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夢圓
摘?要:《新青年》在五四運動和新文化運動中發揮了重要作用,其新聞短評欄目“隨感錄”,以 “小我評論”的獨特評論形式,在同類評論中獨樹一幟,在當時引起了重大反響。《新青年》“隨感錄”的 “小我評論”特點為:以“小我化”的角色扮演貼近受眾心理;以人性化的闡釋方式實現理論傳導;以沖突性的思想陣營形成輿論多數;以個體化的批判與精神吶喊重塑價值觀。
關鍵詞:《新青年》;“隨感錄”;知識分子;“小我評論”
中圖分類號:G21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2-8122(2021)01-0072-04
《新青年》是五四運動和新文化運動的主要陣地之一。而其于1918年4月首創的新聞短評欄目“隨感錄”更是聚集了陳獨秀、錢玄同、魯迅等新文化運動的先驅者。這些知識分子的評論,在當時引起了巨大的反響,還啟發了很多報紙創辦類似專欄。
作為一個由先進知識分子創辦和主筆的雜文性隨感式時評專欄,“隨感錄”又有著與同時期其他知識分子發表的新聞短評所不同的評論形式,即從個人視角切入的“小我評論”。《新青年》“隨感錄”自四卷四號始,至九卷六號終,自八卷一號開始,《新青年》開始成為中國上海共產主義小組的機關刊物,其在內容上便著重介紹共產主義的相關理論,內容較為單一,偏離了之前“小我評論”平易近人的寫作風格。因此,本文選取《新青年》四卷四號至七卷六號的“隨感錄”,對其“小我評論”的特點進行具體分析。
一、以“小我化”的角色扮演貼近受眾心理
民國初年的知識分子,慣于強調整體性、史詩性和普遍性,其新聞短評動輒談論“國家”“政體”“社會”等宏觀詞匯。他們在注重宏大敘事的同時,也常缺乏對個體情感、個體生活狀況的關注和對普通民眾的心理引導。因此,其說理易陷入不接“地氣”的“空談”,無法取得良好的傳播效果。
在同時期眾多新聞短評注重宏大敘事、缺乏個體關注的同時,《新青年》“隨感錄”卻另辟蹊徑,從個體視角切入,扮演貼近群眾的“小我化”書面角色,以微型生活故事引發民眾對社會問題的深入思考。
而“隨感錄”的知識分子寫作者除了扮演“評論員”的角色外,還在考量了讀者可能扮演的社會角色之后,運用“移情作用”來進行多元化的“書面角色”扮演,以不同的“書面角色”來接近受眾的社會角色。他們常扮演的“書面角色”有:讀者的友人、街角觀察員、買書(報)人、收信人、說書人等。
這些“書面角色”能夠更好地實現與讀者的精神溝通。如“隨感錄”(十五)就是以一個買書者的角色引入評論對象:“近來上海廣智書局把十幾年前出版的各種書籍,登報廉價發賣,我因為價錢很便宜,便托人去買了幾本,買來之后,略略看了一看……”[1]。其評論的對象是當前文學界的不良現象——書報雜志上仍然刊登“腐敗小說”及靈學作品。相比直接批評這一現象,以一個買書人的角色去切入評論,更能接近部分讀書人的社會角色,喚起他們的精神共鳴,從而更好地實現讀者與作者跨越時空的精神激蕩與交流,也能引領讀者去思考一個問題:當前我們需要怎樣的精神食糧,當前文學市場上的“精神食糧”會對我們產生怎樣的影響?
此外,這種“書面角色”還能增加一種戲劇化的效果。如“隨感錄”(三二)就是以一位街角觀察員的角色引入評論對象:“前幾天我到中央公園里,忽然看見一班人……”中間又提到:“這一班人把公共的路堵塞了,好不容易等他過去,不料后面又有一班人……”[2]。這一評論的對象是社會上的迷信現象。讀者在閱讀本篇時,會自然而然地聯想到自己在街角圍觀時的場景,這樣就使得枯燥的評論說理轉化為有血有肉的聯想。因此,通過這種“街角觀察員”的視角來講述故事,文章的戲劇性更為強烈,也使讀者在莞爾一笑之后陷入沉思:封建迷信給我們帶來了什么?我們應該以怎樣的態度對待它?
