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晨
1958年11月1日,已是深秋,號稱“上海時尚之源”的淮海中路,比往日安靜了許多,一陣秋風吹過,道旁的法國梧桐葉紛紛飄落,黃燦燦地鋪滿一地。
一列貴賓車隊駛入淮海中路,停在567弄弄堂口,一行人隨即魚貫而入,走進這條叫做“漁陽里”的弄堂。
漁陽里是典型的石庫門弄堂,紅色的墻,黑色的門,一號到六號的門洞上方依次寫著“惟聽用德”“天命有德”“克明后德”“德彰萬邦”“茲惟德稱”“惟德是輔”。
一位頭戴呢帽、神色凝重的年長者走到漁陽里六號門前,激動地說:“就是這里!當年,我就是在這里參加外國語學社,學習了三個多月,然后從這里出發去了蘇聯留學。”
他是劉少奇,同行的還有他的夫人王光美。
當年,這條馬路叫霞飛路,是法租界里一條重要的商業街,如今盡管路名已更改,但漁陽里六號依然如故,陳設也恢復成當年的模樣,樓下是教室,樓上是宿舍。教室里擺放著課桌、長凳,后面的黑板上赫然寫著五個大字“共產黨宣言”。
劉少奇瞬間心潮澎湃,眼前浮現了一張張熟悉的面孔——俞秀松、陳望道、楊明齋、李漢俊、袁振英、任弼時、蕭勁光、羅亦農、張太雷、李啟漢、梁柏臺、蔣光慈、周伯棣……他們有的是外國語學社的教員,有的是朝夕相處的同學,當年都曾是朝氣蓬勃懷揣救國理想的青年,其中還有不少人曾和自己一起,前往蘇聯留學。如今38年過去了,他們中的許多人沒有看到新中國成立,已經為革命獻出了寶貴的生命。

老漁陽里二號

老漁陽里二號內部
二樓是劉少奇當年住過的宿舍,那時條件艱苦,很多同學擠在一起打地鋪,但胸中有理想,絲毫不以為苦。二樓的亭子間有一部陡峭的樓梯,攀援而上可以到達頂樓的曬臺。當年,劉少奇曾無數次爬上曬臺,在這里仰望藍天,在這里靜靜看書。
站在曬臺上,還能隱約看到法租界環龍路100弄老漁陽里二號(后更名為南昌路銘德里)。那是陳獨秀當年的住所,同時也是《新青年》雜志編輯部所在地,中國的第一個共產黨組織——上海共產黨早期組織于1920年8月在那里成立。新生的中國共產黨發起組以漁陽里為中心,將馬克思主義傳播的觸角在上海乃至全國不斷延伸。紅色的漁陽里像一塊巨大的磁石,吸引著眾多以民族興亡為己任的有志之士——特別是青年,前來尋求救國民于水火的良方。在中國共產黨發起組的領導下,1920年8月22日,中國第一個社會主義青年團——上海社會主義青年團在新漁陽里六號成立,隨后又創辦了外國語學社,30多名學員參加培訓后,從這里出發,踏上了前往蘇聯留學的征程。老漁陽二號和新漁陽里六號相距不到一百米,那時,劉少奇和他的同學們在新老漁陽之間頻繁來往,他們把聯系新老漁陽里之間的通道稱為“馬克思主義小道”。那時的他們,心是如此火熱,腳步是如此輕盈。
這一天,60歲的劉少奇不顧隨行人員的勸阻,沿著狹窄的樓梯爬上了曬臺,他又一次看到了那條走過無數次的“馬克思主義小道”,看到了年輕的自己正和同學們邊走邊聊,興沖沖地談論著《共產黨宣言》。
一群白鴿從天邊飛過,劉少奇的思緒也隨之飛到了38年前,飛到了風起云涌的1920年……
