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婷婷
(中央民族大學 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北京100081)
綜觀旅游展演的相關研究,學者們主要集中在對廣義的旅游展演形態探討,關于旅游展演中單個旅游產品的微觀研究則相對較少。基于此,筆者于2020年7月在貴州省安順九溪村和苗嶺屯堡古鎮進行田野調查,以旅游展演中的單個旅游產品——“地戲展演”為研究對象,考察安順地戲在舞臺上與舞臺下的異同,以及地戲在地方精英的主導下,如何被提煉和建構成可視性的旅游產品。結合光映炯對旅游展演的定義,本研究中的“地戲展演”是指地方精英借助古鎮區位優勢打造特定的地戲舞臺,為游客觀賞、體驗地戲文化而建構的一種展演實踐。
貴州安順一帶聚居著一支與眾不同的漢族群體,他們是600多年前明朝調自中原及江南的屯兵后代,當地人自稱為“屯堡人”。屯堡人的語言、服飾、建筑、藝術等都沿襲著明代的文化習俗,在其傳統文化中,地戲被認為是屯堡文化中一種文化現象,俗稱“跳神”,被譽為“中國戲劇的活化石”,是屯堡人祭祀、祈福、娛樂、社交的重要內容。在早期的屯堡文化中,地戲是一種祭祀儀式,具有一定的表演性,在現代社會中,地戲的娛樂功能和社交功能更為凸顯,而宗教功能的成分越來越少。在旅游場域中,地方精英為了推出和展示具有良好可視性的旅游產品,會將選定好的文化產品進行提煉和建構,因而地戲明顯地表現出娛樂、社交和表演的特性。
地戲廣泛存在于各個屯堡村寨中,地戲文化最為濃郁的村寨如湯官村、蔡官屯、九溪村、詹家屯、天龍村、麒麟村等等,都有相應的地戲隊,地戲隊名稱依據村或屯得名,如湯官地戲隊、蔡官地戲隊、九溪地戲隊、詹家地戲隊、天龍地戲隊、麒麟地戲隊等。這些地戲隊大多都有赴國內外各大舞臺演出的經歷,深受國內外學者和觀眾的喜愛。筆者于2020年7月上旬走訪了幾個屯堡村寨后,最終選擇九溪村作為田野點。九溪村距離安順城區約有27公里,位于西秀區大西橋鎮,與屯堡古鎮相距不遠。據村委會Z先生介紹,九溪村約有1300多戶,4000多人,80%以上是明代屯軍的后裔。九溪村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說:“我們的祖先來自江蘇南京應天府,當時軍隊中盛行軍儺,地戲便是在軍儺的基礎上發展而來的。”九溪村是屯堡村寨中最大的村寨,其地戲隊伍也最為壯觀,要考察舞臺下傳統、古老的地戲文化,將九溪村作為考察點是最合適的選擇。
苗嶺村屯堡古鎮位于貴州省安順市東郊,北臨滬昆高速、南靠貴安大道、西接黃果樹大街,是安順旅游集散地。屯堡古鎮的一位管理人員宋先生說:“屯堡古鎮完全是人工打造,其定位是安順旅游的接待站,目的是待游客游覽完安順黃果樹瀑布、龍宮、大峽谷等各大景點后,為游客提供一個集屯堡文化、旅游休閑、餐飲住宿為一體的休閑場所。”屯堡古鎮也被稱為“穿越之城”,古鎮內的景觀基本都呈現出明代風格,來到這里的每個人都身著明朝古裝,給人一種穿越到古代的視覺體驗,因此,屯堡古鎮的“穿越”文化已成為吸引各地游客的重要因素。屯堡古鎮作為貴州省省委、省政府高度關注和積極支持的4A級旅游文化古鎮,是唯一一個將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安順地戲”搬上舞臺,并且長期展演的旅游景點。基于此,要考察舞臺化的地戲展演,將屯堡古鎮作為田野點無疑是最佳的選擇。
