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天振
隨著近年來中國經濟實力的增強和國際地位的提升,以及中國國際交往的日益頻繁,中國文化如何才能真正有效地“走出去”,成為從國家領導到普通百姓都非常關心的一個問題。但中國文化“走出去”,并不是要搞“文化輸出”,更不是要搞“文化侵略”,而是希望通過對中國文化,包括中國文學,在世界各國的譯介,讓世界各國人民更好地了解中國、認識中國、理解中國,從而讓中國人民與世界各國人民共同建設一個更和諧的世界。眾所周知,文學和文化是一個民族最形象、最生動的反映,通過文學和文化了解其他民族,也是最便捷的途徑之一。
然而長期以來,我們國家從高層領導到普通百姓在“中國文化如何走出去”這個問題上卻存在著一個認識誤區,即將其簡單地理解為一個翻譯問題,以為只要把中國文化典籍和中國文學作品翻譯成外文,中國文學和文化就自然而然地“走出去”了。問題當然并非如此簡單。
最近幾十年來的中國比較文學譯介學理論和當代西方翻譯理論都已經揭示,翻譯不是一個在真空中發生的簡單的語言文字轉換行為,而是一個受到譯入語國家政治、意識形態、時代語境、民族審美情趣等許多因素制約的文化交際行為。因此,想要讓翻譯取得預期的效果,產生應有的影響,我們的目光必須從單純的語言文字的轉換層面跳出來,關注翻譯行為以外的種種因素,包括翻譯與文化的跨國、跨民族、跨語言的傳播方式、途徑、接受心態等因素之間的關系等問題。
借助譯介學的視角審視“中國文化走出去”的問題,我們就會注意到以前相當長的時間里某些做法存在的問題。譬如,以國家、政府的名義,編輯和發行英、法文版的《中國文學》月刊,向外譯介中國文學和文化;以國家出版社的名義,翻譯、出版介紹中國文學作品的《熊貓叢書》等。這些做法其效果究竟如何,有沒有達到預期的目標,有哪些經驗和教訓等,都值得我們認真地研究和總結。
限于篇幅,本文僅提出其中兩個被我們忽視的問題,一個是語言差問題,另一個是時間差問題。
所謂語言差,指的是使用漢語的中國人在學習、掌握英語等現代西方語言并理解與之相關的文化方面,比使用英、法、德、俄等西方現代語言的各西方國家的人民學習、掌握漢語及理解中國文化要來得容易。
所謂時間差,指的是中國人全面、深入地認識西方、了解西方,積極主動地譯介西方文化至今已經持續一百多年了;而西方人對中國開始有比較全面深入的了解,也就是中國經濟崛起的這二三十年的時間罷了。具體而言,自鴉片戰爭起,西方列強已經開始進入中國并帶來了西方文化;清末民初,中國人更是興起了學習西方的熱潮。與之相對的,西方開始有比較多的人積極主動地來認識和了解中國文化,還是最近這二三十年的事。
由于語言差的存在,因此雖然在中國能夠有很多精通英、法、德、俄等西方語言并理解相關文化的專家學者,我們卻不可能指望在西方同樣有許多精通漢語并深刻理解中國文化的專家學者,更不可能指望有大批能夠直接閱讀中文作品,并能比較深刻地理解中國文化的普通讀者。而由于時間差的存在,中國擁有比較豐厚的西方文化積累,也擁有一大批對西方文化感興趣的讀者,他們都能較輕松地閱讀和理解譯自西方的文學作品和學術著述。當代西方則不具備我們這樣的優勢,更缺乏相當數量的能夠輕松閱讀和理解譯自中文的文學作品和學術著述的讀者。某種程度上,當今西方各國閱讀中國作品的普通讀者,大致相當于我們國家嚴復、林紓那個年代閱讀西方作品的中國讀者。明乎此,我們也就能夠理解:為什么當今西方國家的翻譯家們在翻譯中國作品時,多會采取歸化的手法,且會對原本有不同程度的刪節;而我國出版社提供的無疑更加忠實于原文、更加完整的譯本,在西方卻會遭到冷遇。只要回想一下,我們國家在清末民初介紹外國文學作品時,也經常對原文進行大幅度的刪節,甚至還要把外國的長篇小說“改造”成章回體小說,這樣才能被當時的中國讀者所接受,那么,也就不難理解今天中國文學作品和中國文化典籍在西方的遭遇了。
有人也許會質疑上述“時間差”問題,認為西方對中文的譯介也有很悠久的歷史,有不少傳教士早在16世紀就已經譯介中國文化典籍了,譬如利瑪竇。理雅各也在19世紀中葉譯介了中國的四書五經等典籍。這當然是事實,但他們沒有注意到另一個事實,即最近一百多年來西方文化已經發展成當今世界的強勢文化。多數西方讀者滿足于自身的文化,對他者文化缺乏興趣和熱情,這從翻譯出版物在西方各國出版物總量中所占的比例即可看出:在美、英等國,翻譯作品只占這些國家總出版物數量的百分之三五,與翻譯作品占總出版物數量將近一半的中國相比,不可同日而語。
“語言差”和“時間差”問題的存在,提醒我們在推動中國文化“走出去”時,必須關注當代西方讀者在接受中國文學和文化時的以上特點。我們在向外譯介中國文學和中國文化時,不要操之過急,一味貪多、貪大、貪全,在現階段不妨考慮多出一些節譯本、改寫本,這樣做的效果恐怕要比推出那些“逐字照譯”的全譯本、大而全的“文庫”的效果還要來得好,投入的經濟成本還可低一些。
“語言差”和“時間差”問題的存在,也恰好證明了國內從事中譯外工作的翻譯家還是大有可為的。我們以前強調一個國家、一個民族接受他國、他民族的文化主要依靠的是本民族的翻譯家,是從文化的跨語言、跨民族傳播與接受的一般規律出發而言的,譬如我們接受西方文化,或者東南亞各國接受中國文化,就是如此。但是由于中西文化交流中的“語言差”和“時間差”,我們不可能指望西方也擁有眾多精通漢語的漢學家和翻譯家。因此,通過合適的途徑和方式,中國的中譯外翻譯工作者完全可以為中國文化“走出去”一事發揮他們的作用,作出他們的貢獻。
(摘自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海上雜談》)