此外,讀者在閱讀“隨感錄”時,也能從“小我化”的個體敘事中意識到當時中國文化界存在的不良現象,以及背后折射出的深層社會問題,從而更好地實現個體敘事與國家層面“宏大敘事”的融合。
二、以人性化的闡釋方式實現理論傳導
文藝大眾化的第一次討論,雖然是在20世紀30年代左翼作家聯盟成立前后,但早在五四運動時期,中國知識分子就意識到了文學平民化、大眾化的重要性。[BP(]周作人在他的《人的文學》里明確提出要建立“人的文學”的觀點[3]。
他認為,作者應以“人道主義”為本,對于“人生諸問題”,加以“記錄研究”,此所謂“人的文學”[4]。他要求文學中能夠寫出人性,使文學內容得以革新。通過“人的文學”,來為人們展示理想的生活,促進人的健全發展,同時把個人發展與社會發展結合起來,推動社會進步。一時間,“人的文學”作為五四運動的啟蒙氣質,極大地影響到了當時的文學作品寫作。
而那個時期的文學對人性的關注,也促進了新聞評論闡述方式的變化:人性化的闡述方式在“隨感錄”中得以充分體現。
“隨感錄”在進行說理闡述時,并不僅滿足于把陌生的理論直接生硬地拷貝到評論中,或者進行枯燥的道理說教,而是以“人”為本位,結合廣大人民群眾的生活實際,對說理的內容進行人性化、生活化的闡述,使理論闡述變得深入淺出,富有情趣。
第一,在語言的運用方面。“隨感錄”注重對俗語、俚語等生活化語言以及語氣詞的運用,常見用語如“咧”“七支八搭”“瞎七八搭”“老孩子”等。這種生活化、人性化語言的運用,使得理論傳導不再是單向的枯燥說教。同時,其本身也體現了更多對“人”生活的觀照和對平民文學的認可,因而體現了更多“人的文學”的氣質。
第二,“隨感錄”還常選用生活常見物作為闡述理論、介紹概念時的類比對象,如“隨感錄”(三五)對“國粹”這一概念的解讀:“什么叫‘國粹?照字面看來,必是一國獨有他國所無的事物了。改一句話說,便是特別的東西,但特別的未必是好……”緊接著又以人體的生理疾病舉例說明,“國粹”的“粹”何以能夠成為“不好”的東西:“臉上長了一顆瘤、額上長了一個瘡,也可以算作一個人的‘粹,但終究是不好的東西”。最后說道:“據我看來,不如將這‘粹割去了,同別人一樣的好”[3]。通過這種人性化的闡釋方式,隨感錄(三五)將“國粹”的概念從扁平化變得立體化,增強了讀者對這一概念的可感知性。同時,它不僅實現了對“人”的生存觀照,還能將個人的生存狀態與國家的生存狀態聯系起來,以“人之粹”喻“國之粹”,對國民起到更直觀的警示作用。
三、以沖突性的思想陣營形成輿論多數
漢娜·阿倫特認為,公共性意味著世界本身。人們處在不同的視點,但彼此之間又存在一定的相互關系,因而能共同擁有這個世界。而與公共性密切相關的一個概念就是公共領域,只有事物進入公共領域并且真正可見可聞時,它才擁有了公共性。
在這個過程中,知識分子往往能夠發揮重要作用。他們把某個議題引入媒介營造的公共領域中,使其成為公共議題,但僅喚起人們對該議題的關注還不夠,知識分子往往通過實際行動來參與公共性的生產話語實踐中,從而通過自己的“媒介化在場”來引導輿論走向,形成輿論多數[4]。
而“隨感錄”的作家群正是這樣一群知識分子,他們引入評論中的公共議題涵蓋了學術研究、青年精神、文化傳統、國家戰爭、婚戀問題、女性解放等。如“隨感錄”(一)中,作者就把學術和國粹這些當時熱門討論的問題引入文中,并通過一系列論證之后,通過自己的“在場”來引領輿論走向:“國粹者,抱殘守缺,往往國而不粹,以沙為金,豈不可更憫乎?”[5]
