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興陸
1932 年“一·二八”淞滬抗戰(zhàn)爆發(fā),日本侵略者遭到國民革命軍第十九路軍的頑強抵抗。2 月27 日,在上海黃浦江畔上演了一幕英勇悲壯的抗日故事:汽車夫胡阿毛開車載著日本侵略軍的炮彈,駛?cè)朦S浦江,與敵人同歸于盡。2 月29 日滬電《汽車夫?qū)耻娀疬B車駛?cè)朦S浦江》:“滬汽車夫胡阿毛,被迫運軍火,胡佯許,中途連人駛?cè)朦S浦江,軍火盡付東流。”a 這則通訊被全國的報紙紛紛轉(zhuǎn)載,胡阿毛的英雄事跡迅速傳遍全國,振奮人心,激發(fā)起新舊文人的熱情詠贊,成為抗戰(zhàn)文學史上的一個事件。
在詩歌上首先對此事做出反應(yīng)的,是1932 年3 月3 日出版的《天津商報畫刊》上發(fā)表的署名“匹夫”的絕句《胡阿毛》,前有詩序:“汽車夫胡阿毛,被日軍拘至匯山碼頭司令部。二十七日晨,押令開一卡車,至楊樹浦,車上滿載軍火,并以四日兵押運。阿毛開車,將近浦江,突將速率開足,疾駛投入江中,人車同殉,四日兵亦死。嗚呼,馬占山輩,能無愧怍耶!”詩曰:“歇浦軍心正怒號,遼陽群丑興偏豪。將軍英武終降賊,愧對沉江小阿毛。”b 詩中把滬江民眾抗日與遼陽將軍降賊進行對比,凸顯胡阿毛沉江之可貴。——但此詩對東北抗日英雄馬占山卻有嚴重歪曲和誤解。當時東北張作霖舊部,在張學良手下任洮遼鎮(zhèn)守使的張海鵬和騎兵營營長徐景隆的確最先投靠了日軍。關(guān)于馬占山雖有各種傳聞,但他抗日的立場是堅定的。
幾乎同時,年僅26 歲的新詩人陳守梅(后筆名“阿垅”)發(fā)表了新詩《汽車夫胡阿毛》:
光榮的威力之下的俘虜,
差不多都是羔羊和鷓鴣,
因為他們并不知道在戰(zhàn)神底眼前藏躲,
他們的命運就此被押上了泥濘的道路!
俘虜中有一個是汽車夫,
他底家庭洗過似地窮苦,
一個吃自己底力氣的兒子和一個老母,
那怎樣耐著鬼似的寒冷和雷似的饑餓。
因為是去探望親戚之故,
那樣從戰(zhàn)神底眼前經(jīng)過,
于是他就像一只可憐的麻雀那樣被捕,
搜出了執(zhí)照之后就驅(qū)遣他去搬運軍火。
雖然終于那樣無可奈何,
他被雕刻得像個亡國奴;
但有毒的血液卻已經(jīng)成為冒綠焰的怒,
在被壓迫者底意識中燃燒得如火如荼。
汽車裝滿了殺人的家伙;
速率將平靜的空氣沖破——
四個屠人底刀尖靜靜地指著他底臟腑,
假使為自由而掙扎呢他就要落下墳?zāi)梗?/p>
他底腦就似乎是個銀幕,
想象在那里構(gòu)造了無數(shù)——
老母底酸淚和兄弟們底熱血同樣模糊,
而他自己底一個動作是因而那些是果。
那時候不許他前瞻后顧;
并且不許他有半點錯誤——
個體底呼吸被窒息著是最親切的苦楚;
民族底根假使被掘去了枝葉又將如何?
這樣,他到底將怎樣去做?
忽然他底心竟那樣頑固!——
那樣,他開足了馬力怒牛似地向前奔赴,
他和吃兄弟們的怪物就此躍入了黃浦!