新漁陽六號是劉少奇踏上紅色征程的起點,更是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的起點。1961年3月4日,新漁陽六號被國務院正式命名為“中國社會主義青年團中央機關舊址”,并被列入為第一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歲月滄桑了青春的面孔,但青春的足音響徹歷史。一代又一代青春的腳步踏著歷史的節拍緩緩走來,走過苦難,走過迷茫,走過艱辛,繼而,走向強大,走向自信,走向勝利。
從上海社會主義青年團成立到今天的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一個不足10人的團組織已然成長為擁有將近9000萬團員的龐大隊伍。青春的腳步邁向哪里,哪里就播下了春天希望的種子。
1920年2月19日,農歷己未年的除夕。
天色將晚,青灰色的天空中飄起了鵝毛大雪,上海街頭回響著噼里啪啦的鞭炮聲。往日參差來往穿梭不息的黃包車,此時顯得零星而匆忙,在歲末的夜色里急急忙忙趕著回家團圓。穿得嚴嚴實實的上海小囝手里拿著小吃或玩具在弄堂里呼朋引伴、竄來竄去。年夜飯的香氣伴著留聲機里咿咿呀呀的唱腔,從一戶戶市井人家的門窗里飄出來,一直飄到弄堂口,引得獨在異鄉的旅人一陣陣悵惘。
陳獨秀身著棉袍,拎著一個簡易行李箱,獨自走在上海的街頭。二十多年來,他從家鄉安徽懷寧(今安慶)為起點往返于各地,上海一直是他的中轉站和臨時落腳點,每一次途經上海,都是一次躊躇滿志的出發,或者是暫時的回歸。唯有這一次,他竟是以避開軍警監視、喬裝出逃的方式離開北京來到上海。
然而,那便又如何?
從20多歲起,他便以“推倒一時豪杰,擴拓萬古心胸”為志向,參與過暗殺清廷大員的密謀,辦過《安徽俗話報》,參加過“勵志會”“中國青年會”“愛國會”“光復會”“岳王會”“歐事研究會”等社團,浪跡江湖,半生坎坷,受得了萬眾敬仰的榮光,也無懼深陷囹圄的屈辱,一心只想探索一條適合中國發展的新出路。
陳獨秀在《青年雜志》開篇就高舉科學與民主兩面大旗,從而揭開了中國近代思想啟蒙運動的序幕。青年是社會的希望,時代的良心。青年的思想、修養、倫理覺悟、精神境界,是《新青年》致力所在。《新青年》的極致目標就是要造就一代新青年。
《青年雜志》出了幾期后,因觀點鮮明而聲名鵲起,卻因刊名與基督教上海青年會主辦的雜志《上海青年》名字雷同而遭到抗議。群益書社老板陳子壽接到投訴信后,怕惹來麻煩,急急忙忙趕到陳獨秀寓所,商議改名。據汪孟鄒日記記載:1916年3月3日,晚飯后來到陳獨秀家中,遇到陳子壽正在談改名的事。“子壽擬將《青年雜志》改名為《新青年》,來商于仲(指陳獨秀的字,仲甫),仲與予均表贊同也。”
于是,從1916年9月1日出版的第二卷第一號起,新刊改名為《新青年》,正式亮相!正是這個名字,連同“陳獨秀”三個字,在中國歷史上樹立起一塊永恒的豐碑。
后世評價——“因陳獨秀而有《新青年》,因《新青年》而陳獨秀名滿天下。”
《新青年》甫一亮相,即以革新的姿態,真正做到了“新”。
相較第一卷《青年雜志》,第二卷《新青年》最大的新意是幾名新作者的加盟。陳獨秀辦《甲寅》時,李大釗投稿反駁他的觀點,兩人不打不相識,改名《新青年》后的第一號,李大釗即發表《青春》一文,思想內容與陳獨秀發表的改名宣言《新青年》極為一致。
劉半農原在上海靠給鴛鴦蝴蝶派媒體投稿為生,在報刊堆里發現《新青年》,如遇燈塔,便主動找到編輯部拜會陳獨秀,從此脫離舊文人圈子成為其麾下主力寫手。
楊昌濟在湖南省立第一師范學校任教時注意到了《新青年》的反孔思想,開始投稿,并向學生大力推薦這本雜志。因此,毛澤東、蔡和森等湖南青年閱讀《新青年》比許多北大學生還要早。