此外,在具體議題的設置中,他們又比較注重邏輯的引導性,往往通過構建沖突性的思想陣營來形成一種“論戰”的氛圍,從而在激烈的觀點交鋒中,達到激濁揚清、針砭時弊的目的。如“科學”陣營與“玄學”陣營、保存“國粹”陣營與不保存“國粹”陣營、“陽歷記法”陣營與“陰歷記法”陣營等。如“隨感錄”(二九)中對是否保存“國粹”的討論,作者在列舉了“保存國粹”的戰績——垂辮、纏腳、吸鴉片、打撲克、沉迷靈學等之后,還將一位保存“國粹”陣營的人請入文中:“有人說‘朋友!你這話講得有些不對!辮發,鴉片煙,撲克牌之類,難道是國粹嗎?”之后又以一位不保存“國粹”陣營的人的視角反駁道:“我說你知其一,未知其二。你要知道凡是大清宣統三年以前支那社會上所有的東西,都是國粹,你如不信,可以去看那……”[6]
“隨感錄”(二九)通過兩個陣營的構建,使文章形成了一種“激烈論戰”的氛圍,而兩種思想的優劣性,也在后者與前者的論戰中顯露無疑。這種“正反雙方的在場”不僅能夠起到針砭時弊的作用,還能起到整合社會輿論、凝聚社會共識的功用,也促進了輿論多數的形成。
四、以個體化的批判與精神吶喊重塑價值觀
巴勒斯坦文學理論家、批評家薩義德在他的《知識分子論》中,將知識分子定位為一種“圈外人”和“流亡者”,他們“傾向于避免、甚至厭惡和適應民族利益的虛飾”,他們依賴的是“一種意識,一種懷疑、投注、不斷獻身于理性探討和道德判斷的意識”[7]。
而這種富有批判性的思維和“圈外人”的立場,也能為知識分子寫作新聞評論提供一種思維與精神的支持,使他們透過社會上的“刻板成見”,透過現成的“陳詞濫調”去看待社會問題,從而形成自己獨具一格的觀點和見解,具有較常人更深刻的透視能力。
“刻板成見”由美國新聞評論家和作家沃爾特·李普曼提出,指的是人們對特定事物所持有的固定化、簡單化的觀念和印象,它通常伴隨著對該事物的價值評價和感情的好惡。個人有個人的“刻板成見”,一個社會也有其社會成員廣泛接受的和普遍通行的“刻板成見”,因而它也起著社會的控制作用[8]。它可以為人們認識事物提供簡便的參考標準,但也阻礙著人們對新事物的接受。因為它一旦形成,就很難改變。
而在民國初年,社會和個人中間還有很多舊思想、舊習俗的殘留,它們不利于民主科學思想的傳播和普及,如認為“歐美夷學”乃“奇技淫巧”,遠不及“圣人”之道;認為“多子多福”,而不重視孩子的教育;將“做官”視為一種人生目的而不是社會責任等。
而作為知識分子群體,“隨感錄”的作者們并不隨波逐流,而是始終與這些“刻板成見”保持一種相對疏離的態度,一些作者在對這些“刻板成見”進行分門別類的梳理與解讀之后,還將其上升為一種社會問題,以一種個體化批判的方式,指出當前中國“文化的劣根性”與“國人的劣根性”,以此深刻地揭示出,中國需要一種新的價值體系,當前國人的價值觀亟需改變。
如“隨感錄”(四)中,作者孟和以陰歷新年所見的“升官圖”為切入點,來談當時國人心中對“成功”概念的一些“刻板成見”:1.相信命有“定數”,認為個人的成功靠的是“命運”;2.盲目崇拜官僚,認為做官意味著成功,將做官視作自己的人生追求和目的;3.現在的教育對個人成功看得很重[9]。
作者一邊梳理這些“刻板成見”,一邊又以較為獨特的視角,對其進行了個性化的解讀與批判:1.一個讓青年“相信”命運而不是“努力”可以改變人生的游戲,不會是好游戲;2.現在的官僚只把做官視作一種“職務”或“差事”,卻意識不到自己對于國家、社會和人民所應盡的社會責任;3.現在的教育過于注重引領學生追求個人的“成功”,導致孩子們只形成了“個人權力”的觀念,卻意識不到政治人物是整個行政體系中的一部分,與其它部分是相依相助的關系,只知道要單純提升一個人的社會地位,卻不知道個人道德的努力、友人同事的協助更能提升自己的社會地位。
這種梳理和解讀所展示的意義已經遠遠超出其字面意義。除了揭示這些社會問題,作者其實也揭示了國人品性的劣根性:懶惰、自私、缺乏公共意識和社會責任感。同時,這種闡述方式也揭示了國人價值觀的落后性,從另一個角度反映了重建國人價值體系的必要性。