詩末署“一九三二,三,二,杭州”,即事后的第三天。阿垅是浙江杭州人,1932 年在上海中國公學學習,目睹了日軍炮火對上海吳淞口的慘烈摧毀,深受震動,促使他后來成為一位“抗戰(zhàn)詩人”。而這首《汽車夫胡阿毛》,謳歌這位出自社會底層的民族英雄,已經(jīng)實踐了他那“內(nèi)容(懇切的情感+ 充實的力量)+ 外形(音節(jié)的美+ 辭句的美)= 詩”的主張。d 該詩以整飭的形式,完整地敘寫了胡阿毛的英雄事跡,特別是對胡阿毛躍入黃浦江前的心理活動給予較為生動的刻畫。可惜這首詩為《阿垅詩文集》所失收,關(guān)于阿垅的研究,也未提及此詩。
與陳守梅(阿垅)同樣經(jīng)歷淞滬抗戰(zhàn)的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王蘧常,曾將自鴉片戰(zhàn)爭至淞滬之戰(zhàn)期間與國難有關(guān)的詩材輯為《國恥詩話》,與國家共患難,同喜同悲。1932 年初胡阿毛事跡被報道后,他通過走訪胡阿毛的工友,對胡阿毛的生平事跡有了更詳細的了解,撰作《胡阿毛烈士傳》:
民國二十一年一月二十八日夜半,日寇犯我上海閘北。我十九路軍奮起御之,凡三閱月,大小數(shù)十戰(zhàn),殺傷過當。義聲所布,雖編戶之民,皆知為國死,而胡烈士死為尤烈。烈士諱阿毛,上海市人,駕汽動車為業(yè)。初庸于秦姓,既執(zhí)役南市消防會。平居深沉寡言笑,與人不款曲。及寇作,忽激昂喜論事。每聞捷報,踴躍曰:“好男子不當如是耶! ”一日至虹口探其戚,虹口為賊踞,迂道及中虹橋,驟與邏騎遇,露索得駕車憑,色喜,作華語曰:大善。遂錮于別舍。翌日向明,四寇挾之登廣車。車中累累皆彈藥也,脅其駕往公大紗廠。烈士遽馳,將至,突旋軫向江頭,駛?cè)虢亩鴽],竟與賊同命。時二月二十八日也。嗚呼烈已!年四十有一。
王蘧常曰:我聞之與烈士同錮同駕者尤三子言如此。又謂車行凡三兩,三子綴烈士后,烈士行獨駛,車入江,激浪高十余丈,天風驟起,觸岸樹槭槭作悲鳴。寇雖強悍,皆木立咨嗟為色變云。又曰:烈士有老母,年六十余,無妻子
這是對胡阿毛身世較為確切的鉤沉,后來有小說謂胡阿毛得到王亞樵的賞識,投江義舉為王亞樵指使,皆為敷衍虛詞。f 王蘧常還撰著歌行《胡阿毛烈士歌》,贊頌胡阿毛在家與國之間舍生取義的“大我”情懷,雖死猶生:
胡烈士,頭垂白,日日御車奉母食。一朝海畔胡塵起,劫使沙場載彈藥。彈藥千萬余,胡酋立交逪。烈士色然喜,私計慨一諾。我雖有母,然又有國;國亡母我皆不活。母固可愛國尤甚,寧殺吾身報吾國。國存身雖殺,吾母猶堪托。車入江濤百丈高,下為河岳上日月
當外敵入侵時,舍身報國,死得其所,這是中華民族最可貴的精神傳統(tǒng)。在抗戰(zhàn)時期,面對日寇的大肆侵凌,發(fā)揚和詠贊這種民族精神尤有意義。