陳獨秀的“黃金搭檔”胡適也在第二卷登場。胡適也曾給《甲寅》投過稿,提出中外文明結合的主張正合陳獨秀心意,《青年雜志》創刊時,胡適仍在美國留學,陳獨秀想向他約稿,恰巧汪孟鄒與胡適都是安徽績溪人,早就認識,替他們牽了線。通信中,胡適談到文學革命八主張:須言之有物,不摹仿古人,須講求文法,不作無病之呻吟,務去濫調套套,不用典,不講對仗,不避俗字俗語。
陳獨秀在往期雜志上也多次呼吁文學改革,但沒有找到具體方向,胡適的來信使他撥云見日。他立即要求胡適寫篇更為詳細的文章,于是有了彪炳史冊的《文學改良芻議》。胡適在私信中一口一個“革命”,公開文章卻謹慎地用了“改良”。陳獨秀在下一期《新青年》上發表了自己寫的《文學革命論》,為胡適助陣。
一個改良,一個革命,措辭的反差,不僅反映著兩個人性格的差別,更反映著學術上的認知。兩者互補,相得益彰。
隨著《新青年》雜志聲譽漸隆,以陳獨秀為主將的一批有識之士,以《新青年》雜志為陣地,以科學、民主作武器,“利刃斷鐵,快刀理麻”,猛擊綱常名教,以前所未有的堅決、徹底地反封建的革命精神,推動著新文化運動向縱深處發展。
1916年11月26日,陳獨秀與亞東圖書館老板汪孟鄒一起,到北京為亞東圖書館招股,募集資金。那天正好從北京琉璃廠附近經過,迎面遇見在北大任教的沈尹默。故友重逢,相見甚歡。
當時正值蔡元培即將上任北京大學校長,正在物色人才。蔡元培深知自己單槍匹馬赴任,根本難以駕馭舊勢力盤根錯節的北京大學,必須尋覓一批新思想、新文化的新人物代表,作為新興北京大學的棟梁之才。這一日,蔡元培與北京醫學專門學校校長湯爾和閑議北大文科學長人選,湯爾和拿出十多本《新青年》雜志,說道:“陳獨秀可擔當此任。”
蔡元培本與陳獨秀相識,兩人曾于1904年一起參加上海暗殺團的活動,之后雖多年沒有交往,但彼此都傾慕對方的才干與膽識。蔡元培拿起《新青年》一讀,不覺擊節贊賞,他佩服陳獨秀的睿智和博學,尤愛陳獨秀的新思維、新見識,當即決定聘任陳獨秀為北京大學文科學長。
恰巧,沈尹默路遇陳獨秀回到北大后,也向蔡元培推薦陳獨秀擔任北大文科學長,并告知陳獨秀此時正在北京。
蔡元培一聽,喜出望外,立即動身,前往陳獨秀下榻的旅社看望他。當日陳獨秀外出,未遇。蔡元培誠意不減,連著幾日都去旅社找陳獨秀,均未遇。
12月26日,蔡元培一清早就趕到旅社。陳獨秀尚未起床。蔡元培示意茶房不要叫醒陳獨秀,拿個凳子給他坐在房門口等候就成。
陳獨秀一覺睡醒,打開房門,看見多年未見的故人蔡元培候在門口,甚為驚訝。
兩人寒暄幾句后,蔡元培說:“前日我與湯爾和、沈尹默商議北大文科學長之選,湯、沈二位向我推薦,說仲甫乃青年導師,擔此要職最為合適。《新青年》每期我都拜讀,仲甫先生有見識有才學(是叱咤風云的文化主將),堪當學長之職,懇請先生襄助鄙人,屈就此職吧。”
蔡元培如此溫言懇切,陳獨秀甚為感動,但畢竟此事太過突然,一時倉促無備,因此委婉推辭,說:“多謝孑民先生美意,但一則鄙人才疏學淺,難當大任,二則辦刊物雜事纏身,無法分身。還望見諒。”
蔡元培當即表示:“無妨,可把《新青年》雜志搬到北大校園,辦刊教學兩不誤。北大乃人才濟濟之地,先生到北大來辦《新青年》,一定比在上海辦得更有影響。”
陳獨秀為蔡元培的誠意打動,但仍然顧慮重重,不肯答應。蔡元培求賢若渴,又多次登門邀請。陳獨秀經過再三思量,終于答應了蔡元培的邀請,但仍表示“試干三個月,如勝任即繼續干下去,如不勝任即返滬”。