屯堡人依據自身的生存故事創造了地戲文化,傳承至今已有600多年的歷史,現已成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是屯堡人傳統文化中重要的文化符號和象征。
筆者主要考察了屯堡古鎮周邊的幾個村寨(湯官村、九溪村、詹家屯、天龍村),通過訪談各村寨中的地戲演員,了解到地戲以平地為戲臺,不搭建舞臺,當地百姓將地戲稱為“吹地灰”。各個村寨的地戲演出除了劇目的選擇有差異,在時間、裝扮、演出風格上基本一樣。據了解,各村寨的地戲演出通常是每年兩次,一次是在春節期間,另一次是在陰歷七月中旬。平日除非是遇特殊的日子,否則不會輕易開演。基于此,筆者于2020 年9月2日(陰歷7月15) 再次前往九溪村,以九溪地戲隊的地戲展演為考察對象,正式展開田野調查。此次地戲展演正值中元節,當地人稱為“鬼節”,九溪村的村民把鬼節期間跳的地戲稱為“跳鬼節”或“跳米花神”,是每年中元節都會例行展演的一個民俗項目。通過參與觀察和深度訪談,九溪地戲隊的地戲展演在演出時間、地點、場次、程序、劇目方面有如下特點,詳情見下表:
從表中可以看出,九溪村的地戲展演有固定的規則,在規則中也有一些可變的情況。通過調查發現,九溪村的演出時間、演出程序和演出劇目是固定不變的,但演出地點和演出場次則根據當天天氣情況和地戲演員商量的結果而定。
從演出時間來看,通常是每年兩次,一次是在春節期間,另一次是在陰歷七月中下旬。在重要的節日中才上演地戲,充分說明了地戲是當地人心中非常重要的民俗活動。
從演出地點來看,主要是在寬敞的平壩地帶,不需要搭建舞臺,直接就地起舞。因此,在地點的選擇上沒有固定的地方,每年展演地點的選擇都是地戲演員們臨時商量定奪,基本都選寬敞的平壩地帶。

表12020年9月2日九溪村的地戲展演情況表
從演出場次來看,春節期間的地戲展演通常持續半個月(正月初一至元宵節),基本上天天都演。七月中旬跳的地戲也會持續半個月,但并不是天天都有,而是斷斷續續地演出。由此可以看到地戲是當地人非常熱愛的民俗活動。當我好奇地問一位地戲演員,為什么地戲展演要持續那么長的時間?地戲演員Z先生說:“春節是個重要的日子,每天跳地戲主要是為了祈福,祈禱新年中咱們九溪屯的一切都平安順遂。”Z先生還解釋道:“鬼節我們也會斷斷續續地跳半個月呢,主要是為了驅邪,祈禱妖魔鬼怪都被我們嚇跑。”
從演出程序來看,不論是春節期間或是中元節期間,所有地戲的演出都必須經過七大程序,即“開箱”“請神”“頂神”“掃開場”“跳神”“掃收場”“封箱”,其中,“跳神”才是正式演出的部分,也是最精彩、最重要的環節。
從演出劇目來看,九溪地戲隊主要演出的劇目有《四馬投唐》 《封神演義》 《五虎平南》。據了解,每個地戲隊喜愛或擅長的劇目是不同的,因此,都有主要演出的一場或幾場劇目。
基于以上考察,九溪村的地戲更多地表現出祭祀、祈福、娛樂和社交功能。在地方族群的自發組織下,地戲作為一種傳統的民俗活動和文化符號,將村民們緊緊聯系在一起,無形中使屯堡人獲得了情感體驗、增強了傳統社會的文化認同。
旅游開發與景觀的打造是現代社會的產物,與大眾旅游、消費主義相聯系,具有意識形態層面的引導和規訓色彩。權力在意識形態、行為規范的操控上是顯而易見的,在文化的提取、傳承、建構過程中,地方政府、精英自上而下的能動性和執行力非常強大,是民間團體所不能企及的。地方社會及其傳統文化如何發展的諸多議題,是地方政府、精英等關于政治、經濟、生存、發展等方面的聚集點,可以說,是一種來自于權力的凝視。在旅游業的發展中,當地方文化成為游客旅游觀光的重要體驗時,地方族群與游客之間“看”與“被看”的關系在旅游場域中不斷被突顯。在全球化的“同化”浪潮當中,對地方傳統文化的挖掘與闡釋顯得尤為重要,尤其在大眾旅游快速發展的今天,地方精英為了獲得發展資源和競爭優勢,將地方特色文化舞臺化,以此引入到旅游產業中,在這個過程中,地方政府、精英、藝人等都起到了發展和建構地方文化的作用,貴州安順屯堡人的地戲文化也不例外。