如果說“九一八”事件還限于東北一隅的話,1932 年初春爆發(fā)的淞滬抗戰(zhàn),讓國人徹底認清了日本軍國主義者試圖鯨吞中國的野心,也激起了舉國上下保家衛(wèi)國的熱情和堅決抗戰(zhàn)的勇氣。3 月11 日,清華大學、燕京大學等校中國教職員舉行公祭抗日烈士儀式,唐蘭、郭紹虞、容庚等撰寫挽聯(lián)。容庚發(fā)表《公祭抗日烈士之意義》稱贊馬占山等的抗日斗爭行動,最后說:“報國之道,夫豈一端,胡阿毛烈士以一汽車夫猶能與敵同殉黃浦江中。‘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欲求無愧,吾輩當知所以自處矣。”h 一個普普通通的汽車夫的英雄事跡引起了大學教授的稱贊,其使“頑夫廉、懦夫有以立志”的精神意義,通過文學書寫而得到及時的彰顯。作為這次公祭的一個重要部分,署名“聽風”的詩人3 月10 日創(chuàng)作了長篇歌行《胡烈士沉車殺敵歌》,發(fā)表于《清華周刊》。前有詩序:“報載上海汽車夫胡阿毛,因日奴逼其駛車運軍火,痛憤特甚,遂躍車入黃浦,與賊同湛。忠義之行,足彰千古!方之擁兵不抗敵及棄土潛逃者,誠不可同日語矣!作者感佩之余,賦此一哭。”與阿垅置身于淞滬抗戰(zhàn)之現(xiàn)場不同,“聽風”只是根據(jù)報章刊載的通訊,但是當時民族危亡的憂患和全國抗日的熱潮促使他拿起筆來歌頌這個出身底層的汽車夫。詩曰:
倭奴蹂躪東北土,回首舉兵侵淞滬。摧殘文化盡江南,人茍有心誰不怒。士卒輕生志自豪,將軍百戰(zhàn)立功勞(十九路將士抗日立功)。英風足壯三軍氣,烈士還推胡阿毛。烈士身世本無殊,養(yǎng)母為人作御夫。偏教天生忠義膽,誓盟殺賊舍身軀。日奴肆意施殘毒,擄掠華人充軍役。既知烈士善驅(qū)車,遂逼奔輪輸彈石。烈士見欺莫奈何,心如刀割淚滂沱。沉沉祖國遭荼毒,孑孑微身盡折磨。欲待奔逃身已被,猙獰圍立丑幺么。恨無舌底飛天劍,叱口裁除眾鬼魔。路絕途窮生急智,吞聲忍辱權(quán)收淚。一心思殺彼倭奴,詭許且為仇敵御。惡賊此時趾氣揚,忙為烈士解鋃鐺。揮刀吆喝載軍火,勒令飛馳赴戰(zhàn)場。烈士推輪哭幾慟,共賊同車心哀痛。駕車已失舊時輕,殺敵應(yīng)施今日勇。計成心喜淚方干,博浪一棰志在韓。且效留侯酬素愿,馳風掣電赴江灘。推車疾向江中縱,黃浦波濤帶血擁。英雄誓與賊偕亡,可惜大才還小用。君不見坐擁貔貅聲勢豪,敵來不抗獻旌旄。空教黑水白山側(cè),怨氣沖天厲鬼號。君不見食民脂膏司此土,揚威耀武勢如虎。一朝重敵兵臨城,棄土潛逃翻自詡。君不見為虎作倀亦有人,衣冠禽獸更無恥。獨不如御夫走卒胡阿毛,職賤人微志獨高。辱國仇讎天不共,從容一死赴江濤。若彼人因食肉鄙,安知仁義與節(jié)操。回看烈士應(yīng)愧死,何事顏尚乖囂。嗟吁乎途窮日暮莫徜徉,共學汪踦赴國殤。黃浦江中烈士血,波潮萬古中華光。
詩中將胡阿毛稱為“烈士”,與魯人汪踦衛(wèi)國、張良刺殺秦始皇等義舉聯(lián)系起來,并以十九路軍做正面映襯,渲染了胡阿毛的英勇膽略和忠義精神,使胡阿毛的英雄形象更為豐滿。特別是以“御夫走卒胡阿毛,職賤人微志獨高”反激當時東北軍閥張海鵬之流“敵來不抗獻旌旄”,甚至為虎作倀、引狼入室的賣國行徑,對比強烈,愛憎鮮明,格調(diào)激昂,洋溢著愛國主義精神和英雄主義色彩。