1917年1月,陳獨秀回到上海料理完家事后,赴京上任,住進了北池子箭桿胡同九號,其中北房三間是陳獨秀的辦公室、書房和臥室,南房三間是《新青年》雜志編輯部。
《新青年》雜志編輯部搬到北大后,陳獨秀設法把他的作者都聚到北大。楊昌濟從湖南一師調來,李大釗接替章士釗擔任圖書館館長,博士學位沒拿到的胡適和中學沒畢業的劉半農,都給予教授職位。這些人加上北大若干文科教授,形成了《新青年》文學社團。
1918年1月,《新青年》由陳獨秀一人主編改為同人刊物,成立了編委會。據沈尹默回憶:“編委七人,陳獨秀、周樹人、周作人、錢玄同、胡適、劉半農、沈尹默。并規定由七人輪流編輯,每期一人,周而復始。”編委聚會的地點,常常是箭桿胡同九號,于是陳獨秀的寓所無形中成了新文化運動的指揮部。
《新青年》編委會是一個相當強大的陣營。他們大多是一些激進的民主主義者或自由主義者,為了提倡科學與民主團結在一起,在蔡元培“循思想自由原則,取兼容并包主義”的辦學方針的保護下,為新文化運動沖鋒陷陣,大顯身手。歷史每當急劇前進的時期,常常呈現人才輩出、群星燦爛的光彩奪目景象。他們相知有素,相得益彰。
1918年1月的第四卷一號起,《新青年》由陳獨秀、錢玄同、劉半農、胡適等人輪流主編,并取消投稿。“所有撰譯,悉由編輯部同人,公同擔任,不另購稿。”敢有這番自信,因為陳獨秀早已不是上海弄堂里的光桿司令,“獨人雜志”已成為“同人雜志”,且這群同人有名氣有高薪,不用稿酬,極大節約了辦刊成本。
1918至1919年間,《新青年》終于突破長期困擾著陳獨秀的發行困境,發行數直線上升,最好的時候一個月能印一萬五六千本。以上海為發行總部,北京為龍頭,代派處遍布全國數十個城市的書局,新加坡和日本也設有代派處。
《新青年》何以能夠得到越來越多青年的追捧?
先進的思想,鮮明的個性,前瞻的論述,常常讓人有振聾發聵之感,更重要的是,《新青年》傳遞了最現實也最遠大的思想,對生存在那個年代青年內心的空虛進行了最有效的撫慰。
這是陳獨秀的《新青年》宣言:
我們相信世界上的軍國主義和金力主義,已經造了無窮罪惡,現在是應該拋棄了。
我們相信世界各國政治上、道德上、經濟上因襲的舊觀念中,有許多阻礙進化而且不合情理的部分。我們想求社會進化,不得不打破“天經地義”“自古如斯”的成見;決計一面拋棄此等舊觀念,一面綜合前代賢哲當代賢哲和我們自己所想的,創造政治上、道德上、經濟上的新觀念,樹立新時代的精神,適應新社會的環境。
我們理想的新時代新社會,是誠實的、進步的、積極的、自由的、平等的、創造的、美的、善的、和平的、相愛互助的、勞動而愉快的、全社會幸福的。希望那虛偽的、保守的、消極的、束縛的、階級的、因襲的、丑的、惡的、戰爭的、軋轢不安的、懶惰而煩悶的、少數幸福的現象,漸漸減少,至于消滅。
我們新社會的新青年,當然尊重勞動;但應該隨個人的才能興趣,把勞動放在自由愉快藝術美化的地位,不應該把一件神圣的東西當作維持衣食的條件。
我們相信人類道德的進步,應該擴張到本能(即侵略性及占有心)以上的生活;所以對于世界上各種民族,都應該表示友愛互助的情誼。但是對于侵略主義、占有主義的軍閥、財閥,不得不以敵意招待。 我們主張的是民眾運動社會改造,和過去及現在各攝政黨,絕對斷絕關系。