安順地戲于2006年5月列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雖然深受百姓和觀眾的喜愛,但地戲文化能脫穎而出,首先是在地方政府、精英的重視下,從當地百姓的民俗事項中選取,進而逐步構建成具有展演性質的文化產品。地戲作為屯堡文化的象征符號,在地方精英的主導下進行著傳承和重構,屯堡古鎮內的地戲展演產品便是地方精英主導下的地方文化展示。筆者通過對當地官員、旅游企業精英、地戲演員等進行訪談,發現他們都在為屯堡文化如何能在苗嶺古鎮脫穎而出進行思索。從當前的旅游展演發展來看,主要是以“地戲展演”作為苗嶺屯堡古鎮長期經營的主要品牌,并輔以其他可視性的藝術表演(如貴州花燈劇、將軍祭天儀式、大軍廝殺、城主親迎等古代風格的展演節目)。
在地方精英的主導下,地戲在搬上舞臺前,要進行提煉和重新建構,因此,舞臺上與舞臺下的地戲展演會存在著顯著差異。舞臺上的地戲展演在演出時間、地點、場次、程序方面具有固定性,在劇目方面,可在規定內的劇目中隨時選擇和更換。基于此,筆者以2020年9月7日一天中的屯堡古鎮地戲展演考察為主,主要闡述在地方精英的主導下,地戲是如何被提煉和建構成舞臺化的展演產品。詳情見下表:

表22020年9月7日苗嶺屯堡古鎮的地戲展演
從上表中可以看出,在地方精英的主導下,傳統的地戲被抽取、提煉和重構了,其變化表現在演出時間、地點、場次、程序和劇目等方面,在一天的時間當中,要將豐富多彩的地戲文化在短時間內展演給游客看,采取化繁為簡的方式是必然選擇。
從演出時間上看,主要考慮到游客來游玩的時間和演員的上班時間,所以演出時間放在上午10 點至12點、下午14點至16點,在這一時間段內,采取不定時展演的方式,通常游客人數滿20人左右,便可開演。古鎮內的地戲演員大多數為40 歲以上的老者,如果頻繁演出,可能會導致他們精力不足,從而影響演出質量。前來古鎮旅游的游客大多由導游組織一批批地進來,散客較少。在這樣的情況下,地方精英和導游通過提前溝通,根據實際情況來決定演出時間,無疑是明智之舉。
從演出地點上看,主要在地戲舞臺,地戲舞臺設在整個景區的中心位置,是地方精英專門為地戲展演精心設計和打造的,足夠演員們在舞臺上進行唱、念、坐、打等各種角色的扮演。舞臺寬敞明亮,以地戲面具作為背景,舞臺的門楣、四周的柱子,以及臺面都以木料來打造,整體風格非常古樸,視覺上與地戲風格完美結合。
從演出場次來看,為每天四場,上午、下午各兩場,但如果遇下雨天或游客較少的情況下,可能存在取消地戲展演的情況。
從演出程序上看,僅抽取“跳神”這一部分進行展演,“跳神”又分為“設朝”“下戰表”“出兵”“回朝”。跳神也稱“正戲”,是傳統地戲的六大程序之一,是地戲的正式演出部分。地方精英將傳統地戲搬上舞臺,要在短時間內將最精彩的部分展現給游客看,選取和提煉“跳神”部分是必要的選擇。另外,舞臺上的每場程序都一樣,只是繁、簡程度不一。