“九一八”以后,日本對北平已虎視眈眈,等待跨過山海關(guān)這道屏障。“一·二八”日軍從上海吳淞口登岸,形成南北夾擊之勢,北平形勢岌岌可危,抗日的呼聲也最為高漲。特別是當時國民黨政府對抗日的態(tài)度依違模糊,因此以胡阿毛事件為契機,激發(fā)民眾的抗日熱情,表達民眾的抗日呼聲,成了文學家的重要任務(wù)。上引容庚等發(fā)起行抗日烈士公祭,當作如是觀。劉異曾為東北大學教授,1931 年“九一八”事變后,轉(zhuǎn)至北平任教于民國學院。1932 年5 月,劉異在以發(fā)揚民族精神為宗旨,主張抗日、反對獨裁的《國風》創(chuàng)刊號上發(fā)表了《胡阿毛誄并序》。因為目睹了東北軍將東北三省膏腴之地拱手相讓給日本,劉異對胡阿毛這樣一位本不須承擔抗敵責任的普通勞動者的壯舉,尤為感佩。序中說:
胡阿毛者,上海汽車夫也。日人侵江南,與我大戰(zhàn)于淞滬,焚殺無人理,壯者掠為役。胡被執(zhí),搜得御車證,拘于司令部, 以重利,強令運軍火。胡陽允,陰圖馳歸。日兵四挾持之,不得閑。道經(jīng)黃浦江,乃撥機橫馭,望波直駛,煙沉浪飛,人車俱杳,胡亦殉之。時中華民國二十一年二月二十七日也。
先年九月,日軍陷遼東。一夕奪三省萬里膏腴之地,未傷一卒,折一兵,而所得利器無算,糧餉財貨無算,制造飛機槍炮之工事又無算。我之剖符專城負守土之責者,既熟視若無睹;秉鈞執(zhí)契司捍國之任者,亦充耳如無聞。于是長彼寇志,復窺長江,逞貪婪,縱荼毒,猛士潮涌,利兵出積。茲之所損于胡者,不過所得九牛之一毛耳,何足道哉!然胡君一市井逐利之氓耳,非死制之士也,無負杖入保之愧,焚沖濡褐之義,乃奮其薄技,棄其厚賂,捐軀俄頃,誓命洪濤。非夫壯志勇烈,玄慮速捷,豈能赴危機,臨深淵,引義同仇,以死殉國若是哉! !
劉異在序中對遼東負守土之責、捍國之任者把東三省白白送給日軍表達了極大的憤慨,反襯胡阿毛“一市井逐利之氓耳,非死制之士”卻能以死殉國的忠勇壯烈。劉異在下文里也把胡阿毛與春秋時魯國兒童汪踦、大夫縣賁父,東漢司馬叔持等剛烈之士相并列,誄中贊嘆曰:“君靈長在,神州不死!”該文被1933 年2 月出版的《軍事雜志》第50 期轉(zhuǎn)載,后又被直心《胡阿毛傳》所引用!1,可見在抗戰(zhàn)時期發(fā)生了不小的影響。
胡阿毛身上體現(xiàn)出的底層民眾自發(fā)抗日的偉大精神,為北平民社同仁所注意,他們在《縣村自治》上發(fā)起征文征詩詠贊、紀念胡阿毛的倡議,一時間以胡阿毛事跡為詠贊對象的詩歌紛紛涌現(xiàn),掀起了一股小小的熱潮。濮縣郭子建作說唱體的《悼胡阿毛歌》:
哀胡君!悼胡君!哀悼胡君忠烈魂。忠烈魂,浦江心,望風遙奠淚紛紛。
君職非官吏,君責非警軍。誓死衛(wèi)社稷,甘愿以身殉。身殉名仍在,魂杳義常存。
嗟嗟秉鈞者!捍國是天任。強兵如潮涌,猛士賽孟賁。淞滬空前戰(zhàn),犧牲有幾人?一朝到泉下,何顏見胡君?
