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樂，與民同樂

徐語楊

〔摘 要〕方錦龍從藝40余年，出訪超過50個國家，多次被國內外媒體稱譽為“一個人的樂團”。尤其在B站爆火后，方錦龍開始在各大綜藝頻頻亮相，這難免惹出不少非議。“炫技”“炒作”不絕于耳，對方錦龍的詆毀也日益傳開，有人說他將高雅的音樂弄得“低俗”了起來，有人也覺得他名不副實。

〔關鍵詞〕方錦龍；國樂藝術；與民同樂

2019年末的Bilibili（下稱B站）首屆跨年晚會，邀請了不少當紅流量歌手，涉及了多部大熱IP。然而沒想到的是，B站讓方錦龍實實在在火了一把。

滿頭銀發的方錦龍抱著琵琶登臺，與交響樂團進行了一場“斗樂”。《十面埋伏》肅殺而來，《滄海一聲笑》灑脫又去，熱血沸騰的《將軍令》從耳旁劃過。令人詫異的是，他還起身張開嘴，用手指拍打臉龐，跟著音樂的節奏發出聲音。彈幕里一片驚呼：“真 武器大師”“這才是雅俗共賞的民樂”……

在音樂會上打斷演奏是大忌，但方錦龍敢。演奏進行到一半，他直接打斷長笛演奏員，問道：“你這印度音樂里差了點什么？差點咖喱味。”說著，便掏出了印度樂器艾斯拉吉，嘩啦嘩啦地彈奏一番，彈幕開始齊刷刷飛過，又是一陣歡呼。

11分鐘的表演，方錦龍換了9種樂器，全程持續高能。一場晚會后，方錦龍吸粉60萬，成為“網紅”。網友們對他頂禮膜拜，為他量身定制了多個昵稱：“武器大師”“方獨秀”“方天秀”“行走的樂器庫”，等等。

這么炸裂、如此出圈的B站晚會，方錦龍是不是準備了很久？如果提及這個問題，他會說，從7歲學琴到現在，他為這個機會準備了整整50年。

如今，方錦龍不僅在音樂圈內聲名顯赫，在圈外，也鼎鼎有名。同時，他還擁有一家收藏民族樂器的“錦龍國樂館”，后來還根據史料挖掘研制改良的五弦琵琶，音色、音域更寬廣雄厚。方錦龍的精湛技藝，讓他成為當代五弦琵琶的代表人物。

1963年，方錦龍出生在黃梅戲的故鄉——安徽安慶。方錦龍的父親是一名黃梅戲樂師，所以他的童年幾乎是浸泡在音樂中度過的。方錦龍對樂器愛不釋手，當父親不在時，他便有模有樣地模仿起來。

念小學的時候，一位從上海來的音樂老師徹底打開了方錦龍的樂器世界。在方錦龍的記憶里，她慈眉善目、心靈手巧，而且對擅長音樂的方錦龍尤為喜歡。要表演京劇時，她便讓方錦龍去拉京胡；表演黃梅戲時，她又讓方錦龍去學打板鼓。樂隊但凡有哪個位置沒有人，方錦龍都能補上。

對于沒摸過的樂器，方錦龍一開始也膽怯。而老師卻鼓勵他說，“你行的，去學吧。”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方錦龍學的樂器越來越多。小學畢業時，他已經學會演奏十余種樂器，奧妙無窮的音樂世界逐漸向他打開一個廣闊而又美好的天地。

然而，方錦龍步入職業演奏生涯的過程也是格外曲折。戲校到他所在的文藝班招生，和方錦龍一起學習的4個孩子全考上了，唯獨他落了榜。方錦龍憋了一口氣，心中滿是少年人的不服，下定決心苦練了一年，等來了一個機會。

方錦龍父親的朋友帶來了好消息，原濟南軍區前衛民族樂團正在招演奏員，方錦龍或許可以前去試試。

作為家中的頂梁柱，父親無法陪他同去。在母親往方錦龍的褲腿里縫了二十幾塊錢后，方錦龍帶著全家的期許出發了，一路從安徽老家出發輾轉過南京，再北上到濟南，找到父親的老友家借住一晚，連第二天去應試的琴也是找當地的樂團借的。

其他應試的人幾乎都有家人陪同，唯方錦龍獨自一人。他最后一個上場，獲得了面試官們的一致認可：一個孩子爬山涉水克服困難前來應試，證明他吃得了苦，也有對音樂的執著；在演奏不是自己熟悉的琴的情況下，還能如此流暢自然，證明他有過人的天賦。