我們雖不迷信政治萬能,但承認政治是一種重要的公共生活;而且相信真的民主政治,必會把政權分配到人民全體,就是有限制,也是拿有無職業做標準,不拿有無財產做標準;這種政治,確是造成新時代一種必經的過程,發展新社會一種有用的工具。至于政黨,我們也承認他是運用政治應有的方法;但對于一切擁護少數人私利或一階級利益,眼中沒有全社會幸福的政黨,永遠不忍加入。
我們相信政治、道德、科學、藝術、宗教、教育,都應該以現在及將來社會生活進步的實際需要為中心。
我們因為要創造新時代新社會生活進步所需要的文學道德,便不得不拋棄因襲的文學道德中不適用的部分。
我們相信尊重自然科學實驗哲學,破除迷信妄想,是我們現在社會進化的必要條件。
我們相信尊重女子的人格和權利,已經是現在社會生活進步的實際需要;并且希望他們個人自己對于社會責任有徹底的覺悟。
我們因為要實驗我們的主張,森嚴我們的壁壘,寧歡迎有意識有信仰的反對,不歡迎無意識無信仰的隨聲附和。但反對的方面沒有充分理由說服我們以前,我們理當大膽宣傳我們的主張,出于決斷的態度;不取鄉愿的、紊亂是非的、助長惰性的、阻礙進化的、沒有自己立腳地的調和論調;不取虛無的、不著邊際的、沒有信仰的、沒有主張的、超實際的、無結果的絕對懷疑主義。
進步、自由、平等、幸福……
為世界進文明,為人類造幸福,以青年之我,創建青春之家庭,青春之國家,青春之民族,青春之人類,青春之地球,青春之宇宙,資以樂其無涯之生。
一個被壓抑和剝削了百余年的民族和國家,看到了希望和夢想。
《新青年》成了青年解放思想的號角,成了青年的導師,成了反對封建主義的戰鼓,所到之處,無不激起思想革命的火花。在一個古老的沒有民主傳統,到了近代內憂外患頻仍的國度里,以傳播科學民主為職志的《新青年》自然具有偉大的現實意義和深遠的歷史意義。它的主辦人陳獨秀因此而名噪天下,開始了他一生中最為光彩奪目的輝煌時期,并沿著科學民主的道路走向共產主義。
陳獨秀出任北大學科長、北大的改革、《新青年》改為同人刊物、文化戰線的建立以及北大學生社團的創立等,都為新文化運動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1919年《新潮》月刊和《國民》雜志的創刊,更使新文化運動如火如荼地開展起來。《國民》反帝旗幟鮮明。《新潮》的宗旨是“想把中學生在封建主義頑固分子的毒害下拯救出來”,“對象是小青年”,而《新青年》的對象則“偏重于大青年,高級知識分子”。《新潮》發行數量大,影響廣,時人美譽它是《新青年》的衛星。1919年3月,鄧康(鄧中夏)在北大發起組織平民教育講演團,一時加入的有39人,宗旨是“增進平民知識,喚起平民之自覺心”。他們在北京大街小巷作講演,向平民進行啟蒙教育。
偉大的五四運動之所以由北京大學學生首先發起,正因為北大是當時新文化運動的中心地帶。中心地帶的中心人物,便是陳獨秀。
新文化運動的開展,解放了一代知識青年的思想,使他們沖出了封建主義的牢籠,爭得了獨立的人格。只有這樣的新青年才能自覺地勇敢地走向街頭、廣場,舉行游行示威,點燃五四運動的革命烈焰。新文化運動直接為五四運動奠定了思想基礎,培育了一批反帝愛國運動的中堅分子,倫理的覺悟轉化為進行政治斗爭的動力,白話文成為愛國運動廣泛開展的宣傳工具。陳獨秀在創辦《新青年》時,原以改造青年之思想為天職,“批評時政非其旨也”。現在他要直接行動,干預時政了。陳獨秀無愧于“五四運動總司令”的稱號。