十九軍,戰(zhàn)滬濱,豐功偉烈人人聞。相吊唁,寄餉金,所行固是有人心。食國祿,抗腳盆(按:Japan 音譯),應(yīng)盡責任靠何人。
胡君死,挽國魂,偉大功烈應(yīng)無倫。未聞電吊唁,未見匯賻金。國人眼非薄,惜君職位非將軍。
悼胡君!功沉淪,何時見日撥浮云。君有靈,且莫忿!北平民社征誄文,為君昭偉勛。
哀胡君!悼胡君!哀悼胡君忠烈魂。忠烈魂,浦江心,望風遙奠淚紛紛。
郭子建還用明神宗《哭吳烈女》原韻作七律《哭胡阿毛》:
未蒞國事為國亡,不比尋常烈士行。將軍猶難持危節(jié),車夫誰肯棄韶光。魂入浦江乾坤老,名留人間草木香。鄙淚從來不輕灑,為君偉烈振綱常
胡阿毛事跡的可貴之處在于,他只是一個普通的汽車夫,職非官吏,責非警軍,卻做出了當時秉鈞捍國者做不了的偉大壯舉,誓死衛(wèi)社稷,甘愿以身殉。郭子建二詩正是挖掘了胡阿毛事跡這一無與倫比的偉大功烈的感人力量和精神價值,加以彰顯,以鼓舞民眾的抗日熱情。《縣村自治》編輯王育麐發(fā)表兩首七律《挽胡阿毛詩》,其二曰:
大志昭昭冰雪寒,堪欽烈士鐵心肝!名垂竹帛誠非易,死重泰山自古難。取義成仁咸稱美,舍生殉國應(yīng)推冠。黃浦江里身雖喪,留得聲譽后世看。
詩歌進一步將胡阿毛的獻身精神上升到儒家取義成仁、舍生殉國的高度。同期發(fā)表了趙云僧的七言歌行《悼胡阿毛》,其中云:“誓遏虜焰蔡廷鍇,戰(zhàn)敗倭奴靖國難。將軍功績難磨滅,更有奇聞同炳烈。威武不屈殲敵寇,阿毛殉國堪稱絕。”!5 用蔡廷楷將軍做正面映襯。的確,從激發(fā)民族抗戰(zhàn)志氣的意義上說,胡阿毛與蔡廷鍇確可相提并論。1932 年11月26 日《山東日報》社論《救國精神當無往而不在》就指出:“上海抗日之戰(zhàn),毀滅日軍彈藥,以身殉國的胡阿毛,其價值固不在十九路軍將領(lǐng)諸公之下。” 趙云僧詩歌也提到胡阿毛:“論職非關(guān)軍警職,論人非是當軸人。堪嗟放棄職權(quán)者,有愧司機之胡君。”歌頌平民百姓胡阿毛的光榮獻身,正是對當時當政者投降、不抵抗的反襯和諷刺。“一·二八”淞滬抗戰(zhàn)時期“放棄職權(quán)者”不在少數(shù),特別是王賡,任88 獨立旅旅長,竟然淪落為日本人的間諜,將上海軍事地圖獻給日軍,泄露了十九路軍的部署,導致國民革命軍的慘重損失。王賡與胡阿毛幾乎同時被捕,一個是底層的汽車夫,一個是堂堂直轄中央的獨立旅旅長。王賡“搖尾乞憐,獻軍用地圖”導致上海全部失守。署名為“際”的《胡阿毛與王賡》說:“這兩人一生一死,性格完全兩樣,很足以代表今日之政府,和一般民眾矛盾的心理。”作者感嘆:“唉唉!中國上有無數(shù)的王賡,國安得不亡!所有一線希望的,就是在下還有許多許多的胡阿毛!”!6 當時有一篇《國難三字經(jīng)》,總計56 句,就有8 句詠贊胡阿毛:“胡阿毛,業(yè)汽車,知愛國,恥屈服。載日兵,與炮火,愿舍身,同投河。”緊接著是:“我政府,慣傾軋,對外侮,無辦法。”政府之手足無措和一個汽車夫之舍生取義,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表達了百姓堅持抗戰(zhàn)的呼聲。連佛教居士程筱鵬也發(fā)表《哭汽車夫胡阿毛烈士投浦殉國》,詩曰:“萬死不充仇敵御,一車同葬滬江中。魂隨精衛(wèi)成冤鳥,氣懾倭奴唱惱公。蹈海魯連無此烈,懷沙屈子遜君忠。吳淞口外潮聲怒,更比狂濤百倍洪。”!7“吳淞口外潮聲怒”,所憤怒的,不僅是日本侵略者,也指向國民政府的不抵抗主義。仲良《胡阿毛殉難之感言》在贊頌胡阿毛精神的同時,得出“中國興亡之責,絕不可有恃夫政府當局”的結(jié)論!8,表達了對當時國民政府在抗戰(zhàn)問題上依違曖昧態(tài)度的憤慨,這些都給予國民政府一定的輿論壓力。