此外,作為民國初年的“意見領袖”,他們還以個體化的精神吶喊,重塑人們的價值觀念或精神。其吶喊常常體現于文末,常見形式如直抒胸臆式、當頭棒喝式、反諷反話式等,簡潔明快,發人警醒。
直抒胸臆式如“隨感錄”(四零)在結尾處對自由戀愛的熱情呼吁:“我們還要叫出沒有愛的悲哀,叫出無所可愛的悲哀……我們要叫到舊賬勾銷的時候。舊賬如何勾銷?我說,完全解放了我們的孩子!”[10]高度贊揚了自由戀愛的價值,試圖以一種“新的戀愛觀”來重塑讀者的戀愛價值觀:自由追求自己的愛情。
當頭棒喝式如“隨感錄”(五七)《現在的屠殺者》在批判了滿口古文的人之后,指出他們對現代性的屠殺:“……明明是現代人,吸著現在的空氣,卻偏要……腐朽的名教、僵死的語言,污蔑盡現在;這都是‘現在的屠殺者。殺了‘現在,也便殺了‘將來。——將來是子孫的時代”[11]。生動批評了滿口古文、抱殘守缺的人,試圖以一種“新的文化精神”來重塑讀者對文化精神的認知:不再沉湎于舊世界的腐朽文化,而是立足于現代生活去建構“現代文化”。
反諷反話式如“隨感錄”(四七)結尾對古文老學究的諷刺:“我想幸而中國人中有這一類本領學問的人還不多。倘若誰也弄出玄虛:農夫送來了一粒粉,用顯微鏡照了,卻是一碗飯;水夫挑來了水濕過的土,喝茶的又需擠出濕土裹的水。那可真要支撐不住了”[12]。作者以俏皮的語言,反諷了那些只知道鉆進故紙堆里去研究古文的人。它所傳達的文化精神和“隨感錄”(五七)有著相似之處:不再一味沉浸于過去的研究,而是要把研究立足于現代生活。
無論是直抒胸臆式,還是當頭棒喝式,亦或是反諷反話式,都是以極富個人力量的精神吶喊與犀利筆鋒點醒讀者,試圖讓他們意識到并自覺接受一個時代的新價值觀和新精神。可以說,作為承載著一個時代的“新價值觀”或“新精神”的精神吶喊,它們也在引領著個體價值觀向主流價值觀的轉變,以此促進新價值體系的建構。
五、結?語
作為《新青年》唯一的新聞短評欄目,“隨感錄”以其獨有的 “小我評論”的評論形式,對當時的國人產生了深遠影響,其獨樹一幟的“小我化”角色扮演形式,不僅成為了與讀者精神溝通的重要橋梁,還實現了個體敘事與宏觀敘事的融合;其人性化的闡述方式,不僅增強了理論傳導的趣味性與可感知性,還體現了對個人和國家生存狀況的關注;其構建的沖突性思想陣營,能使文章形成一種論戰的氛圍,不僅能夠更好地針砭時弊,還能達到凝聚社會共識、形成輿論多數的目的;其個體化的批判與精神吶喊,不僅能夠揭示國人價值體系重塑的必要性,還影響了國人價值觀乃至新價值體系的重塑。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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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錢玄同.隨感錄(二九)[J].新青年5卷3號,1918.
[7]薩義德.知識分子論[M].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5:23-25+45.
[8]百度百科.沃爾特·李普曼[EB/OL].https://baike.baidu.com/item/沃爾特·李普曼/ 335656?fr=aladdin.
[9]陳獨秀.隨感錄(四)[J].新青年4卷4號,1918.
[10]魯迅.隨感錄(四零)[J].新青年6卷1號,1918.
[11]魯迅.隨感錄(五七)[J].新青年6卷5號,1919.
[12]魯迅.隨感錄(四七)[J].新青年6卷2號,1919.
[責任編輯:楊楚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