張太雷在1921年6月10日參加共產國際第三次代表大會時,也向共產國際重點報告了《新青年》發揮的作用:
(《新青年》)這個雜志早在1913年初(注:此處年代有誤,《新青年》創刊于1915年)就進行過廢除對中國婦女和兒童的家庭純農奴制的奴役的宣傳。這個雜志第一個站出來公開反對孔子的學說。孔子的學說對中國的整個生活制度有巨大影響,是發展中國文明的主要障礙。
這個雜志通過無情的唯物主義的批判,幫助人們揭露儒家的神秘學說。就是這個雜志第一個號召進行文學革命——廢除只有少數人可以閱讀的文言文,提倡在文學中使用現代白話文。現在這場文學革命運動已經取得了完全的勝利。
《新青年》雜志現在由陳獨秀同志主持出版,它比中國任何一種期刊傳播的都廣,如今這個雜志已經具有一定的共產主義性質。這個雜志是中國文化運動中的一個巨大因素。
自從學生們擯棄了儒家學說中的煩瑣哲學,開始思考問題并用批判的態度對待周圍的事物,自從他們開始意識到自己的階級目標、任務和責任,他們懂得了,舊的習俗和原則是中國生活進步和經濟形式發展的障礙。學生作為現時資產階層的代表,其責任是消除這些障礙,結果就爆發了1919年的全國性學生運動。雖然這場運動一開始是由一些反對日本掠奪政策的民族愛國志士發起的,但是后來,促使中國走上新文化運動道路卻成了這場運動的主動力。只要通過下面這個事實就可以證明這一點:這期間出現約一百五十種期刊,這些刊物討論了諸如科學、文學、社會主義、哲學等問題以及社會問題。還有一個事實更證明了這一點,這就是成立了許許多多的組織,如“覺悟社”“少年中國學會”“互助團”等等。
這場新文化運動是由少數學生發起的,但在學生運動過后卻變成了一場全民族性運動。
1919年,動蕩的一年。
革命的火種已經點燃引線,多種進步雜志的宣傳,讓新一代青年對國家、對自身有了更深一層的認知,潛流暗涌,只需要一個小小的突破口便可成為浩蕩之勢。
1月18日,巴黎和會召開,商量對德和約問題。這完全是一次英美法三國操縱的會議,英、法等國代表不顧中國代表一再的要求,悍然決定將德國在山東的一切特權全部轉讓與日本,這使中國人民的感情受到了極大的刺激與挫傷,青年知識分子尤其義憤填膺。
5月2日,北大學生兩千余人舉行集會抗議。
5月3日,北京各界紛紛集會,討論山東問題的對策。
5月4日,北京十幾所學校的學生3000余人為解決山東問題,舉行示威。他們高舉大旗從四面八方向天安門廣場會合,旗上大書:“外抗強權,內除國賊!”“還我青島!”“取消二十一條!”“拒絕在巴黎和會上簽字!”青年學生一馬當先,第一個打開曹宅大門,第一個點燃趙家樓的學生是北京高等師范學校數理部的匡互生。他們火燒趙家樓,痛打章宗祥,一時間愛國運動風起云涌,迅速波及全國20多個省市的大小城市,單是山東一省,先后便有30多座城市的學生和市民投入斗爭。
五四運動爆發后不久,北京大學校長蔡元培被迫于5月9日晨秘密離京。陳獨秀在上海的好友料到他在北京必有兇險,也發去電函勸其盡快南下。陳獨秀氣憤地說:“我腦筋慘痛已極,亟盼政府早日捉我下監處死,不欲生存于此惡濁之社會也。”
6月3日,北京學生團又組織上街演說,軍警瘋狂逮捕了170余人,監禁在北京大學法科學院的講堂里,其中大部分是北大學生。
6月4日,又有700多名學生被捕,關押在北大理科校舍,全國最高學府一時變成拘留所。
如此眾多的學生被捕,陳獨秀心急如焚。他在6月8日出版的《每周評論》第二十五號發表了《研究室與監獄》一文,文中寫道:
世界文明發源地有二:一是科學研究室,一是監獄。我們青年要立志出了研究室就入監獄,出了監獄就入研究室,這才是人生最高尚優美的生活。從這兩處發生的文明,才是真文明,才是有生命有價值的文明。
文章短小,卻鏗鏘有力,字里行間洋溢著一個戰士的激情。陳獨秀是個敢說敢做的人,他領導了五四運動,而群眾運動也激活了他體內流淌的熱血,推動他奮勇前進。他認識到五四運動“特有的精神”就是直接行動與犧牲精神,而區別于以往的愛國運動。在這種精神的鼓舞下,陳獨秀以一位普通戰士的姿態直接行動起來。他起草了《北京市民宣言》,親自去印刷,又親自去散發。
6月11日晚,陳獨秀與鄧初(內務部僉事)和高一涵三人來到香廠新世界,準備伺機散發傳單。到新世界后,陳獨秀等見戲場、書場、臺球場內,皆有電燈照耀,如同白日,不好散發傳單。陳獨秀和高一涵兩人只得上新世界屋頂花園,那里沒有游人,也無電燈。當時下一層露臺上正放映露天電影,兩人就趁此機會,把傳單從上面撒了下去。

1919年5月4日愛國學生集會
雪白的傳單從天而降,飄落到正在觀看露天電影的人們頭上、肩上,引起一陣陣喧嘩。正當陳獨秀還在屋頂花園往下拋傳單時,只見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走到陳獨秀面前,說道:“給我一張。”未等陳獨秀有所反應,那人就從陳獨秀手中搶過一張傳單,瞥上一眼,就大喊了一聲,頓時,兩個身影從黑暗中撲了過來,一起扭住了陳獨秀。
原來,身著白帽西服的陳獨秀,一來到新世界,暗探就觀察到此人“上下樓甚頻,且其衣服兜中膨滿”,形跡可疑,因此加倍留意,并暗暗跟蹤。等陳獨秀一撒傳單,就當場將其抓獲。當夜十二時,軍警百余人荷槍實彈包圍陳的住宅,破門而入,陳的眷屬從夢中驚起,當即被搜檢拿去信札多件。
陳獨秀被捕以后,李大釗萬分憂急,立即設法營救。經過商議,大家決定將陳獨秀被捕的消息昭告全國人民,以輿論攻勢迫使北洋政府有所顧忌。
隨即,北京的《晨報》、上海的《民國日報》《申報》等報刊紛紛報道陳獨秀被捕的消息,輿論界大為震驚,各省各界函電交馳,紛紛為陳獨秀辯白,吁請政府當局立予開釋。孫中山在上海約見北洋政府代表許世英,也聲援陳獨秀,給北洋政府施壓。
在眾多的營救函電、宣言和文章中,以毛澤東的文章最有力量。其時,26歲的毛澤東已成長為湖南地區新文化運動的領袖。他于1919年7月14日在《湘江評論》創刊號上發表《陳獨秀之被捕與營救》一文,文中寫道:

1919年5月4日向天安門進發的北京大學游行隊伍
我們對于陳君,認他為思想界的明星。陳君所說的話,頭腦稍為清楚的聽得,莫不人人各如其意中所欲出。現在的中國,可謂危險極了。不是兵力不強財用不足的危險,也不是內亂相尋四分五裂的危險。危險在全國人民思想界空虛腐敗到十二分。中國的四萬萬人,差不多有三萬九千萬是迷信家。迷信鬼神,迷信物象,迷信運命,迷信強權。全然不認有個人,不認有自己,不認有真理。這是科學思想不發達的結果。中國名為共和,實則專制,愈弄愈糟,甲仆乙代,這是群眾……不曉得民主究竟是什么的結果。陳君平日所標揭的,就是這兩樣。……陳君之被逮,決不能損及陳君的毫末。并且是留著大大的一個紀念于新思潮,使他越發光輝遠大。政府決沒有膽子將陳君處死。就是死了,也不能損及陳君至堅至高精神的毫末。……我祝陳君萬歲!……我祝陳君至堅至高的精神萬歲!