詠贊胡阿毛的熱潮隨著時間的流逝而逐漸平復。但20 世紀30 年代的中國,中日之間民族矛盾日益嚴重,動員民眾的抗戰(zhàn)力量是文化宣傳的一項重要任務(wù),胡阿毛的事跡具有繼續(xù)挖掘的意義。1933 年以后,出現(xiàn)了一些采用通俗文藝形式演繹胡阿毛故事的作品,如《胡阿毛開車入黃浦》《汽車夫胡阿毛》等“民眾通俗讀物”“民間抗敵故事詩歌”近似快板、鼓詞之類的通俗白話韻文。!9 鏡岫《胡阿毛》和教育部民眾讀物編審委員會編著的“非常時期民眾讀物”《胡阿毛》@0,將胡阿毛的故事敷演得更加生動逼真,帶有明顯的小說虛構(gòu)性質(zhì)。江西省推行音樂教育委員會戲劇組改良平劇班公演戲劇《胡阿毛》@1,將胡阿毛的故事搬上了舞臺。1936 年陸軍通信兵學校成立于廣西興安,在校園中矗立起胡阿毛烈士像。胡阿毛作為抗日民眾的代表、民眾力量的彰顯,而得到重塑和升華。
文人詩歌詠贊胡阿毛的事跡,多把他與歷史上的英雄人物聯(lián)系起來。隨著全民抗戰(zhàn)動員的需要,宣傳的重點轉(zhuǎn)向胡阿毛的工人職業(yè)和平民身份,把他視為覺醒的勞工階級的代表,鼓舞全民參與抗戰(zhàn)。金華說:“遠自‘五卅以后,中國勞工就醒覺了。顧正紅的被害,寫下了光榮的一頁勞工斗爭史。‘九一八以后,胡阿毛的壯舉,振奮了全中國的勞工。”@2 馮玉祥提出“人人要做胡阿毛”@3。的確,淞滬抗戰(zhàn)后,上海爆發(fā)了五萬工人抗日大罷工;盧溝橋事變后,全國的民眾投入到抗日的洪流中。平津兩地,日人開的汽車行,里面有不少中國汽車夫,為了日軍對宛平的襲擊,紛紛臨時請假,不愿意給他們服務(wù)。現(xiàn)在上海市汽車司機職業(yè)工會,更自動組織抗敵后援會,及戰(zhàn)地交通服務(wù)團,預(yù)備非常時期的一應(yīng)工作。@4 這既是“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中華精神傳統(tǒng),更是現(xiàn)代社會文化背景中勞工階層的覺醒。胡阿毛就是他們中的一員,更是他們的代表。當時報上多有“胡阿毛”第二、第三的揭載,胡阿毛的故事在日軍占領(lǐng)區(qū)不斷上演。盧溝橋事變之后,在天津到北京的路上,曾有一位駕駛員裝載35個敵兵,一起沉入河底。@51943 年10 月7 日,有敵軍用汽車多輛,滿載敵兵,由安徽宣城西南九里山,向宣城開駛,內(nèi)有二輛,系由我國人駕駛。該司機等不愿為敵奴役,殘殺同胞,亟思予以打擊,乃毅然不顧生命,開足馬力,中途駛?cè)牒又校瑑伤緳C與兩車敵兵,同歸于盡。@6 這類可歌可泣的英勇故事層出不窮,可見胡阿毛精神具有巨大的濡染和激勵意義,在全國已化為不容小覷的抗日力量,融入抗戰(zhàn)的洪流中。正如上引筆立《胡阿毛》一文說:“一個忠勇殉國的汽車夫,值得我們永遠去紀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