就這樣，年僅15歲的方錦龍正式跨入了職業音樂生涯。

方錦龍對音樂和樂器的喜愛，是從骨子里散發出來的。即便總有人說他是“天賦型選手”，他也總說自己靠的依然是努力，再努力。

令他印象深刻的是小時候在樂團的“宿舍爭奪戰”。臘月寒冬，要把雙手伸出來彈奏樂器那是極為折磨人的事，大家為了各自練琴互不打擾，有的會在宿舍練琴，有的則要出去。冬天待在室內總是最受大家喜歡的，同住一屋的嗩吶演奏員便仗著比大家的音高，將其他舍友都“趕”出去，偏偏方錦龍不服，你聲音高，我便彈琵琶也要比你高半個音！

每次總是“斗樂”長達一個多小時，才最終爭得宿舍使用的資格。

方錦龍的青年時代是在無盡的練琴中度過的，琵琶是他的至親、好友、伴侶。他對琵琶癡迷到什么程度？遇見了自己喜歡的琵琶，借錢也得將它買下。

如今，方錦龍的民族樂器收藏已經多到可以開博物館了。而他人生的第一件收藏樂器，正是“借”來的。

1979年的一天，方錦龍和戰友們一起逛街，偶遇一把大漆有紋路的南音琵琶，這在他印象里是非常不容易看到的。一問價格，開價就是100塊，立刻給方錦龍嚇退了，畢竟他當時的工資也只有7塊錢。走出了幾步，越想越覺得不容錯過，越想越是喜歡。他心一橫，哪怕借錢也要把這琴買回去。再東拼拼、西湊湊，討價還價，同行的朋友們借了他些許錢，終于湊齊了50元，把琴抱回家。

從此以后，方錦龍開始廣收樂器，收藏的中外民族民間樂器逾千。2014年，他在國家大劇院舉辦了為期一個月的“琵琶的前世今生”專題收藏展，創下了同類展覽品種及觀展人數最多、展期最長等多項紀錄。

而他當代五弦琵琶代表人物的身份，還要從他1985年出訪日本說起，正是那次旅程，開啟了他與五弦琵琶的緣分。

在當時的中國，琵琶只有四弦，五弦琵琶不僅在國內早已失傳，甚至不少學習琵琶的人都不知道琵琶還有五弦的。所以，在日本的電視上第一次看到正倉院收藏的唐朝五弦琵琶時，方錦龍大為震撼。他向旁人玩笑道：“原來古人比我們厲害多了，古人多根弦，我們現代人少根弦啊！”

日本正倉院收藏的唐朝五弦琵琶，是目前唯一一把保存至今的完好的中國古代五弦琵琶，是唐朝宮廷贈與日本圣武天皇的禮物。方錦龍對這把琴產生了濃厚的探索欲：既然原本琵琶是有五弦的，那我們現在能否復原五弦琵琶呢？

琵琶原本發源于古波斯，經絲綢之路傳入了中國，而在那時，琵琶還只是五弦的。隨后從魏晉到唐，四弦琵琶也在民間流傳。詩人白居易著名的《琵琶行》中寫道：“曲終收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到這時，民間使用的琵琶是四弦，但在宮廷里使用的琵琶卻主要是五弦的。

一直到北宋，民間的四弦琵琶適用范圍越來越廣，逐漸完全取代五弦琵琶，以至其消失。在方錦龍復原五弦琵琶之前，這種古老的樂器已經在我國失傳了一千余年。

方錦龍仿照著在日本正倉院看到的五弦琵琶的樣式，并參考了眾多文獻資料，成功恢復了五弦琵琶。這可不是簡單地在四弦上多裝一弦的事，它需要涉及琴體大小、裝弦方法、琴頭設計等諸多步驟，經過五六年的反復試驗，方錦龍才成功復原出當代的五弦琵琶。

從此，絕美唐音再現華夏大地。

從四弦增加到五弦，琵琶的音色變得更廣了。方錦龍時常在音樂會上以一把五弦琵琶“遨游世界”，他能用五弦琵琶模仿非洲、歐美、印度和日本等不同地區國家的民族樂器，進而贏得滿堂喝彩。

而方錦龍對樂器的收藏也到了幾近“癡狂”的地步，他如今的樂器收藏量已經上千件。得益于對國內外不同樂器的珍藏，在絕技五弦琵琶之外，他還會百余種樂器的演奏。

2021年9月底，方錦龍來到成都，助力“蓉城之秋國際音樂季”，與新九州愛樂樂團一起，為成都的觀眾再現了一場“斗樂”的名場面。他對各種樂器的運用自如，讓現場所有觀眾不禁驚嘆：怎么他什么都會？