從演出劇目來看,在2020年9月7號這一天,上午劇目為《楚漢相爭》和《三國演義》,下午是《薛仁貴征東》和《岳飛傳》。地戲演員S先生說:“我們這的十幾個地戲演員都來自古鎮周邊的不同村寨,分別是:《楚漢相爭》 《三國演義》 《薛仁貴征東》 《岳飛傳》 《五虎平南》 《封神演義》《薛剛反唐》 《四馬投唐》 《九轉河東》 《大反山東》 《羅通掃北》 《東周列國志》。由此可以看出,地方精英在劇目的選擇上,主要還是聽取地戲演員的建議,在展演中,其內容只是地戲文化的冰山一角,其豐富程度無法與舞臺下的傳統地戲相比。”
另外,地戲演員在裝扮、服飾、以及道具的使用上保持著傳統的風格,這些不變的元素能讓游客真實地欣賞到傳統地戲的魅力。
綜上所述,地戲展演是地方精英在具體時空與意義的范疇中,進行各個方面的協商,是一種被展示的交流行為,是游客與地方族群重要的溝通橋梁。在地戲展演的視覺形塑中,演員的裝扮、道具、聲腔、舞姿、展演內容等都是屯堡文化的象征符號,表演者承擔著傳遞文化信息和建構他者想象的功能。總之,地方精英通過上述具體的實踐,將地戲提煉和建構成可視性的展演產品,并進行重復性的實踐,創造出可表達的觀念,為宣傳地方性文化、增強社會認同建立機會,進而實現政治、經濟、文化等方面的需求。
通過對比屯堡古鎮和九溪村的地戲展演,發現展演的10個元素中,有的元素是固定不變的,有的元素已經被提煉和改造了。從上表可知,展演的時間、地點、場次、程序、劇目這5個元素已經被改變了。舞臺下每年兩次展演,轉變為舞臺上每天4次展演;舞臺下平地就地起舞,轉變為固定的舞臺演出;舞臺下半月時間不限場次,轉變為舞臺上一天時間固定4場展演;舞臺下七大程序,轉變為舞臺上僅跳七大程序中的“跳神”部分。舞臺下劇目固定,轉變為舞臺上在12個固定劇目中挑選。

表3 屯堡古鎮與九溪屯的地戲展演對比
沒有被改變的展演元素是地戲演員們的服飾、道具、唱腔、舞姿和風格。這些不變的元素不僅是傳統地戲文化的重要符號,更是吸引游客到此一看的重要元素。可以說,地戲展演元素哪些可變,哪些不可變,主要是在地方精英的安排和主導下建構的,也是地方精英與地戲演員共同協商的結果。
綜上所述,地戲展演通過旅游舞臺、地戲文化、演員身體圖式等多個層面來進行社會文化交流,可以說這種交流是有空間性的。地方精英通過建構具體的展演空間來吸引游客,其目的是滿足游客的消費、獵奇等旅游需求,以及其他社會行動者的政治、經濟、文化等方面的需求,一個具體的可操作化的空間是實現地戲展演的必要條件。被建構出來的空間有別于游客的日常生活場景,是游客與地方族群互動、交往的具體空間,在具體空間中搭建現代化的旅游展演舞臺,通過地戲的展演將空間變得新奇、獨特,以此讓游客愿意駐足欣賞。雖然地戲展演空間是客觀存在的,但其意義的呈現不限于這一空間中,地戲作為一種文化符號,它表征著地方文化的特質,也表征著地方社會的多重意義。因而,在具體的空間舞臺中,對地戲展演的凝視與解讀,不同的主體必然有不同的認知。
當地戲被作為文化產品進行改造和展演時,屯堡人的知識范疇被重新建構了,在地方精英的主導下,屯堡人知道了地戲是可以作為藝術被售賣的。在權力和資本的操縱下,地方族群與游客互為他者,構成了對應主客體關系。地戲展演的視覺塑造與游客的凝視是雙向構建的共生關系,地戲展演制造觀看欲望,觀看欲望決定旅游消費,可以說他們共同完成了地方文化的表述構建。
總而言之,不論是在舞臺上或舞臺下,地戲展演的本質不僅是祭祀、祈福和娛樂,更是一種記憶、體驗和交流的社會文化行為,在權力、資本的操演下,地戲作為一種符號象征、文化載體,帶動著整個社會的集體性旅游實踐。本研究作為一個重要案例,可能為其他民族文化藝術的發展起到一定的借鑒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