1919年9月16日,政府當局迫于輿論壓力,在關押了陳獨秀96天后,將陳獨秀釋放。北大同學會召開歡迎會,歡迎陳獨秀出獄。
陳獨秀獲釋后,并未得到完全的人身自由,每月都有警官來“視察”,令其填寫《受豫戒令者月記表》。
1920年2月4日,陳獨秀秘密前往武漢,隨后發表充滿新思想的講演,國內各地報紙都摘要登載其講演要點。當局看到報上登載陳獨秀的即席演講《社會改造的方法與信仰》,提出了消滅私有制的主張,甚為惱火。
2月9日,陳獨秀回到家中不久,北京警察署即派警察上門警告:“陳先生,你是剛被保釋出獄的,根據法律規定,你如離開北京,至少要向警察關照一聲才是!”
警察一走,陳獨秀預感大事不好,便悄悄躲到胡適家中,但警察署知道陳獨秀與胡適過從甚密,胡適家并不保險,他又去了李大釗家。李大釗也感覺情形不妙,當即決定護送陳獨秀出走。
兩人雇了一輛騾車,出朝陽門南下而行。李大釗跨在車把上,隨身帶著幾本賬本,印成店家紅紙片子,儼然一副前往各地收賬的生意人模樣。陳獨秀頭戴氈帽,半遮臉面,坐在騾車里。李大釗是河北樂亭人,講一口北方話,沿途住店一切交涉,都由李大釗出面辦理。一路順利,很快到了天津。李大釗把陳獨秀送上輪船后,才回北京。
黨史上有“南陳北李,相約建黨”的說法,說的就是李大釗護送陳獨秀從北京前往天津途中,兩人有過關于建黨的密談。
陳獨秀抵達上海,下榻惠中旅館。連日奔波,再加上旅途勞累,病了五六日,病愈后寄居亞東圖書館。
4月間,原安徽都督柏文蔚遷居,見陳獨秀沒有合適的住所,便提出把原住處法租界環龍路老漁陽里二號讓給陳獨秀居住。1912年柏文蔚擔任皖省都督時,陳獨秀曾做過他的秘書長,兩人又是當年創辦“青年勵志學社”的同道,惺惺相惜。
老漁陽里二號是石庫門房子,大門用三根長石條搭成,磚木結構,二層樓房,進大門有天井,中間是客堂,陳設沙發四只、椅子數把,壁間掛大理石嵌屏四幅。客堂后有小天井,再后是灶間,有后門通向弄堂。客堂的左邊是前、后、中三個廂房。樓上,前面是統廂房,可作臥室兼書房,室內陳設有寫字臺、轉椅、大銅床、皮沙發、茶幾、縫紉機等,廂房的隔壁是客堂樓,后有曬臺。全部面積140多平方米。
陳獨秀過去一看,此處較之自己寄居地,竟有天壤之別,當即遷了過去。不多久,家屬也遷來與他團圓。
陳獨秀到上海后不久,北京的《新青年》編輯部發生分裂,最后大家決定將《新青年》“還”給陳獨秀,移到上海編輯。
于是,除了要求北京的原編著繼續供稿外,陳獨秀在上海重組《新青年》,編輯部就設在老漁陽里二號。
老漁陽里二號由于陳獨秀的到來,變得熱鬧起來。
經常光臨的有《民國日報》經理兼總編、副刊《覺悟》主編邵力子,還有李書城、李漢俊兄弟,李漢俊又把一同編輯《星期評論》的戴季陶和沈玄廬帶來拜訪陳獨秀。
一時間,老漁陽里二號像一塊巨大的磁鐵,吸引著眾多志同道合的筆桿子來來往往。
重新組建的《新青年》編輯部先后吸收陳望道、李漢俊、袁振英(震瀛)、沈雁冰等對馬克思主義熱烈擁護的先進分子加入。
《新青年》與時俱進,又成為宣傳馬克思主義的中心,進而成為籌建中國共產黨的基地。
(責任編輯: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