方錦龍在演奏的同時還不忘同時進行講解：距今8000多年的骨笛如何發出聲音，巧舌如簧的“簧”如何與西洋樂器結合，等等。方錦龍的口才也是一流，段子一個接一個，在極度輕松和幽默的話語中，將傳統國樂的知識輸送進觀眾的腦海。難怪有人說，如果不做國樂大師，方老師還能去講相聲。尤其他對五弦琵琶技巧豐富的演奏，熟稔自如的指法、動人心脾的音律，讓人不由嘖嘖稱贊。之后他還會向觀眾反問一句，“為什么我這么熱愛琵琶？唐代白居易就解釋了，因為，琵琶，行！”現場又是一陣笑聲。

從藝40余年，出訪超過50個國家，多次被國內外媒體稱譽為“一個人的樂團”。尤其在B站爆火后，方錦龍開始在各大綜藝頻頻亮相，這難免惹出不少非議。“炫技”“炒作”的質疑不絕于耳，對方錦龍的詆毀也日益傳開，有人說他將高雅的音樂弄得“低俗”了起來，有人也覺得他名不副實。

方錦龍倒是個極為豁達的人，對于一切批評和議論，他幾乎來者不拒。“有爭議是好事，證明我們的國風、國樂是真的火了，大家都關注到了，也歡迎一切善意的品評。”方錦龍說道。

方錦龍與民樂打了幾十年交道，他對民樂的理解卻尤為簡潔明了。

民樂，便是與民同樂。一個“樂”字，同字不同音，但卻道盡了民族音樂的精髓。在過去，民樂從百姓中而來，是他們喜聞樂見的藝術形式。如今我們又為何要將本來就屬于百姓的東西刻意地弄出所謂的“高雅”呢？方錦龍認為，音樂沒有高低貴賤之分，不管是在街上的音樂還是在殿堂的音樂，還都得接地氣。只要觀眾喜歡，就是好音樂。

也正是基于這個理念，方錦龍對民樂、國樂的傳播從來不恪守成規。他將段子編入音樂會，在B站開賬號，上綜藝、錄節目。于他而言，傳播國樂的形式不應該是千篇一律的，正如他之前所說，給什么樣的人端什么樣的菜，這很重要。

有的聽眾對民樂的了解深厚，奉上一出精彩的民樂演出即可。有的聽眾不甚了解，便一邊演奏一邊講解，以幽默有趣的方式，將民樂的知識普及開來。所以在一臺原本你以為嚴肅正經的音樂會上，你會聽到用五弦琵琶演奏的二次元音樂，也能聽出宛如相聲專場的效果。

“但是這樣的音樂會總是讓人意猶未盡，我相信這總比心里想著‘怎么還不結束’的那種形式的音樂會，更容易接受許多吧。”

因此，方錦龍對現在年輕人喜歡的東西都非常熱衷，也時常帶著好奇。而正是這種接地氣的感覺，讓他能迅速和年輕人打成一片，就連小孩子，也對他有莫名的親近感。

在采訪中，他提起自己曾去幼兒園給5歲的孩子上課，進教室前，他隨手摘了一片樹葉，吹著兒歌走進教室，孩子們被樹葉吹奏出的旋律都驚呆了。下課了，一群孩子圍過來，叫他：“方爺爺，我們能抱抱您么？”

如今，名人明星對“流量”一詞都是避之不及，方錦龍卻似乎要迎頭往上，“流量”“網紅”于他而言都是好事，這證明你有群眾基礎，得到了普通百姓的喜愛。對于長期致力于國樂文化推廣的方錦龍來說，這樣的群眾基礎太難能可貴了。

方錦龍被譽為“國樂四大高手”之一，評論家們總是稱贊他：演奏激情與韻味并重，他也被同行譽為“以無法為有法，唯獨秀于諸家”的優秀藝術家。

而提起成都，方錦龍更是直言與這座城市緣分匪淺。

“你看，我的名字中有錦，不就是成都嗎？成都又被稱為錦城啊。”他哈哈大笑著說完，走去化妝間準備晚上的登臺。一邊走著，手一邊在衣襟處撥動著，仿佛那衣服的齊縫，就是琵琶上的弦。正如他這自始至終所奉行的，萬事萬物皆可成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