鎖看來,滅失既包括人為損壞,也包括不可抗力的天災,譬如自然災害、地震、臺風等;而偷竊如果是已經盡了努力,但是仍然被盜竊的,也屬于不可抗力。不可抗力應該是雙方免責的事由,但合同卻規定由農戶承擔賠償責任,顯然有失公允。
“很多條款也讓農戶在維權上陷入被動。譬如,農戶要將電站的收益權質押給公司,但公司掌握著更多的主動權,如果公司認定農戶違規,很明顯會增加農戶的維權成本和費用支出?!崩畈i稱。另外,比如合同仲裁地方是在杭州,而農戶卻在河北保定,一旦發生糾紛,農戶就要跑到杭州去接受仲裁調解,這些都不利于農戶維權。
真實的數據被忽視
閉塞的農村和開放的城市之間,屈居在利益底層的永遠是閉塞一方。
“新型家用電器”“光伏養老”的字眼在用戶更為下沉的各大視頻網站隨處可見,很多光伏行業博主或者光伏經銷商“吹噓”安裝光伏電站給農民帶來的豐厚收益時,李貴民們在網絡上的質疑聲音顯得非常孤獨無力。
“我家82塊板,最高峰也不過有140度電。你家50塊板一天就有300度電,你這邊可能是月球吧,24小時光照。”李貴民每次在視頻上看到有人吹噓光伏板的發電收益時,都會忍不住懟兩句。
真實數據是怎么樣的?在東莞經營一家光伏公司的李敏澤講述了計算原理:從物理學上來看,發電量是用功率乘以時間來計算,但每天日照強度、長短不一,光伏板的容量(實時功率)實際上是動態變化的。為了方便從業者計算收益,光伏公司通常按照當地發電情況,簡化為平均值——日均發電量=足額功率×日均足額發電時長。以東莞為例,比如10千瓦的光伏板,日均足額發電時長是3個小時,日均發電就是10×3=30度,一年差不多發1萬度電。
江蘇省東臺市2019年披露的統計數據也間接驗證了李敏澤的觀點。在統計數據中,當年并網電站有160兆瓦(16萬千瓦),發電量是1.59億度。據此計算,10千瓦的電站,發電量大約是9948度。
因為2020年國家下調了電價補貼,包括河南、河北等地的分布式光伏電站每度電僅補貼3分錢,上網電價約為041元/度左右,按照10千瓦一年1萬度的電量統計,一年發電收益差不多在4000元左右。即便按照當前比較低的安裝成本計算,安裝費用以35元/瓦標準計算,除去期間的維修費、清潔費等人工費,差不多需要8年到9年才可以回本。
“如果將8年到10年才能回本的真實情況告訴農戶,還有誰愿意安裝呢?”李敏澤說。如果是貸款安裝,還要計算利息成本,回報周期更長,至少要10年。
行業亂象歸根結底源于行業內部缺乏規范和管理。李敏澤表示,2016年他剛入行時,在沒有任何光伏儲備知識的前提下,上班第一天就直接被公司派出去開拓新市場了。工作一年后,他意識到安裝農戶的真實發電量根本不及公司材料上宣稱得那么“漂亮”。然而很多人為了拿到自己的提成,不惜夸大數據。
而在光伏行業的每一環節,包括上游的品牌商到下游的代理商、光伏信息大V,都在光伏發電的“真實收益”問題上扮演了“包庇者”角色。
誰在掙錢?
分布式光伏電站行業的興起,始于2017年國家加大分布式光伏發電補貼。國家給予電價補貼標準是每度電0.42元,各省市、直轄市還額外有電價補貼。其中上海市給予的電價補貼是每度電0.4元;在北京,2015年1月1日起并網發電的項目,每度電給予0.3元(含稅)的獎勵,連續獎勵5年;江蘇省無錫市按照2元/瓦的標準給予補貼;浙江省給予0.1元/度補貼,杭州市在國家、省有關補貼的基礎上,再給予0.1元/度補貼,連續補貼5年。
也正是這波自上而下掀起的補貼浪潮,激增出數萬家光伏公司,2017年僅天眼查新增光伏注冊公司就高達7.43萬家。
但是2018年“531”限規模、限指標、降補貼政策出臺后,國家補貼大幅下滑,許多公司因為早期經營不規范、對光伏行業了解不足,導致民戶發電收益遠遠達不到實際承諾水平,再加上補貼延遲,最后資金斷裂而倒閉。2018年新增分布式光伏裝機約21GW(1GW等于100萬千瓦),增速由原來的10%下滑至5%。
李敏澤也稱,大部分光伏安裝公司其實都不怎么掙錢,僅僅掙的是安裝成本的差價。上游的大品牌商、上市公司才是最大的受益者。隨著光伏板成本下降以及安裝價格的透明化,光伏安裝公司從上游采購光伏板的利潤空間也逐漸攤薄,然而他們還需要供養安裝施工團隊和銷售團隊。
為了增強利潤空間,李敏澤今年已經重新調整公司策略,從安裝戶用光伏電站開始和品牌商合作,往上游品牌商轉型了。
正泰電器作為中游制造商,一面從隆基股份、上機數控等上游制造商采購硅片原材料,一面加工組裝成光伏組件,投資光伏電站建設。2021年4月,正泰電器憑借在全國建立的3萬多家渠道商,成為全國最大的民用光伏電站擁有者。2020年,正泰電器創造了16.95億元的收入和2.67億元的盈利,這種和渠道商捆綁的輕資產模式被正泰電器視為一種成功。
整個光伏板塊在資本市場上也一路高歌猛進。數據顯示,光伏ETF從今年3月初到10月20日單位凈值已經上升了86%,成為A股中明星板塊。
資本的推手之下,光伏市場的超級游戲早已鑼鼓喧天。在光伏發電的國家政策刺激下,利用農村閑置屋頂創造商業價值,擁有無限光明的前景。但是在風口浪潮之中,喧騰熱烈的永遠是資本,而落地層面的安裝戶卻承受著“看不見”的風險和困境。
摘編自微信公眾號“風暴眼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